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静静地老去。
象烛,在斗室的一隅释放着亮光和温度。
一盏摇曳的残烛在我眼前攒动着,从青春时的亮丽清澈到今天的浑浊黯淡,母亲正一点一点的燃烧尽最后的脂肪。地上的影子象张大嘴巴的墓穴,深不见底,阴森诡异,等待时机将母亲一口吞噬。
母亲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额头上的丛生的皱纹象一道道深邃的沟壑,脸上的肌肉松弛下坠,满头的银丝染满风霜。母亲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一手高举着针,另一只手艰难地将线穿过针孔。
窗外,雪落无声。一支送葬的队伍经过窗前,人人面容肃穆,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回荡在雪地上,撕裂着恬静安详的村庄。夜幕开始弥合,四处蔓延。
村庄外,一株虬结的桃树掉光树叶,抱紧赤luo的身体缩成一团。河边一簇簇枯萎的芦苇钻出雪地,在萧杀的寒风中焦躁不安地等待着春天。河水冻结,厚厚的冰层哽咽着流水的呜咽。这个季节不适合抒情,而更适合怀念。
女人的哭喊惊动树上的乌鸦挥动翅膀,拼命逃窜。黑色的弧线,黑色的天空,黑色的追忆,从虚空中覆盖下来。严冬的寒流闯进我的眼睑,来不及咀嚼或回味,所有的泪水滑过脸颊,俯冲大地。
母亲温和地笑着说,孩子,别哭。外面有人在送葬,不要惊动了死者,让他走得安心些。
母亲的一生都厮守着这个偏僻的小村庄,没有出过远门,没有坐过飞机,没有吃过麦当劳。和大山里的庄稼一样,母亲扎根在浑厚而潮湿的土壤中,就象一株玉米或者高粱,毫不起眼,默默无闻,遵循着季节的转换在田地里娴静地生长。
母亲喜欢泥土清新的气息,她常说只有踩在松软的土地上才感觉到踏实,才能感到大地的辽阔广袤和生活无私慷慨的赐予。母亲在我小时候经常带我到田边散布,风声在夜空下低回游荡,脚下的野草和一切有机生物轻轻地破土而出,稻谷在田里抽穗的响声,组合成一支浑然天成的交响乐,母亲说这是世界上最美最动听的歌声。
我的童年都是在田埂边渡过的,母亲每次下地劳作,都把我放在田埂边。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照耀大地,金黄的稻谷交汇成一望无际的海洋,蜻蜓在我身边振动着透明的翅膀,“嗡嗡”颤动的气流就象乡亲们收获时的热情。蟋蟀和青蛙在看不见的地方欢快地清唱,远处,一片盛开的野花在蜿蜒的溪水边含情脉脉地欲说还休,闲草丛生,群峰叠翠,大地传情,田园飘香。
读书后,我开始迷恋上文字,四四方方的方块字带着一种顶天立地宁折勿弯的不屈气魄,深沉而大气,就象我家乡的四方井,没有人知道它的深度,也没有人知道井底的泥沙下埋藏了多少荡气回肠的故事。翻开一本书,排列有序的汉字就象两军对垒的部队,在一页页纸上如行云流水般恣意纵横,豪放时擂鼓呐喊,策马厮杀,大开大阖,峰回路转;细腻时就如同少女肌肤上的一行行刺青,在光滑白皙的身体上纹下自己悲喜起伏的心情,串起一夜的思念。
母亲没有多少文化,可是每次我学习时都会陪在我身边,她安静地坐在一旁,为我们兄弟俩纳鞋垫,织毛衣。母亲拉线的声音很轻,轻得让我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象月,遥挂在窗外,圆润而温暖。
我们兄弟长大成人了,我们都离开村庄在城里生活。兄弟俩常常在一起合计把母亲接到城里生活,母亲微笑着摇头说,我在村子里生活惯了,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还是留在村里更好些。
弟弟结婚后翌年有了孩子,母亲从村子里来到城里,承担起照顾孙子的责任。侄儿恬美地在摇篮中熟睡,母亲坐在一边旁晃动着摇篮,哼着似曾相熟的歌曲,不时挥动着手中的蒲扇,为侄儿驱赶着苍蝇和蚊子。
摇篮中的孩子变成了我们的后代,守护在摇篮边的依然是母亲,只是母亲越来越老,越来越单薄,离我们越来越远。我鼻子一酸,泪水潸然而下。母亲微笑着说,不要哭,孩子正在熟睡,不要惊扰了孩子。
送葬的人在窗外越走越远,一片雪从窗子飘进屋中,落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我听到了雪――
雪花在母亲头上融化时破裂的声音和自己灵魂中再也哭不出来的哭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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