虎儿死了,知道吗?你虎儿舅舅死了。我妈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平静地说。当时电视中正在播放《金枝欲蘖》,这部新近引进的港台电视剧收视率特别高,三个女人就是一出戏,这皇帝后宫三千宠爱聚集几身演出的千轴戏强烈地吸引着我的眼球,正看到如妃与皇后娘娘斗嘴时的精彩对白处,听到我妈的话我随口应了一声,没有想过敷衍她,心在电视剧上压根儿也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待回过神来不免为自己的粗心后悔,不善于伪装粗枝大叶是我最大的毛病。我妈常骂我,不懂得人情事故不晓得看人脸色,做大人的能保你一时,还能守你一辈子吗?看你以后怎么在社会上混。
电视里出现长时间的广告,我想起我妈的话,奇怪我妈怎么没有了声音,装着如梦惊醒地样子转过头去问,虎儿舅舅真死了?然后小心地斜着眼看了我妈的脸,她神色自如,一切正常,我放下心来,这似乎是我妈一惯的性格,她是那种小事不乱,大事镇定,遇事从容不迫的女人。我妈说,人的命,家里大小事都得操心,做事不用脑凭感情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哭。
得这病的人有几个撑得住?早去早了,少些痛苦。我妈很平静地说。可这也太快了点,没有想到这么快,得病才二个多月吗?真是没有想到的事儿。我小声地看着我妈的脸色说。
这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走了便走了,命该如此,何必苦捱。看电视的声音小点,我要睡觉了。我妈说着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进了里屋,扬起的灰尘被斜插的光线罩住由低往高逐渐缩小,我怔怔地呆在原地看着,努力回忆最后一次看见虎儿舅舅的时间和情景,却怎么也没有印象。
就这么走了,人真的没有什么意思,我嘀咕着。
我妈在家里是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弟,虎儿排行第二,皮肤粗糙黝黑。人如其名,虎头虎脑,粗壮结实。我外婆在世时常唠叨说一双手也是长短不一,一个家总得出一、两个败家子。而在她的眼中,我妈一大堆兄弟姊妹中,那个败家子儿就是虎儿。
我外公外婆都是教师。在我看来,教师有种特别的迂腐认识,总希望自己的子女成材,比其他的学生会读书。如果那一个子女读书不努力学习成绩不好,那便是对他们教师职业的亵渎。而虎儿舅舅在学校的成绩和表现,恰好是他们神圣职业的污点。在我小时候,其他两个舅舅逗我时,常一本正经地讲,怎么又是第二个虎儿?呵呵,那虎儿笨得要命,花开、开花学了一天也学不会,先天笨,有什么用。每到此时,我马上认真捧起书摇头晃脑一番,以免一不小心成了第二个虎儿。也因为这个关系,我经常管虎儿舅舅叫虎儿,不喜欢叫他舅舅,他不以为意,大人们也没有人理会。
我所说的大人们是指比我年龄大的长辈们。在我不懂事时,常常看我外婆双腿盘坐在床上,絮絮叨叨地念着,虎儿不知道这一辈子要怎么办才好,憨头憨脑的,什么也不会想,好象总长不大似的。
也不用怎么担心,再不会读书,小学总是能混毕业的,虎儿又勉强混完二年的初中。那两年时间,他凭着体力优势,成天打架抢东西骚扰低年级的学生,得了个虎天棒的外号。其实除了空长一身蛮力外,他读与不读没有什么区别。之后,便响应号召参加轰轰烈烈的三下乡运动,去到广阔的新天地社会主义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下乡倒是容易,回来可就难了。虎儿没有本事考学离开,家里又没有钱和关系为他活动,呆在乡下过了二十五,实在无法,我外婆只得病退,让虎儿接了班,在城里一所中学当炊事员。几年后,我就在那所中学读书,时常看他腰上系着脏兮兮围裙,端着大铝盆在学校操场旁的石桌边走来走去准备卖饭,便佯装和同学说话没有看到他。他也不来和我搭话。
遇到下课晚一点,得去学校厨房打饭,那是我最担心的事。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一个木制小窗口,如果露出一张不停向外张望的脸时,我便迅速走开,到其他窗口上去。时间久了,也终于有人知道那是我舅舅,便有同学打笑我,听说那是你舅舅,你怎么不去通关系?说不定还得多得几勺肉片。我只有胀红了脸,心里暗暗地骂。
几年的知青生活,虎儿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很多。早过了结婚年龄也没有谈上对象,他的婚事成了家里的老大难。一位远房的舅爷好心地做了回媒,新舅妈是纺织厂的女工,家住在旧隆堂里,那儿是没有搬迁的居民点,人蛇混杂,许多没有工作的婆婆大娘久居于此。当时流传着一句话,隆堂的女人不一般,那是形容她们的口舌厉害。
介绍时,外婆坚决不同意,耐不住舅爷的劝,新舅妈与这位舅爷有些远亲。虎儿还有什么好嫌的?工作不好,人长得又憨,赚不了钱,别人不嫌他就是好事了。不是说马上要结婚,不就是见面处处,也许结不了婚,你急什么,总不能让他打光棍。
后来就听说两人好上了,一直没有见到过,直到结婚时,我才见到舅妈第一面,长得是不错,瘦瘦的身材,尖尖的下巴,皮肤白净,就是一双眼睛有些小,看着有些不太协调。我见过她生气的样子,倒是圆睁着,如电视里王熙凤的凤眼般鼓圆。
我妈见她第一面就说,这女人一幅苦瓜相,享不了福,只怕虎儿会倒霉。我妈的话太过灵验,结婚的当晚,他们就打了架,第二天全家人做好饭等新媳妇过来吃早饭,左等右等不见人影。舅妈连夜回了娘家。吵架是因为收的礼金,舅妈说钱得归她管。虎儿拿出他的牛脾气,一个不对,便打了起来。舅妈当然没有讨到好,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提着衣服回去了。
我外婆四处叫人找虎儿,在一家麻将馆里找到,叫回来骂了一通。当初跟你说不要结婚你偏要,被她迷住。我说过她是心凶的女人,你不听,现在要管你的钱,看你咋办?丢人献眼的事。虎儿一句话也没有说,把舅妈接了回来,人都交出去了,钱身外之物,有什么不能交出去的。工资奖金,反正是住在学校,一并由舅妈领。手里没有钱,虎儿开始向外想办法,回城的知青在重庆的很多,他开始贩卖些东西,小敲小打地做生意。
虎儿和舅妈嗑嗑绊绊的日子从结婚一直到孩子出生也没有停止过。我的小表弟出生了,坐月子住在外婆家的楼上,夏天天气热,舅妈的心情不好,便时常骂人。先骂虎儿,再骂出生的孩子,最后连着外婆也骂上了,因为月子里,大家便忍着。小表弟满月后,她心情更不好,没有了充足的奶水奶孩子,外婆得找人推米浆,婆媳关系一点也不好,矛盾日渐加深。遇着虎儿不回家,舅妈生气不吃饭,哭哭啼啼地,说虎儿不回家,是在外面有了女人。外婆也就生气地说,乱七八糟的,虎儿那样也能找?一分钱没有找什么,你没有事找事呕。家没有个安宁,你说男人想回来吗?你得想想自己的做法。
外婆这话可没有说准,虎儿舅舅确实在外面有了女人。真看不出,这些女人不知道怎么想的,虎儿那呆样也会有女人喜欢。我妈背地里说。不知道喜欢他什么?
喜欢他什么,一直没有答案。后来,虎儿舅舅不小心自己说漏了口,样子神气得很。你以为我找不到钱吗?我有钱怕什么。联系钢材卖新近赚了几万,我帮人家卖房又得了多少。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没有看到他的穿着有什么大的变化。但很快便见一个衣着新潮的女人跟着他,烫一头卷发。一次,舅妈生气回了娘家,那女人跟着虎儿到了外婆家,见了外婆亲热地喊妈。外婆便阴沉着脸,把门使劝地关上。她也不见气,还笑着对虎儿说,你妈倒是脸善,直性子。
见过那卷发女人不久,舅妈便向法院起诉离婚,听说本来是想拿抚养费逼虎儿离开那女人,还拿孩子出来威胁,始终没有解决问题,虎儿同意了所有离婚条件。一次性付清孩子的抚养费,教育费,生病的住院费,全部算完后,共拿了四万元。九十年代初的五万元在老百姓的眼中还象个天文数字,舅妈以为能难住虎儿。虎儿舅舅拿出来了,现金支付。
我外婆逢人便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拿一分钱回家,为了那样一个女人居然如此舍得,冤家呀,败家子,我看他以后怎么办。
本文已被编辑[千叶红]于2006-4-6 21:56:55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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