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喜爱的书,每个人都有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书。有的书只是影响某人的性格,有的书却能影响某人的前途乃是命运。有些书是某些人的终生侣伴,有些书是某些人的精神支柱;有些书是某些人的消遣玩具,有些书是某些人的生活饭碗。世上之人,生活环境不同,文化氛围不同,经历遭遇不同,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和荣辱观不同,对书的认识、看法和态度就各不相同,书对于他们的重要程度也各不相同。如果各人都把自己的感受和情况描绘起来,结果肯定是异彩纷呈的。
我发这些议论之后,可能会有人问我:那你的情况是如何的呢?
就这么一问,我就有写作此文的理由了。不过,一般来说,一个凡人很少对另一个凡人的生活和经历感兴趣的;一个名人为了应付无数凡人对他的“追星”运动已是疲惫不堪了,哪有心思和工夫去对一个凡人的具体情况感兴趣呢?所以我想,一个凡人写自己的情况,其更多的意义在于自我欣赏。因为是凡人,希望别人对自己的情况津津乐道,那是一种奢望的啊。当然也有对作者的身世和经历感兴趣的读者,对于这样的读者,作者就应该衷心地感谢他们。我写的这篇拙文,也是本着这样的认识和态度的。
我生长在大山中的一个农村里,那里识字的人没几个,家藏有书的人家就更少了。有书的人家,书的数量也不过一二十本。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长大的。在童年的时代,除了我所拥有的小学课本之外,只见过几本道公书。那些道公书所要阐述的是什么道理,连道公自己都吃不透,我小孩能了其丝毫吗?那时候,我更多的是听村里一邦妈子和阿婆们讲那些离奇古怪的故事。故事中有妖魔鬼怪、食男盗女,有兽语禽言、五花八门。每当妈子阿婆们劳作或过节凑到一起时,她们就轮流讲这些解闷。她们当然不是为了让我们小孩听而讲述的,但是她们允许小孩旁听。我非珍惜这种听讲的机会,我每次都是最认真听的,我常把听来的故事讲给其他小朋友们听。我是在这样简朴的文化环境下度过童年的。那时我问那些妈子阿婆们,你们是怎样知道这些的呢?她们说,是识字的人从书上看出来的。我终于找到了这些故事的线索,原来这些美妙离奇的东西是来自书上的,从此我对书本产生了巨大的兴趣,我决心要寻找更多的书本,要从书本上获取更多的故事,我开始觉得书本的神秘,因为书中有我从未听闻的东西。我在开始上小学的时候,我并没有“读书是为了什么”这种疑问,因为我早已有了自己的观点,以为读书是为了懂得更多的故事,所以我非常认真地读书学习。
从小学到大学,我看了不少课外书,其中有许多小说。而我最喜爱的、对我影响最大的只有几种,即《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三国演义》、《儒林外史》、《聊斋志异》、《林海雪原》、《神秘岛》和《御香缥缈录》。这些书有的我看了两三遍,对《西游记》和《红楼梦》,我常看不厌。有的书直到现在,我每当想起里面的情节时,少不得还要去翻一翻的。有的书对我的教益很深,有的甚至对我的性格有较大的影响。
我看的第一本课外书是一本连环画,它是《西游记》连环画集之一,书名《智激美猴王》。当时我是小学三年级。当我看到宝象国三公主哀求黄袍老怪放走唐僧这一情节的时候,从老师的宿舍里传来算术老师拉的二胡声。那如怨如诉的音乐参入到哀伤的故事中来,音乐与故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产生强烈的共鸣,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产生感情波澜。由于太深刻,至今记忆犹新。后来我读大学后才知道算术老师拉的曲子是阿炳的《二泉映月》。众所周知,阿炳的曲子是扣人心弦,回肠荡气的,连小孩都能感受得到的。
说到“共鸣”二字,在此,容我插一段与本题无关的话题。我以为,写文章或作诗,应该想方设法让读者尽量能够准确地理解和把握自己要表达的内容和感情,这样才会引起他们感情的共鸣,让他们看了不觉得后悔。诚然,含蓄固然耐人寻味,但故弄玄虚、矫揉造作、扭曲概念、断文割词,拿只有自己知道的东西给读者去猜谜,这种文风是不足取的。在作品爆炸的今天,能有几位读者愿意用几天或更多时间去琢磨这些本来是随便读读的东西呢?除非你是文化名人,否则会被广大的读者所轻易放弃的。
言归正传。小时候,每当我的祖父和外公相聚时,他们聊天时大都讲故事,我是最忠诚的听者。他们讲得最多的是“孙悟空、唐僧猪八戒”。我对这些的印象是最深的了。我问他们,这些故事是哪本书里说的?他们告诉我是《西游记》,我向他们索书,他们说,“这是古书,以前人家有的,新社会不再印了,现在又是文化大革命,“破四旧”呢,现在更是没有了,就算人家还有也不敢私藏呢,早就自觉上交焚烧了。我这山旮旯里,才敢讲这种故事,若在外头嘛,谁讲谁挨批。小孩子家,在外头可别乱讲这些旧故事哦。”我理解当时大人们的用心,但是《西游记》的故事对我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我渴望,我幻想有一天我能亲眼看到《西游记》这本书。在我读高小的时候,正是文革白热的时候,阶级斗争之弦绷得一触即断似的,动辄“上纲上线”,我不敢向谁打听《西游记》的有无,只是默默留心就是了。
奇迹常常光临有思想准备的人。这话不假,真是鬼使神差,线索终于给我抓到了。一个星期天,我参加生产队劳动,休息时我与一位农伯闲聊,他打开一个小铁盒,里面有一叠切割整齐的字纸,他从中取出一张来,把一小撮烟丝放在上面卷成小喇叭的形状,划了火柴抽起烟来。在他卷烟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烟纸是用旧得发黄的书页切割而成的,我好奇地问他要了一张来看,上面有“行者道……这盘丝洞……师父……八戒竖起钉钯……”等只言片语,我一惊,啊!这肯定是《西游记》的残片!我万分惊喜,又万分心痛。惊喜的是我竟然无意中找到了《西游记》的线索,并且还能见到它的一斑;心痛的是我视为珍宝的东西竟被他们零刀碎剐,当烟纸烧了!我露出万分痛惜的神态和怀着绝对诚恳的心情对那阿伯说:“把这些纸片都给了我吧,如果您家中还有的话,我用十倍的纸与您交换行吗?”老伯的回答使我大失所望,他说:“我今天还要抽好多次烟呢,你现去哪弄纸来相换呢?我家里也没有了,这些是我前几天去“弄壬屯”你们华叔那儿问得几页来当烟纸。”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种书他那儿有一部,共四本。”后面这一句又使我充满希望,我暗下决心,决定到华叔那里用心求借。据我所知和听人们说,华叔这个人十分狡猾,常常言而无信。我心中暗想,这么珍贵的东西,它偏在那样的人的手里,这是什么道理?!其实我这样的想法才是没道理的。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去向华叔求借。华叔很爽快地回答:“有有有,只不知藏于家中哪个地方了,我找找看,过几天你来取吧!”我笑得合不扰嘴,心想,这华叔可不象人们传说的那样牛。过了几天,我再访华叔,他满面笑容,“呵呵,这几天我正忙着,还没空找它呢,你过几天再来借吧。”我有些扫兴而归,但还有希望。又过了几天,我三访华叔,他说:“哦,想起来了,好久好久以前,我给我的安叔借了,直到现在都没有还我,昨天我去催他还,他说为了提防红卫兵搜去惹事,他交给另外一个人代他藏到一个山洞里去了,洞口还用水泥灰浆严严实实封死呢!”我听到此,头皮一阵发麻,玩了,这华叔果然狡猾,太油了,这分明在耍我小孩子家了,他的话能信吗?这日思夜想的《西游记》,要借到手,是比当年座山雕弄到“联络图”还难十分呢,我是彻底地失望了。
文革后期,我高中毕业回乡,在一个十分荒凉的坳口的一所学校当民办教师。那时候,某大学的两男两女四个学生被派到我那个生产队搞“社教”。我们那里没有电,到了晚上,他们百无聊赖。两个男的不辞走远,各拿一本书,到我那儿聊天,我热情地欢迎他们。我忽然发现他们手上拿的是《西游记》,姓陆的拿上册,姓卢的拿下册。我高兴得跳起来,啊啊,我朝思暮想,不料今天在这里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啊!我的惊讶导致他们的惊讶,他们异口同声:“这书怎么啦?”我当时已是教师了,头脑开始成熟了,我顺水推舟地问:“这种书能看吗?不怕中毒吗?”陆说:“我们是大学生了,有研究能力了,有资格看的。”卢接着说:“我们有抵抗力了,有分清是非的能力了,所以上级不限制我们的,我们可以看的。”他们的回答,既使我惭愧,又使我扫兴,因为我担心我没有看那书的资格。我的脸红了,这使他们不好意思,大家都有些不自然起来。犹豫了半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这两本书能给我看看吗?”我这一突如其来的发问,是他们所不料的,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很快回答我:“可以的,你是人民教师了嘛,看了应该没问题的。”他们的回答,使我大喜过望。我万分感谢,我立刻自觉地写了借阅三天的借条。他们笑了:“两本厚厚的书,只三天如何看得完呢,这样吧,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看完再还我们好了,借条就不写了,我们不相信你吗?”。我深深感动,心想,大学生真是大学生,既合蔼,又有度量。
我终于能借到《西游记》,我把所有的可利用的时间都用于看这本书。我如饥似渴,爱不释手。虽说为了赶时间而突击阅读,但绝不把读它当作任务,而是当作享受。此话并非言过其实,事实上的确如此。我是一字一句地琢磨着读它的。我把该书里的诗句和描写风景的精彩文字全部抄录下来。一个星期的时限对于我来说是太短了,因为我还有教书的任务,又执著地那样读法,所以每天我都要看到凌晨两三点。
到了星期六,我带书回家读。一到家我就躲进小房,不帮妈妈料理家务,她倒没说什么。我当民办教师之前,我若看书不理家务,她会说我假斯文实偷懒。我当民办教师之后,每当我埋头看书时,她一点责备我的意思都没有,她还跟村里人说,我如今真的是斯文了,是“搞学”吃饭的人。所以我一到家就躲进小房看那书,她没有丝毫的见怪。那天我父亲恰好也回家,他看见我锁起门来看那本厚厚的书,心中就犯嘀咕了,后他见我那样痴迷,见我点灯攻读深夜不眠,他便警惕起来,严肃地说:要读就读“毛著”,可别读“毒草”,小心“中毒”“变修”。我听了,也自有些胆怯,但因读瘾太大,加上两位大学生说过我可以读的话,所以我并不因父亲的话而放弃。我只是把灯吹灭,钻进被窝里,拈亮我的手电筒,继续进行读和写,直到鸡叫方休。
第二天是星期日,还书期限到了,可是我还有几十页未读呢。那天还不能休息,大队的“教育革命委员会”组织全体教师政治学习。下乡搞社教的大学生也要去大队部集中开会。完了,借还的事今天是那样的凑巧而不可推托了。我正为未能看完书的事着急,政治学习,未能投入真心,只想早些休会,让我看完那书再说。我如坐针毯,终于待到中午吃饭时间。我一吃完饭就跑到大队部后面的树林里,要寻找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读完那部书。树林又高又密,里面还有百十座无主坟,蒿莱蓬生,十分荒凉。我在一座最大的古墓前坐下,背靠那块无字的黑乎乎的石碑,聚精会神地赶读着。
树林里的中午,十分寂静,阵阵秋风吹来,落叶忽啦啦地响了一阵又一阵,我全然不顾这些,终于当天下午三点,把《西游记》读完并还给了陆、卢两位大学生。他们关注地问我:“看完了吗?”。我非常愉快地回答:“看完了!多谢啊多谢!”。
黄昏,我满载着喜悦回家。我心中暗想:陆、卢两位大学生只是给我借去看看,他们哪里知道我还偷偷抄录了不少呢?太赚了,太赚了!这几天!
本文已被编辑[薄云残雪]于2006-4-6 6:41:28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霞中子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