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中年人的横死,都会觉得可悲,尤其死者若是相识相知的朋友,感到的更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哀痛。l君是去年在关内一个风景秀丽的滨海城市弃世的,直到今年,我还总会想起他永远沉稳平静且戴着眼镜的儒雅形象。
我们相识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当时是武警部队的少校警官,但即使穿着警服,他也更象一介书生,而的的确确就是一个书生。他与c君组织一个读书沙龙,广邀小城读书爱书并有一定思想见解的此道中人在周末聚会一堂,交流读书心得。每次一个人主谈一个专题,大家围绕这个专题发言,以共同促进学识的增长和思想的拓展。l君作为主持其事的人,总会认真发表一通并不短小的言论,一方面对做专题者以大肆鼓励,一方面又对专题内容的重要性深入阐述,语调有力而深思熟虑、字斟句酌,每次都会把气氛调节得活跃起来。参加者共同的嗜好是读书,但读书的内容却不尽相同,有喜欢诗歌的,有喜欢旅游的,有喜欢国际局势的,有喜欢历史的,有喜欢宗教文化的,而每一次聚会都能成功地召集,并针对不同的发言予以点评,l君读书可谓广博。我的藏书之丰富就已经让许多人惊讶了,前后两排的书架占据了屋子的整整一面墙,而l君的书东搜西罗、左图右史,摆三面墙也不止,内容之萧兰并撷、珉玉杂陈更是罕见。“黄金散尽为收书”放在他身上才可以说恰如其分。我有一次在上班路上见他手捧一摞自早市上淘得的好书,匆匆打个招呼就交臂而去,不料竟是最后一面。若以南宋四大诗人之中尤袤所说“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l君应该是什么都富足了,而他竟走得如此之早、如此之急、如此之不可预料、如此之悄无声息,“他没有变成轰动三天的人物,把告别强加于人,搞得泱泱大观。死是绝对的,没有怀念,就象在秋天,金风骤停。”
他转业后只想从事体育事业,却没有如愿,他就其他什么安置都没有接受。他家住在临街一楼,恰是边贸热一浪高过一浪的时候,一楼可做门市,无论是租是卖,皆有利可图。他却自己开了一家扩印中心,赤膊上阵,下海经商,思想活跃的他总是访问朋友,守不住摊子,终于没维持下去。他长于组织各种沙龙,而拙于经营管理。也不再拿房子牟利,却开起了围棋社,其实也不是经营,只是供小城的围棋爱好者聚会的另一个沙龙。他爱好中国传统文化中一切高雅的东西,为了学围棋,他给国手聂卫平写信,给陈祖德写信,甚至上门求教,自费参加各种比赛。获得的业余五段的段位在我们这个地级市是最高的段位了。他还给一些少年爱好者讲课,传授围棋知识和技艺。世事如棋,你这次却没有把“眼”做活,终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随着气功热的兴起,他又拜小城出去的一位不可一世的气功大宗师为师,把他的房子办成了气功爱好者聚会、学习的沙龙,出入的人越来越多,但经济效益似乎没见着。因为这个气功组织的经济管理和组织纪律极其严明,实行严格的收支两条线。他曾从省分会里聘人来传功,因为属于没通过地区一级组织批准越级传功,被组织内部的“执法队”找上门来大闹,他没有在家,我当时碰上两次,义正词严地把“执法队”呵斥走了。其实我也喜爱研究祖国的传统气功,但从来没有信过形形色色的大宗师,主要依据道家一些经典如《周易参同契》等自行修炼。有时也与l君交流炼功心得,彼此倒也很相契,颇有意境相遇,灵光一闪的共同体会,如一首诗中所描绘的境界:“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径。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他如此旷达、如此脱俗,而最终不能净发澡身,吉祥而化,好象还没到大彻大悟的程度,他究竟养气的功夫到了第几层,人天永隔,是永远也无法再交流体会了。
九十年代初,全国范围兴起周易热,我们小城有许多爱好者也迫切需要组织起来,这次是我与张君、杨君、赵君、王君和l君等携起手来组织沙龙性的周易研究会和周易研究所,我做研究会常务会长兼而主办刊物,l君做研究所常务所长兼而对外联络同仁。聚合了社会各界的爱好者加入进来。他的房子再次贡献出来做研究所的办公地点,他坐在里面,一方面潜心研究《周易》这部古老的经典之作,一方面发挥他的特长,为别人的商号和新生儿起个好名字,有时也替成年人改名字。在沙龙发起人中,我们两个的年龄较轻,又都戴着眼镜,有些爱好者慕我们的名字,但又接触不多的,还总会把我们的身份搞错,把l君当作我,把我当作l君。在许多周易研究者中,我们两个是从来不装神弄鬼的,都是脚踏实地做学问,勤勤恳恳为事业,不趋时不媚俗,这从研究所大门的楹联也能反映出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他做起什么都不遗余力,尤其是交际能力惊人,又自费赴南方参加周易研讨大会,与国际易经学会会长成中英及中国易学名人邵伟华打起了交道。我曾在报刊上撰文介绍l君的其人其事,他是小城周易研究人心目中的一面旗帜。后来考虑到房子对他家庭经济生活的影响等因素,研究所迁了出去,我也因周易的应用而知晓了太多的隐私太多的秘密,忧于“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渐渐将兴趣转移了。
九十年代末,l君与c君又在小城组织起诗词协会和诗社,开展研究、创作旧体诗词的活动,我们再次走到一起,l君一仍旧惯是意气风发,犹记得他创作的《一剪梅》:“瑞雪吉羊万物娇,风自萧萧,江自滔滔;千帆竞逐任逍遥,歌舞如虹,鼓乐如潮。万户新符换旧桃,把酒亲朋,共论天骄;炎黄儿女正情豪,往日可追,来日可超。”可是如今我只有“往日可追”,却已再不能与他“共论天骄”了。
知晓他的噩耗,虽在许多朋友意料之外,却并不十分惊讶,即使没研究周易或相术的人,对l君都有印象:他从来不生气,没有说过粗话,愤怒至极也只是对人不理不睬;他从来不开怀大笑,没有“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书生意气;他从来不饮酒,没有“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的豪气,似乎总有心事锁在眉间埋在心头不肯发泄出来。他与人交流棋艺交流诗艺交流周易气功心得,却从来不交流心事,无名的压抑是越积越重,重得他背负不动,又放不下,终于走上一条也算“如此死法,抵得成仙”的不归路。经常研究天干地支五行八卦的人,年仅五十二岁便成了永恒,竟没有活足一甲子之数?
鲁迅说: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我只有无尽的哀思,没有不可遏之怒气,也不必向刀丛寻觅诗句,就让我以l君自己的一首《采桑子》结束此文吧,“思君不见悲吟月,地北天南,地北天南,冷暖全凭一笺牵。思君犹见欢吟月,岁岁平安,岁岁平安,置酒操琴话当年。”你祝别人平安,而自己却忘了平安!
-全文完-
▷ 进入运涛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