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懒散,更不是我无情,只是我知道怎么写也写不完那个重复千万次的旧梦,怎么说也不说不尽我心中的那份依恋。但今天，我知道再不写，再不说，心中的酸楚和疼痛将折磨我每一分每一秒，我必须提笔……当一种说不出的伤痛在我笔底划过的时候我知道我今夜将不再是无眠。

一直以来，我总觉得自己有“通幽”的能力，常和母亲谈及此事。她总是笑说那是因为我得到过去的人太多的关爱，所以无法排解那种思念的情绪。然后她又笑着说这也是我最大的福气，因为我还能和他们共同拥有一段时光，那怕只是在梦里。恍惚中，我只看到她眼角噙含的盈盈泪珠。是的,在每一个纪念先人的节日来临前,我总会梦到那个小院，一盆无名的小花常年开着，那条狭窄的小巷幽深而遥远，枝哑作响的木门，低矮的屋檐，青色的瓦片，长满青苔的天井，还有窗前那永远堆满笑意的慈颜。在那儿，我嬉戏打闹；在那儿，我倦倚闲读；在那儿我，我娇语细啼。这梦境，我曾真实地拥有过。它是我外婆家的小院，我曾经拥有的天堂，我幽梦里永远不变的场境。

外公出生在败落的书香门弟之家，几代单传的独子，却没有一丝娇霸之气，呤诗作曲就是他的爱好。外婆是家中的长女，旺族之后，真正的大家闺秀。因媒定婚，一曲《牡丹亭》开始了他们真正的感情历程。婚后五十八年风雨同行，即使在外公被打成右派家里子女四处分散时，他们的感情也是坚若磐石。

因为是右派分子的子女，母亲下乡、与父亲结婚，婚后一直处在农村，童年的我基本上是在外婆家的小院里度过。远离父母，二老对我疼爱倍佳。外公当语文老师，外婆当数学老师，每天清晨起床后，二老就拉着我的手四处转走，看看河边的风景，聊聊城里的老故事，最后在菜市的转弯处外婆用口袋里的零钱给我买糖果。此时，他们最喜欢听的话就会来了。“她是谁呀？这么听话！”“她呀？不知道吗？我外女儿呀”“哦…这么大了,你好福气!”二老相视一笑,再拍拍我的头牵手而去。

从城东到城西，回到小院，已是快午时，外婆做饭，我必须跟外公练习写字。二老的毛笔字写得都很好，让我羡慕不已。可惜我的玩心太重，练字时总是不认真，东摇西晃，每每出错，外公就会用一根短竹芊打我的手心，我马上嚎啕大哭不止，直至外婆出面阻止。至今我的字也写得不好，很是辜负二老的心意。中午时分，我喜欢的几令小菜，普普通通，三人围着在小院里，其乐呵呵地吃着饭，那幅画是我一生中珍藏的最美图片。

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最喜欢听外婆外公二人站在窗前合唱的《满江红》，轻拍手晃脑，微白的花发被凉风吹动在夕阳的余辉照耀下最是迷人。受外公影响，自小我喜欢诗词不喜欢读书，母亲时常责备我。每每此时，外公就会站出来，笑着说：“随她去吧，我不是这样？”外婆则在一旁附和：“你看吧，他到现在连买菜都要算错帐，也没有什么大的损失。”于是母亲笑而无奈作罢，我则得意的搂抱外婆亲吻。

人过中年，父亲思乡，想落叶归根，母亲千般不愿，外公外婆更是老泪纵横。但最后还是二老做女儿的工作，印象中最深的一句话就是，夫妻永相随，前半生他随你在此，后半生你随他归也是应该的，夫妇亦趋亦随才是正理。

此去别经年，相见更无期。

2002年5月8日深夜，一个在家陪孩子的我，无法入睡。电话铃突然响起，电话提起，那头是母亲哭泣的声音，没有一句话我的心往下沉。一向身体健康的外婆因为一个小手术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最让人伤心和愤恨的竟然是人为的医疗事故，一起医生严重不负责的医疗事故。为了不让我们担心，外婆在手术前并没有通知远在他乡的母亲。早晨，因为医生说手术时间不长，外婆只喝了一杯牛奶，笑着走进手术室。手术中，遇到了麻烦，外婆出血不止，医院竞然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事先没有准备血浆。外婆就在这手术台上生生的流尽了最后一滴血，镜花水月，空空的失去了她的生命……

去年，当我收到外公寄来他与外婆五十八的结婚纪念所写的《人生旅程》时，我没有看，我不忍看，因为我知道无法面对书中所写的情景，我的心会与之同泣。今天，抑止不住的思念，让我不能不看，但看后我无泪，因为泪已风干。我只能清楚的记得书的最后一页：

5月14日，我和亲属们把骨灰盒亲自送到松坡林对面的杉树梁公墓，墓地占12平方米，修的一座双人墓，待我去世后，也葬于此，葬于她的身旁，实践生前的承诺。是狂风暴雨，也将朝夕相处，是良辰美景，也将永远相伴。

送妻归山之后，我含泪写下《孤雁》绝句二首：

可恨恶人初学弋，阿雌中矢坠沙滩。今宵孤雁栖何处，月落星残夜正寒。

声声呼唤阿雌归，竹海苍茫孤雁飞。已是声嘶血泪尽，关山望断雨霏霏。

一个梦做了无数次早已成为一个人的习惯，一个陈旧的故事讲了无数遍还是有人会讲。又逢清明节时，没有风没有雨，只有阳光，我不会去扫墓。因为这儿也没有我思念人的墓，我也无处去寻往事的痕迹。我只是想去乡下走走，看看山，看看水，看看绿荫红花，那是活着的人继续生存的理由……

《玉楼春》思

残灯明灭掩朱户，深夜归来枕旧路。三更惊梦话幽暝，空见音容宛如故。

四更辗转无人诉，寒立风窗铺尺素。五更止笔念亲恩，垂泪寄书复几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