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王兴走后,腊八老师越想越生气。首先,他因为他的学生当了官后,竟然也收黑钱,现在竟收到老师头上了,这世道真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了。其次,他因为余正堂也学会了搞歪门斜道而生气。要知道,在腊八老师心中,余正堂虽然身材扭曲畸形,但他的心地是最纯洁朴实的。他一直坚信,即使天底下所有人的心都黑得象乌鸦似的,余正堂的心仍会象雪后的大地,一片洁白素净。
腊八老师这时突然强烈地挂念起余正堂来。以往每年的腊八,余正堂都来看望腊八老师,可今天余正堂竟无音无信,腊八老师心里感到深深的不安。
余正堂虽是腊八老师的学生,其实只比腊八老师小四岁。腊八老师到村小学任教时,余正堂刚刚满十四岁,因为无父无母,无亲无戚,便每天给生产队放牛。腊八老师经常注意到这个身材瘦小而又蹉跎怪异的男孩用炽热饥渴的眼光盯着学校发呆。在一次课外活动时,腊八老师走到驼背男孩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驼背男孩羞怯地低头不语。周围的男生们一齐哄笑起来,叫道,他叫驼子。腊八老师转身怒斥男生们,说,不要讥笑别人的生理缺陷。男生们见腊八老师发火,便一哄而散,边跑边高唱,驼子驼,驮粪箩,放臭屁,打大锣。
腊八老师听了男生们放肆的歌唱,微微皱皱眉头,问驼背男孩,你想读书吗?
驼背男孩点点头,动作轻微得象清风掠过水面的涟漪。
腊八老师摸摸驼背男孩的头,说,从明天起,你不要放牛了,来上学吧。
驼背男孩还真的没有名字,所有的人都喊他驼子,驼子便成了他的名字。驼子羞羞怯怯来上学时,腊八老师觉得第一件事就是要给驼子取个正正经经的名字。腊八老师望着驼子扭曲的身体,想了想,说,以后你就叫正堂吧,你要记住,一个人的外表可以扭曲,但心灵不能扭曲,只有心灵上堂堂正正的人,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虽然腊八老师给了驼子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但所有人仍然习惯性地喊他驼子。在很长一段岁月里,人们只知道驼子,而不知道余正堂。后来余正堂成了富甲一方的财神爷后,人们也只在他本人和腊八老师面前才恭恭敬敬地喊他余正堂,而背地里仍然习惯称呼他驼子,只是加上一个姓氏,叫他余驼子。
余正堂上学的一切费用和一日三餐由腊八老师负责,后来余正堂干脆搬到学校里与腊八老师吃住在一起。
人们常说,上苍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它在一方面对一个人特别慷慨时,在另一方面就对他特别吝啬。上苍在身体上亏待余正堂时,在大脑上对他则格外地慷慨。余正堂脑袋瓜十分聪明,加上对读书十分着迷用功,进步神速,只两年便学完了小学的课程。后来,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余正堂在腊八老师的鼓励下参加了高考,总分过了录取线,但在录取时,因为他身体的严重残疾而被淘汰掉了。
腊八老师为此事伤感了许久,好好的一个人才,因为天生的身体畸形就这样给糟蹋了,每每想到这些,腊八老师就心痛不已。心痛归心痛,腊八老师也毫无办法。
大学不能上,余正堂还得生活下去,要生活下去,就得吃饭穿衣,要吃饭穿衣,就得干活儿。但余正堂干不得活儿,于是生活就成了大问题。村里出于人道,便将余正堂评为五保,让他继续替生产队里放牛。
看到自己心爱的学生象游魂一样整天飘荡在牛屁股后面,腊八老师心里格外的不舒服。晚上睡不着觉时,腊八老师就琢磨这事儿。腊八老师琢磨了几个晚上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腊八老师在青青的山坡上找到了余正堂,说,你有手有脚,还有一个比别人聪明的大脑,对吧。余正堂茫然地望着腊八老师,不知所措。腊八老师继续说,既然你什么也不缺,干吗要当五保给人放牛呢。
余正堂羞愧地说,我还能干什么呢?
腊八老师说,只要你想干,天下有意义的事儿多了。现在国家大力扶持个体经济,你是残疾人,可以免税,你不妨试着做做生意。
余正堂脸红脖子粗,期期艾艾地说,我上哪儿弄本去呢。
腊八老师慈爱地一笑,说,这用不着你操心。
没过几天,腊八老师就将东借西凑凑起来的四千块钱交到余正堂手中。余正堂从此蹒跚地捱进了商海。他也算是中国第一批下海的人了。
四
余正堂在腊八老师的鼓励和帮助下,终于放下了牧牛棍,摸摸索索地做起生意来。那时全国的经济体制改革刚刚起步,虽然国家号召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大力发展个体经济,但文革的余热犹存,勇于下海做生意的人并不多,各级政府的官员们心里着急,于是对个体户的政策一放再放,致使那时的商海成了后来商人们资本原始积累的黄金时期。
余正堂开始揣着腊八老师的四千块钱,小心翼翼地批发些日常用品走村串户地卖,以每天一至十元的速度滚动着资金的雪球,在不经意间,四千块钱的雪球被滚成了一万四千多元的雪球。当第一次手捧着那一万元钱时,余正堂心里砰砰乱跳,既紧张又激动,同时又有些狗咬刺猬般的不知所措。他可是农村经济改革潮流中的第一批名副其实的万元户啊。
余正堂将一万块钱捆好,用帆布包拎着,走进腊八老师的房间,很谦卑地将帆布包放在腊八老师的办公桌上,低着头一声不吭。
腊八老师打开帆布包,抚摸着齐齐整整的十沓人民币,笑问,这都是赚来的么。
余正堂点点头,怯怯地说,送给你的。
腊八老师皱皱眉,说,给我干嘛。
余正堂说,修校舍啊。
腊八老师常常和学生们说,你们要发奋学习,将来有出息了一定要将我们的破校舍改造成楼房,让所有的孩子们在明亮整洁的教室里读书学习。腊八老师这一心愿是用来激励学生们的,没想到第一个来为他实现心愿的学生竟是这位残疾的余正堂。
腊八老师喉咙有些哽塞了,他将钱推给余正堂,严厉地说,你能记得老师的话,老师就很感激了。但你现在还不能算是真正有出息了,你要以这些钱做资本,将雪球滚得越来越大,等到那时再来建校舍也不迟。记住我的话,不要小富则安,做人要有远大理想。
余正堂象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恭敬地说,腊八老师,我知道我错了。
腊八老师站起身,将帆布包交到余正堂手里,再扶着余正堂的肩头,说,好好干吧,我相信,你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的。
余正堂天生的残疾和畸形,这本是他要想过正常生活的天然障碍,但他在商海里硬是将这一天然障碍变成了事业发展的优势。首先,因为他是残疾人,各主管部门免了他所有的税费,使他经营的利润含金量比别人的高;其次,因为他是残疾人,再加上为人诚实忠厚,人们出于善良的天性都愿意和他有生意上的往来。所以,余正堂的生意在人们不知不觉间做得越来越火红。
也许是因为自己天生残疾畸形的原故,余正堂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羞羞怯怯地做人,从不招摇。当县委书记和县长在每年的表彰大会上给先富起来的万元户戴上大红花时,余正堂却怀揣着十几万元的资金,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套着解放牌胶鞋,拎着蛇皮袋,朴朴素素地当着小贩。除了腊八老师以外,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是方圆百里内数一数二的有钱人了。很多时候,一些善良的人误认为他是乞丐,慷慨地施舍他一些零钱。他并不认为这是对他的羞辱,默默地接过钱,给人一个感激的微笑后,继续忙碌着他的生意。也有几次他走进饭馆,在饭桌边刚坐下,饭馆老板也不问他需要吃啥,将其他客人吃过的残汤剩菜干脆利落地往碗里一倒,砰地放在他面前,满脸不悦地挥挥手,喝道,端门外吃去。余正堂二话不说,捧了碗,乖乖地蹲在门口吃起来。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国计划经济和商品经济并行。这种经济模式造就了一批倒爷们。民间又称倒爷为官倒,因为只有与官们沾上联系的人才有资格当倒爷。倒爷们通过政府官员们以极低的计划价格买进物质,然后投放市场以较高的市场价格卖出。这一进一出之间的差价之大十分惊人。
余正堂没有当官的亲威朋友,又受腊八老师正统思想的影响,不会送礼行贿,自然就当不成倒爷,他也没想过要当倒爷。虽然他不想当倒爷,可一个有关系却没有资金的人找到了他,希望和他合作,一起当倒爷。
余正堂拿不定主意,便去问腊八老师。当时的官倒是令百姓们切齿痛恨的权力腐败,可以说中国后来的腐败是由官倒启蒙发展而来的。
腊八老师一听,当即否定了那个人的提议。腊八老师认为,那种钱虽说好赚,毕竟带有肮脏气。腊八老师说不能干,余正堂说什么也不会干的。
那个有关系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发财的机会白白地溜掉,急得心中冒火。他见说不动余正堂,便转而游说腊八老师,最后一着急扑通跪在腊八老师面前,说,我喊你腊八爷爷总行了吧。
腊八老师被缠着没法,只好松口了,说,合伙做生意可以,但有一个要求,正堂只出钱,至于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可不敢让正堂去参与。
那人一听大喜,只差没有给腊八老师磕头了。他激动地说,腊八爷爷,你真是我的亲爷爷,不,是比亲爷爷还亲。
腊八老师很不高兴,说,起来吧,为了钱,简直连人格脸面都不要了,真不象话。
那人连连点头称是,慌忙爬起来。后来腊八老师对余正堂说,此人人格低劣,和他合伙做生意,你可得小心点。余正堂郑重地点头称是,在余正堂的心目中,腊八老师的话就是圣旨。也难怪,在这人世上,腊八老师是唯一一个将他余正堂当人看的人啊。
本文已被编辑[一声叹息]于2006-4-6 19:08:53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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