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八老师出生的那一天刚好是农历腊月初八,父亲便给他取名叫腊八。腊八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做了山村小学里的老师,全村男女老幼便一律喊他腊八老师。
今年的腊月初八,腊八老师满五十岁了。腊八老师在五十岁时竟又面临着人生重大抉择。可供他选择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条是由民办教师转为国家老师,继续教书育人;一条是回家种田。因为上面文件已经下发,规定必须在二○○二年彻底解决民办教师问题,解决的途径也只有转为国家教师和辞退回家种田两种。
对于转为国家教师这条出路,腊八老师是没有自主权的,这得由上级主管部门在全面考核考试的基础上研究决定的。近二十多年来,民办教师转为国家教师的考核考试工作一直在进行着,一批又一批的民办教师转为国家教师了,可腊八老师的转正每次都莫名其妙地差了那么一点点。旁观的人看着都替腊八老师惋惜着急,但腊八老师却一直保持着乐观和自信。
腊八老师的乐观和自信主要源于他对国家考核考试体制的公正公平原则的信赖。于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腊八老师一方面更加用功地搞好教学工作,另一方面珍惜一切的业余时间,不打牌、不看电视,拼命地复习转正考试资料。功夫不负苦心人,腊八老师在这两方面都取得了特别优异的成绩。他所带的学生在每年全镇的统考中都名列全茅,他也每年被评为全县先进教育工作者;在民办教师转为国家教师的考试中,腊八老师的成绩几乎每次都在前十名。尽管国家文件白纸黑字写着要择优录用,可腊八老师一直被挡在择优的门外。时间久了,腊八老师的转正考试渐渐成了村民们共同体验的一个怪异的梦。
有人提醒腊八老师,别太相信什么考核考试的公平公正了,关键在于考核考试后的研究决定上。他们劝腊八老师去县里活动活动,请请客,送送礼。腊八老师每次听到这种话,便大为恼怒。因为县里主管教育的陈副县长和教委的肖主任都是他的学生。他坚信他学生的正直无私,坚信他们能秉公执法。他们还是他的学生时,他也是这么教育他们的。这些学生们都是腊八老师心中的骄傲。有人竟敢当着他的面怀疑他学生的党性和人格,这是对他最大的污辱和伤害。这些出息了的学生们逢年过节来看望他时,他在他们面前闭口不谈他的转正问题。那些学生也深知腊八老师的脾气,也闭口不提此事。于是,腊八老师的转正问题便成了一个漫长而又美丽的梦境,若有若无地飘荡着。
看来,这次的文件精神要给腊八老师为之奋斗了二十多年的梦境强行地划上一个句号。
腊八老师在他五十岁生日的前一个星期参加了全县的民办教师转为国家教师的考试。他在心里数了数,这是他第十六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转正考试了。走出考场时,他抬头看看淡蓝的天空,心里飘过一丝淡淡的喜悦和忧伤。喜悦是因为他觉得这次考试他发挥得特别好,估计能考个好成绩;忧伤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这次仍不能进入择优录用的门坎,自己从此就要告别他所热爱的教育事业不说,他所执教的山村小学将会就此取消,所有的孩子们,无论大小,都要转到二十里开外的中心小学就读。
他的这一场考试,可以说是关系到他自己和山村小学的命运。他太爱这所山村小学了。校舍是一个破旧的祠堂。但就是在这破旧的祠堂里,飞出了一个正县长、两个副县长,还有十二个正副局级干部。最让腊八老师自豪的还不是这些当了官的学生,而是自幼无父无母的残疾孤儿余正堂。余正堂天生畸形,前胸后背驼得比《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摩多还厉害。就是这样一个驼子,在腊八老师的教育和帮助下,现在已是全县闻名的企业家。
腊八老师用全部的身心爱着他的学校和他的学生们。学生们也用同样的心情回报着腊八老师的爱。每一个孩子进入学校后,腊八老师就开始对他们进行热爱学习追求知识渴望真理的启蒙教育。他在班上从来不对学生进行考试排名。他给学生们规定的目标是每次考试必须争取考满分,而不是考第一。
他认为,考第一只是超越别人的无知,而考满分则是超越自己的无知,只有那些能够不断超越自己的人才会成为真正的强者,才会成为对社会有益的人。在他的眼里,热爱学习的学生,将来一定会是爱岗敬业的人。他的这一教育理念影响了学生们的一生,所以他的学生们成材的比率十分惊人。
就在腊八老师站在考场外的台阶上感慨万千时,负责考场巡视的陈副县长和肖主任笑咪咪地赶过来和他打招呼。陈副县长说,腊八老师,中午我们请你吃饭,你就别忙着往回赶了。
腊八老师满眼慈爱地望着面前正春风得意的学生,摇摇手,连说不行,不行。
肖主任说,腊八老师,你得赏脸啊!
腊八老师一手拉着一个学生,语重心长地说,这次肯定不行,现在正是敏感时期,那么多的老师都盯着你们,不要让别人怀疑你们在这次转正考核工作中的公正啊!
陈副县长和肖主任对望了一眼,颇有深意地摇摇头,便不再坚持了。
在返回山村的中巴上,腊八老师心中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无论这次是否转正录用,他决不会让山村小学垮掉。万一他被淘汰掉,他就是自己筹钱,不拿政府工资津贴,也要坚持把学校办下去。
二
腊八老师五十岁生日那天,天公凑兴,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鹅毛大雪。腊八老师心情大畅,便披上那件灰色棉大衣。腊八老师特别钟爱这件大衣,他自己戏称这件大衣为“毛泽东”大衣。腊八老师每次披上毛泽东大衣,便在心里感觉到毛泽东在黄土高原时指点江山的气魄。
每年腊八这天,都有一些学生特地赶回来庆祝腊八老师的生日。近几年来,越来越多的学生官越做越大,来替腊八老师庆祝生日的学生也就相应越来越少了。看到这变化,腊八老师心里高兴。他的学生越抽不出时间来看望他,就证明了学生们的社会价值越大。
今年的腊八,只有在镇教育站工作的王兴站长赶来了。腊八老师披上灰大衣,见妻子还在准备酒菜,便拉上王兴出门去看看山野的雪景。
看到天地雄浑苍茫地被风雪搅拌在一起,腊八老师心里豪情顿生。他迎风而立,双手叉在腰间,吟诵起毛泽东的诗词《沁园春·雪》来。
王兴望着腊八老师开始苍白的头发,听着腊八老师苍凉激越的吟诵,他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时的课堂上,眼睛便开始潮潮湿湿地模糊起来。
腊八老师朗诵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时,右手象毛泽东那样对着天地一挥,豪爽地笑起来,笑毕,他问王兴,怎么样,我的样子象不象毛泽东。
王兴微笑不语。
腊八老师有些急了,说,怎么,不象吗?
王兴说,毛泽东身材很高大,很魁梧呢。
腊八老师身材很瘦小,这一点他自己清楚。他说,小时候我就教过你们的,看事物不能只看外表,要看内在的本质。你说说看,我刚才的气魄象不象毛泽东。
王兴还没有想好答案,一直跟在腊八老师身后的老山羊突然调起皮来,扬起两只前蹄,一个俯冲,一脑袋撞向腊八老师。腊八老师猝不及防,顺着山坡滚了两滚,滚得满头满脸的雪,毛泽东式的灰大衣也掉在地上。
王兴正想着腊八老师与毛泽东的相似之处,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若是毛泽东也被老山羊顶了一跤的模样,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知道这样对腊八老师很不敬,就强忍住了笑,赶过去扶起腊八老师,将毛泽东大衣披在老师身上。
腊八老师偏着脑袋看着老山羊,笑骂道,老子活了五十岁都没栽过跟头,没想到今天在你这蠢货面前连栽了两个跟头。
骂完后,他慈爱地拍拍老山羊的脑袋,当着老山羊的面,对王兴讲起了老山羊的蠢事来。他说,这老山羊天生好斗,无论碰上谁家的羊,它都要迎上去和人家决一高低。隔壁张老汉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又高又大的绵羊。老山羊一见就来了精神,雄纠纠地迎上去向绵羊挑战。山羊和绵羊的格斗习惯不一样,山羊在发起攻击时,首先扬起前腿,人立起来,再顺势撞击对手;绵羊则是低着脑袋直接撞击对手。这两种习惯对老山羊可就大大的不利了。老山羊每次刚刚直立起来,肚皮毫无遮拦地对着绵羊,还没等它顺势下击时,绵羊坚硬的脑袋便咚的一声撞在老山羊柔软的肚皮上。老山羊上跃的力量再加上绵羊触撞的力量,往往使老山羊闹得人仰马翻。但老山羊一直不肯从失败中吸取教训,下次再斗时,仍然敞开肚皮被绵羊攻击。
王兴望望老山羊,想着它触架时的蠢像,便不由地大笑起来。王兴笑着笑着,眼泪便灰蒙蒙地浸出眼眶。他望着腊八老师坚毅而又纯朴的脸,心里感叹,这是一位多么正直纯朴的好人啊。可惜,在这个时代里,腊八老师身上那闪光的东西已被人们抛弃了,被时代抛弃了,真是悲哀啊。这到底是腊八老师的悲哀,还是社会的悲哀,王兴自己也说不准。
喝酒的时候,自然说到了腊八老师转正的问题,王兴高兴地说,腊八老师,这次你的转正绝对没问题,我要提前祝贺你。
腊八老师喝了几杯酒,不由得伤感起来。他摸了一把已经沧桑的脸,说,这次转正考试我想应该没问题的。
一股无名的激愤伴着酒精在王兴的心中扑腾起来。他为腊八老师感到不平,也为腊八老师感到悲哀。可怜的腊八老师,被冠冕堂皇的择优录取的公平公正原则骗了整整二十多年后,仍然对这一原则奉若神明。民办教师转正的考核考试,腊八老师哪次不是全县里的优中之优,可他又何曾被择优录取过呢?
王兴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气冲冲地说,腊八老师,别相信什么考核考试择优录用的鬼话,那都是骗人的。
腊八老师愕然地望着王兴,小心地问,不相信考核考试,那相信什么。
王兴说,钱,一切都是由钱来决定的,谁送的钱多,谁就被择优录取。
腊八老师笑了起来,说,你喝醉了,你转正难道也是用钱买的吗?
王兴也是十年前由民办教师转为国家教师的,一想起这事,他心里就憋得慌。他恨恨地说,你以为我转正真的是完全靠考核考试得来的么,我可没少给那帮王八羔子送钱呢。
腊八老师苍桑的脸上布满了乌云,嗫嚅着说,你骗人的吧?
王兴说,我就是骗亲娘亲老子,也不会骗你腊八老师啊。
腊八老师艰难地喘息着说,照你这么说,这次转正我又没希望了。
看到老师伤心的样子,王兴心有不忍,忙安慰道,这次你转正绝对没问题。
腊八老师急了,说,可我不会给他们送礼的。
王兴突然醒悟过来了,忙掩饰道,就是不送礼也没问题。
王兴脸上一闪而过的犹豫没有逃过腊八老师的眼睛。腊八老师脸上微微颤抖,他盯着王兴严厉地问,老实告诉我,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王兴后悔得直想抽自己几个嘴巴,但在老师严厉的目光下,他只得照实招供了。
他说,不是我们。是正堂以你的名义给陈副县长和肖主任各送了两万块钱。
腊八老师听了,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双目中流出浑浊的泪水。他拿起酒壶往杯子里倒酒,但执壶的手不停地颤抖,将酒水洒了一桌。
王兴看得心里发酸,但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安慰老师,他瞅着腊八老师灰色大衣上的一个补丁,心想,腊八老师该脱掉这件毛泽东大衣了,因为它早已过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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