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花草曾是江南春天的一大盛景,在春天的田地里大片大片开花,象铺着大块大块红色的地毯,专是用来喂猪和腐烂做庄稼肥料的。
那是个灿烂的黄昏,满天彩霞,红花草正在盛开,蜜蜂嗡嗡地还不愿归巢,空气里充满了花香和草香的味道,她亮晶晶的眼眸在红花彩霞里,正向我甜甜地笑。我随即想起母亲对我说起过,有一个叫晨英的女孩,一个刚刚从福建回来的女孩。
我叫出她的名字,她有些惊讶。于是我又很得意很快乐地告诉她,我知道她从福建来,并要和我一起上一年级。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她羞怯地问我,双颊已泛起红云。
我调皮地指着田野上正穿迥的燕子,说就叫它。
燕子。她开心地叫着,露出一口洁白而细细的牙齿,并有些兴奋地说:你也要上一年级吗?我在福建已是晚上一年的学了,妈妈说,那边的课程和这边不一样,我必须重新上。
那我们正好可以同一年级喽。我开心地说。
可我已是十岁。她说。
不要紧的,你个子还没我高呢。我说。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句的,直到天黑,听到村头母亲的呼唤声,两双小手已紧紧地牵在一起久久地不愿分开。
(二)
以后两人已是形影不离,从她口中,我知道了另外一个新奇的世界,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那个世界让我充满幻想和向往。
她说她曾经住的房子就在山里,开门就是一座高高的山,门后也是山。山里有很多的野兔野猪野牛,还有猴子。然而父亲不让她去山中,她就和哥哥偷偷地去,就在房子的附近也不敢跑远,因为听父亲说野猪和野牛要吃人的,可能还会遇到老虎那就更吓人了,她没见过老虎,却有一次偷偷跑出去亲眼见到几个大人扛着一只被打死的野牛从山上下来,吓得她连气都不敢出,却还是忍不住去山中,因为山中还有很多漂亮的蘑菇,她能识别哪些蘑菇是好吃的,哪些蘑菇是有毒的。听得我一怔一怔地羡慕极了。
和她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我也会把从妈妈那里听来的很多很多故事讲给她听,她总是听得入了迷,有时会一拍掌大叫一声:你将来准会是个大作家。
作家是什么呀?我问。
就是能讲故事编故事的,能让人听得流眼泪的,你已经有这个水平啦。她说,让我欢喜不已。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作家的字眼,一定是很了不起的,愿来就是讲故事编故事啊。于是我在她面前讲更多的故事,有时干脆也编上几个,看着她听得津津有味,我更是又开心又得意。
不久村上原来和我玩得很好的小伙伴们都一起来找我说话了,他们说:你若还和晨英在一起的话,村上所有的小朋友都不再理我。
为什么?我很伤心地问。
因为全村上就她姓倪。堂妹小桑说。
她是外来的野种。彩萍竟然说起这样的话。
我很愤怒地瞪着眼看着这些从小和我一起嬉戏玩耍的伙伴们。
快作出决定吧。他们一起逼视着我说。
我转身离开了他们,脚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红花草地里,红花草已经在结着黑黑的籽,金黄的麦子也已经快到了收割的时候,想着和小伙伴们度过的以往所有快乐的日子,也想着和晨英虽然认识不久却已是这样的依依不舍,禁不住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不知何时晨英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满脸泪水地看着她,却分明看到了她的眼里也似乎有泪要流出来,又听到她有些哽咽地说:我知道,你当然会选择他们的,我和你才认识几天呀。
不!我正视着她大声说:我已作出决定,我要和他们绝交!
随即,我看到了她脸上笑出了两个小酒窝。我也开心地笑了,并伸出右手的小指头,她也伸出了小指头,两个小指头交叉在一起,在蓝天白云的红花草地里,两人同声说道:拉勾,拉勾,一百年,不改变,谁赖皮,是小狗。
(三)
终于到了两人手牵着手一起踩着灿烂的阳光背着书包上学了,也不管同村小朋友们如何气呼呼的脸,我们就象两只快乐的鸟儿,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休。一道形影不离的风景线无论是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还是在校园村头田野,连大人和老师们都说:你们俩已经穿在了一条裤子里啦。那时我们就会互相对视着笑。
秋去春来,和她在一起,总有玩不尽的快乐。采桑果,拔毛针,下水沟去捉鱼摸螺丝,套知了,小河畔和田野里的每一条田埂上,都留下了我们的笑声和足迹。
她还是喜欢听我讲故事,而我为了满足她听故事的爱好,开始用学到的字博览群书,我的作文一篇篇让老师惊奇,而她也为我高兴着。可不知为什么她的作文却总跟不上,并闹出很多笑话来。比如一次已在五年级的时候了,寒假里老师布置了一篇描写大年夜的作文,她却写出了大年夜看月亮的事,老师后来当众读出来,同学们捧腹大笑。
她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唱歌,无论是电影歌曲还是戏曲,只要听几遍就会唱出来,词儿唱腔曲调都是惟妙惟肖圆润动听。于是我不讲故事的时候她就唱歌唱剧给我听,而我同样是听得津津有味,虽然我永远也学不会唱不好。
从小学到初中,我们在无数个披着朝霞沫着夕阳里慢慢长大,她长得娇小玲珑,白皙秀丽,而我已高出她半个头了,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已在一起整整八年的最佳组合。
就在初三那年临近中考的最后两个月,我忽然生病住院,后来父母通过学校决定让我休学一年,她正赶着中考,我和她一下子互不干扰断了联系。
当我知道她考得一塌糊涂去看她时,她笑着告诉我,要去她舅舅开的厂上班了,并鼓励我好好学习,明年能考上高中。
我莫名地有一种失落感,为我们曾在一起的朝朝夕夕,还是为她就这样告别了学生时代?第一次,那么一直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我开始静静地思想着我的前途,想着我必须要好好读书。
于是整个暑假开始认真地看书做功课,一直到开学又全身心地扑入学习中去了。她也一直没来找我,也许工作忙,也许怕影响我的功课,也许我们都在长大都要开始有自己的生活目标。
一直到初三下学期,那夜是正月十五,寒假刚开学的第二天,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夜。
(四)
家里的新屋造了一个平台,还没通灯还没搬进去,晚饭后母亲在老屋里忙着家务,哥哥和父亲不知为何事在争吵着什么,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做功课,于是想起那个建好还没有住人的新屋,便拿了支蜡烛告诉母亲去新屋做功课,并且要住在新屋临时搭的床上了。母亲不放心要陪我一起过去,而我那时实在需要安静,就答应母亲让她晚一些带点热水过来陪我。
走进黑洞洞的新屋,关上门走进靠窗的第一间点亮了蜡烛,坐在桌前做起了功课,待一支蜡烛点尽的时候,功课也正好做完。
母亲还没过来,我和衣倚在床头,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月光。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月夜啊,月光象流水一样从窗外淌进来,在这无边的静里,隐隐约约有美妙的歌声从远而近,以致就在窗口了。是晨英的歌声,再熟悉不过了。我一阵惊喜,又在暗笑她在搞什么花样,便故意静坐着不让她知道和她玩捉迷藏。
窗外是一段黄梅戏的调子,唱得真是好听极了,以前虽是无数次听她唱过,却从没这夜这样好听。一会儿如怨如诉,一会儿凄清裂绝,一会儿又是欢欣激昂,在这如此美丽的月色里,我简直听呆了,只是听着她在一段段地唱下去……大约有一个小时,她终于唱累了吧,歌声愈来愈小了,最后终于没有了。我这才坐起,似乎还有些没有听够,大叫着她的名字要她继续唱,却没有声响,便跑去打开门,却见一地的月色下,根本没有她了踪影。难道是我做梦了吗?还是她也在和我玩捉迷藏?我拧了下眼睛,却见月下母亲的身影正由远而近。我又迷惑又怅然,也没告诉母亲就回屋睡觉了。
第二天照常上学,放学回来一走进村里却见人们神色都怪怪的,在议论着什么,我细细一听,却听到都在谈到一个我最熟悉的名字——晨英。
晨英怎么啦?一种不祥的乌云使我飞奔回家,母亲看到我泪水已流出来了,她说:晨英得了精神病。
什么时候?我的心似乎也飞着出口了,急问母亲。
就昨夜,到处乱跑。母亲说。
昨夜?昨夜我还在床上听她的歌声,那么安静地听她的歌声!我的脑筋一下子无法反应过来,只是飞奔着往她的家跑去。
她的家里已围了很多的人,当我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所有的目光都瞧向了我。她母亲一边哭泣一边对她说:你最好的朋友来看你了,你有什么话对燕子说呀。
她空洞洞的眼神里象蒙上了千千万万的沙土,竟然看不到我就在她面前了。燕子,燕子。她喃喃着往上瞧。
我是燕子,你最亲的燕子妹呀。我叫着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可她根本听不到我的话了,依然把一双空迷的眼睛往房顶上瞧。
我恸哭着被许多人拉走。并且被母亲命令着还只能去上学。
春天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被村上一大群人绑着手脚披散着满头乱发拖上了一辆三轮摩拖车,送往了精神病医院。纷纷的雨在眼前不停地下着,我却不能陪在她的身边。看着红花草又在雨中开花,我只有一遍遍为她祈祷:愿她早日康复回家,我们还能一起说着说不完的话走进这片红花草地。
(五)
她出院的时候我已在离家五十多公里外的一所高中读书,因是寄宿一个月才回一次家。那时她已能认清很多人,只是还没有完全恢复,吃药的缘故使得她的身体浮肿了。我每月回家总要到她身边坐坐,她见到我也很开心,只是没有了快乐的神彩,一个人沉默黯然了很多。
又是一年的春天,父亲到学校来看我顺便带来了晨英的一封信,他说:她又犯病了,被家里人用大铁链锁着,我去看她时她一定要把这封信让我带给你。
这是一封厚厚叠叠的信,几乎要把大信封都撑破了。在宿舍里我把它小心地剪开来细细地看,却一页页的全是些歌曲。“我的心中不能没有你”,“昨夜的,昨夜的星辰”,“月亮代表我的心”……一字不漏,足足二十多首歌词,全是当时流行的爱情歌曲。我捧着这些她一笔一划写下的歌词,心里忽然有一个强烈的意念,我必须要了解她得病的原因。这想法促使我要马上回家。
好不容易捱到星期六,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她一看到我就大哭着说:燕子回来了,我要告诉燕子,你们是如何欺负我。说着就掀起身上的衣服,肌肤上到处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让人触目惊心。这是怎么回事?我几乎是带着颤音问。
他们用大铁链把我锁起来,用竹棒抽我。她说着指着她的父母和她的哥哥。她的母亲在一旁暗暗地擦眼泪。我强忍着悲痛笑着说:你一定是不听话才这样呀。
我陪了她一个下午直到晚上,经她家里人同意,我和她一起走向田野。
是一个月色清朗的春天的晚上,我们手牵着手象无数个少儿时候,穿过一条条清香扑鼻的油菜花和麦地的田埂,走进了那片曾伴我们度过了无数个快乐时光的红花草地里。我们一起在红花草地里坐下了,面对着面,任清清的月水淌过我们的发丝,淌过正肆意盛开的红花草的每一片花瓣。十年了,我们说着,就是在这里相识,并且又说起很多快乐趣事,她的脸终于笑了,象笑开的一朵花。
把你所有的不开心都告诉我吧,我是能听你唱歌听你说话的燕子,就当一个故事讲给我听,以前一直是你听我讲故事,今夜就让我听你讲故事吧,我们已很久很久没有一起好好说说话了。她听到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笑容已开始凝固,一滴清泪却在月色下闪亮而出。
我惊了一下,但还是说了下去:你难过就放声地哭,把你的苦都倒出来吧,以后就什么都没事了,真的。
我爱上了一个男人。她忽然说出了这句话,没有放声地哭,却是无声地落泪。
那后来呢?我问。
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并且他还吻了我……可是……可是……她哭出了声说不下去了,并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似乎气都透不过来了。我急忙靠近她一边帮她敲着背,一边问她:是你父母不同意吗?还是他父母不同意?我一定帮你!
你是帮不了我的,没人能帮我的。她又哭着说道。
你说下去呀,是怎么回事?我便急急问下。
他,他是个有妇之夫,他一开始就骗我。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霎时又惊又呆住了。虽然我会讲很多的故事也会编很多故事,但所有的故事里都没有这样的情节,十八岁的我,对于爱情只是充满神圣美好和幻想,这样残酷的事是我无法想象的,更不相信它就发生在我的身边。
只听她幽幽地还在说下去:当我听别人说他的时候,怎么也不相信,就去找他,不料他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拼命地找他,他却再也没有出现,彻彻底底从我眼前消失了。他连个为什么的理由都不给我,我不甘心他就此消失了,我要找到他,只要他说出个原因来,或者他还是爱着我的,我都会原谅他。可是……可是……
我已不忍听下去了,可以想象她是如何的心碎和凄惶。泪水也已模糊了我的眼睛,月色里一切都是迷离的,空蒙的,似乎满天的星星都在掉下泪水。
我在我们经常见面的小桥上等他,等他,等了几天几夜,被母亲找到,我不想让母亲抓到,就跳下河去……后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清醒时已在精神病医院里,一清醒我的心就痛,抑止不住要想到他,要去找他……
痴心的女子负心的汉。我脱口而出这句戏剧里常有的唱腔打断了她,并且大声说道:这种男人,你不值得,不值得为他这样!你才二十岁呀,你还这么美好,你一定会遇到比他好千倍万倍的男子。还有你这样下去,只会让你的亲人朋友难过伤心,让看好戏的人笑话,你决不能再这样子了!……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也是泪水,她大概也被我这样的话这样的神情震动了,竟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我的手。且听她在说:谢谢你能在我身边听我说这些,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现在我知道了,至少为了你这样的朋友,我要争气。
对,争口气,要活得好好的。我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也已轻松了很多,并且笑着望着她。她也笑了,相视而笑的坚定的眼神,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有股无法形容的力量。月下红花草脉脉的香似已弥漫了整个穹苍。
(六)
此后晨英的病情稳定了很多,村上有人来给她说媒了。我每次从从学校回家她就会跑来告诉我,她又和哪几个男孩见了面,有的是她不喜欢,有的是别人听说她有精神病史就吓跑了。我有些为她担心,怕她又会受什么打击,她却反过来安慰我:没什么的,这事我都看开了。
也开始从村上听到许多关于她的难听的话,人言可畏啊。很多次我又在为她担心,一方面希望她坚强,一方面希望她能碰到一个好男孩,能带她离开这个既让她伤心无限又到处对她充满长嘴短舌流言蛮语之地。
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正是我高中最后一年的寒假里,她满脸红润又喜滋滋地跑来告诉我,就在这个春节,她要结婚了。
他知道你的事吗?他没有被你吓跑吗?我一连声直直地问道。
他知道,他没有嫌弃我。大概他家穷的缘故,还有他很有文化的,只因家里穷考上了大学没上。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芒。她说她不怕穷,只要勤劳就不会苦,他们能过上幸福的日子。
听到这些朴实而快乐的话,我一直以来为她吊着的心霎时也充满了喜悦。你是来叫我做伴娘的吗?我握着她的手开心地问。
是啊是啊,还要陪我一起买嫁妆,买嫁衣。她兴奋地说着在我面前毫无保留着她的欢喜之情。
晨英啊晨英,她终于能走出以往所有的阴影过上新的生活了,我为她有这样的结局开心得又要掉下泪来。你是舍不得我吗?她说着开始哈哈大笑,一种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的爽朗的笑声。我也跟着她舒畅地大笑起来。
接下来整个假期都为她的事忙得不亦乐乎,直到看着她和新郎手挽着手坐上婚车,又看着她和仪表堂堂的新郎交斛接杯,象只翩翩然舞蹈的蝴蝶,幸福美丽流溢的风彩无以描述。
当我离开她喜气漾然的新房,乘上回家的车子,暮色的天际里,一弯月芽儿正冉冉而起,我不时望着那个新月,又一遍遍地为她祈祷:愿她今生幸福永远……
(七)
也许是她确实要忘记这个令她充满伤心回忆的地方,嫁出了本乡并在另外一个乡的最东面,婚后的她很少回娘家,我想这样对她也是一件好事。
我也开始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生活。晨英,随着日子流逝,她似乎也离我愈来愈遥远了,那些为她牵肠挂肚的日子,仿佛已完全告一个段落。只是在每一个春天里,偶尔回家看到场头上有几株正盛妍开放的红花草,便会想起她。问母亲,她有没回家过?母亲说她日子过得好着呢,丈夫儿子已是她的全部。于是我的心里泛起一阵欣慰,只要她好,即使忘记我这个朋友也不要紧的。
与其说她完全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也可以说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彼此之间脱了节,连对她的牵念也没有了,除非每年春天看到红花草的时候。
我也结婚有了女儿,母亲家也拆迁搬到了镇上统一规划的安居房里。那些田埂、桑林、河水、野花野草和村庄里缕缕的炊烟,都雨后春笋般地变成了大片大片外资开发商的厂房。时光就那样静静地流走了很多美丽的记忆,在这个轰轰烈烈瞬息万变的时代里,日子过得愈平淡就愈接近生活的真实,愈过得安然。
眨眼间我的女儿也到了九岁,就在这个春天的午后,忽然接到母亲的来电,要我马上过去,说家里有人找我。
谁呀?当时我正有事,便提不出什么热情。
你的好朋友。母亲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掩抑不住的兴奋。
好朋友多的是,我还是提不起热情,便说让她在电话里和我说说就行了。
这个朋友是特意来找你的,你们十多年没见面了,你一定得过来。母亲的语气很坚决。
十多年没见面的好朋友?我急速地在脑筋里翻寻,就是想不出是谁,虽然我给母亲报上了一大串的名字,都被她否定了,直到她说出小学一年级起就行影不离的人,这时我才大声叫出晨英的名字。这名字真的是好久远了,当我叫出口的时候同样又是亲切无比,甚至让我有些激动起来。
过来吗?母亲又问。
过来过来。我说着放下手机飞速直往母亲家而去。晨英啊,一路上我又在想:虽我们十多年没见面了,但只要你来找我,我还是会放下一切事务来看你的。
(八)
晨英就静静地坐在母亲家的客厅里,一身紫色的套裙还是明显出了她发胖的身材,原来光洁的脸颊已被密密的雀斑代之,还有眼边的鱼纹都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只是她看到我时亮晶晶的眼眸和飞起在双颊的红云,让我似乎又回到了少儿时光。
我们亲密的握着彼此的手,没有一点的做作和客套,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却改变不了少儿时的友谊。怕母亲影响我们说话,我和她随即手拉着手往房间里,面对着面膝碰着膝坐在床上讲起话来,分离十多年的光阴没有让我们有一点儿生疏。
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说,我在听。她似乎要把这十多年发生的事都一股脑儿和我说尽。当然她的口里全是丈夫儿子,丈夫说得更多。说起她的男人时,她的眼睛是亮亮的发着光彩的,完全是一副幸福的小女人状。也从她口中知道,她的丈夫是个聪明才智的男人,从很贫困的家庭里出来,成为一个非常会赚钱的男人。现拥有两辆汽车,一辆大巴,一辆中巴,搞货物配载,又在投资买下一块工业区的土地准备开厂。
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她急着要起身离去,说丈夫一会儿要在她娘家接她。她娘家和我娘家在同一个小区,我说难得见一面,干脆吃了晚饭走。她不好意思答应了我,却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于是我便又让她打个电话给她的男人,让他也到这里来吃晚饭。她答应了我欲去打母亲家的电话,我把手机递给她,她竟然却不知如何用我的手机。我让她报上她男人的手机号,拨通了递给她。他让她就在我这里吃晚,说自己要去陪一个美国的客户吃饭,晚饭后来接晨英回家。我看到了她眼睛里一闪的悲伤,便笑她说:离开这么一会儿时间也别这样嘛,我们十多年才见一面,你也太重色轻友了吧。
他经常这样,在外面陪人吃饭,很晚回家。她终于说出实情。
这使我不由想起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幸福的婚姻大多相似,而不幸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有多少看似幸福的婚姻,只要轻轻捅破一层纸,其间有多少的支离破碎啊。但我不希望晨英也是如此,我更不想去做一个捅破这层纸的人,更要去做一个维护她的人。
于是我安慰她:事业型的男人都是这样,他拼命赚钱也是为你和儿子负责呀。
是啊是啊,他很辛苦,每天早出晚归,我不能去想坏他。她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又对我说:以前没钱的时候,我心里很安定,现有钱了,心里就不踏实,就怕。
怕什么呀?我笑问。
怕他不要我了,抛弃我了。燕子,和别人我真不好意思说,和你,还是老样子,什么都不瞒你,你会笑话我吗?她说话的样子有些瑟瑟发抖不能承受的,使我不由想起在我十八岁的那片红花草地里,她恸哭着和我谈那个抛弃她的初恋情人,那个让她发疯的男人。我除了安慰她只有安慰她,因为她始终是一个用情太真也太深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在感情面前永远是伤得最深的。
于是我便又劝慰着她说:哪会呀?你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呀,因为你很爱他,我也相信他应知道你这样爱他,会很珍惜很在乎你这份爱的,外面的女人都比不上你这样真心啊,他肯定知道的,何况你和他还有个儿子呀,别瞎想了。
是呀是呀,他可喜欢儿子了。她又羞红了脸说。
又说了很多各自的生活,晚饭后不久,她男人又打电话到我手机上,说要到我家玩。我告诉了他门牌号,晨英满心喜悦着。
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十多年前在婚礼上的模样我早已记不清了,只想一睹他此时的真实,让我少一份为晨英隐隐的担忧。
(九)
他在我面前的出现可以用四个字概括:俊逸潇洒。不胖也不瘦,高高的个子,举手投足有些儒雅之气,却又不失生意人的精明。单看外表,他们夫妇已很不般配,怪不得晨英会有如此危机感。而当晨英看到他时,亮闪闪的眼眸以及仿佛全身都发出光彩来了,又象个小女孩一样的凝注着他。而至于他呢,早已习惯了晨英的这种眼光和神情吧,只是和我们一家谈笑自如着,谈他的生意和一些奇闻趣事。晨英自他进门后她的眼睛里就只有一个他了,时而开心抿嘴笑着,时而幸福得近乎崇拜地看着他。
我奇了,虽然我见过很多很多幸福或不幸的婚姻,但如晨英之模样,还是首次见到,毕竟他们已经在一起十四年了,她竟然还会有如初恋女孩子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我又似乎嗅到了一个古旧女子的气息,和这个现代的男子有着太多太多的不同。此时他又在接一个电话,明晨五点还要赶往上海去做笔生意。
于是我不能多留他们,送他们到楼下,晨英始终依偎着他如只温柔的猫咪,只有她的男人而完全置我这个朋友是个外人了,也难怪她这十多年象消失了一样。
望着她坐在车子里的幸福样愈来愈远去了,我却是思绪万千。
在晨英的世界里,除了她的男人只有她的男人,这十多年来她过的也是一种完全封闭式的生活,就如古代那些足不出户在深深大院里的女子,外面的世界都是男人的事,也无怪乎她连手机都不会用,虽然她的经济现在并不贫穷,而且她的男人已有了手提电脑。
又想起她发着光彩集她男人于一身的眼神,这眼神又是何等的珍品啊!我知道晨英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一个可以为她所爱的男人发疯的女子,但同样又是个不堪一击的女子。
若是她男人懂得。也或者即使他对她没有爱情了,但至少有一颗善良的心,就够晨英这辈子幸福地生活下去了,一直到白发苍苍的时候,她还依然会用那样的眼光看他。
这时也想起又是春天了,又是红花草盛开的季节。可是现在江南的春天还能见到那大片大片的红花草地吗?当我问九岁的女儿什么叫红花草时,她只能到那本厚厚的词典里去寻找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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