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月亮
引子
山坡上住着的人家早已关了灯,睡了。天上挂着半块淡淡的月亮,村傍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被月光拉得老长,村子里远远的传来几声狗叫,树上的猫头鹰发出凄惨的哀叫。
雨翔走出宿舍,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懒懒地打着哈欠钻进学生们住的宿舍,一会又悄悄的钻进自己的宿舍里静静的睡去。半夜的时候忽然从梦里醒来,口里还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他又做了那个梦:两的孩子,追着退去的潮水奔跑,他们快乐的尖叫,但一下子就会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咆哮的河水的声音,隐约的传来一个女人呼救的声音。身上早已是湿淋淋一身的汗,他眯着眼睛去摸床前书桌上的台灯,却碰翻了桌上的杯子,于是玻璃杯摔在地板上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更加的刺耳和恐惧。
雨翔打了个冷颤。
他走回自己十平米不到的宿舍。躺下,继续睡觉,明天还要在那些孩子醒来之前烧好水,燃旺暖暖的炉子,等最后一个同学走进教室……
上篇:女人,就是女人
不得不说一些故事,而我本不愿在这些故事上多浪费一个字的。你可以说我是在码字,也可以说我故弄玄虚,随便您!只是雨翔告诉我,这也许也是您的故事。
1·张先生
阿强跟美龄同龄。
很小的时候,阿强常跑到美龄家里玩,因为他就住在美龄家对面。美龄记得小时候跟阿强在一起的日子,最快乐的要数他们一起到小河里摸鱼的日子。
记忆里,夏天是最好的季节。从村子傍流过的小河,河水清澈透明,清得可以看到河里的石子,有时甚至还可以看到一条条可爱的鱼儿,在水里嗖溜溜的游着。岸上长着青青的野草,有些地方也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在吐着嫩嫩新芽的柳枝下姿意的开放。河里秋雨暴涨的时候冲出来的河水较深的地方,也长着柔柔的水草,那里是鱼虾的天堂。阿强从岸上采一些漂亮的小花,插在用柳枝编成的柳环上,做成一个漂亮的花环,悄悄的戴在美龄头上,然后跑到远远的地方对美龄大喊大叫。
“美龄,我看到一朵最漂亮的花,不想告诉你在哪!”。
“在哪啊,阿强哥?快采给我!”
当美龄撒着娇要阿强给她“最漂亮”的花时,阿强总是向她做个鬼脸,在美龄未抓到他之前一下子跳到长着水草的河里,一个猛子扎进水草深处,又忽然从水里丢给美龄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吓得美龄哇哇大叫。
这一切仿佛是一个梦,雨翔有时候想着,感觉那是千年前的事,而有时候又感觉是那么近,近得就像昨天刚发生的样子。
在山里,女孩子通常都是上完小学就回家,白天帮父母做活,晚上就跟村里大一点的姐姐们在昏暗的灯下学针线,或者跟母亲在灶前纳鞋底。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就会有人到家里提亲,父母帮着找个合适点的人家嫁出去,然后是生子,在幽幽的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的时候哼着小曲纳鞋……母亲如此,母亲的母亲如此。
千百年来,日子仿佛从来就是一个样子,没人想过改变,也不敢想。“山里女人的命,就是这个样子的!”父亲这样告诉美龄,但美龄不相信山里女人逃不出这样的命运。
当美龄小学毕业时父亲也要她回家时美龄哭着说:“阿强哥都上初中,为什么美龄不可以?”。像当年看着阿强背着漂亮的书包就哭闹着要去上学那样,美龄硬是在家里哭闹了好几天。最后善良的母亲看着美龄哭红的眼睛,终于叹着气请求他的丈夫让自己的女儿上初中。
学校在美龄住的张村三十里外的地方。美龄在八班,阿强在美龄隔壁,是九班。他们周末的时候一起回家,星期天的又一起回到学校。转眼就是三年的时间。
在初中的三年里,美龄的成绩一直出了名的好,就连不识字的乡亲们,也总是拿美龄的例子作他们成绩不好的孩子的“活教材”。人们更是见到美龄的父母就夸美龄,还说张村算命的张先生都说过了:张村是方沿百里风水最好的一个村,而美龄家住的地方恰是张村龙气集聚的地方,住那种地方的人家,将来是会出贵人的。
张先生是个瞎子,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听说因为与“神”有缘,五岁的时候有个“高人”将他带走,二十多岁的时候回到家乡,竟然能知人天命,常做些为人“消灾解难”的事。村里人不论是张家跟李家吵架了,还是李家的猪死,他们都会去找张瞎子,张瞎子拉着向他求教的人的手是东问西问,最后总会点点头,一副看破玄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是了!是了!你们家这次是得罪了………神啦,很严重哦,不过我给你道符,你拿回去,贴在门上,一切灾难都会过去”。
不过有些事说来也怪,当那些向张瞎子请了符或算了命的人,他们把那些画着奇奇怪怪东西的符,恭恭敬敬的贴到张瞎子为他们指定的地方时,他们的家里似乎也前所未有过的好起来。猪、牛等牲畜似乎也不生病了,也很少有人找麻烦吵架了,“张先生可是神人咧”!乡亲们说起张瞎子来的时候,竟都是一脸的崇敬,因此张瞎子说过的话,他们会永不疲劳的复述着,那时候他们说起话的口吻是那么坚定,好像那个能知人“天命”的瞎子,就是那个上天派来的专给人传达天意的神!而在人们中间流传着的这个关于张村要出贵人的消息,似呼也毫不含胡的暗示着:未来她们村子里要出的那个“贵人”,就是美龄。美龄的父亲也暗自高兴,心里暗暗庆幸:好在当初没有硬把美龄强留在家。高兴时就把老米酒喝得很开心。
2·张嫂
周五的晚上美龄没有晚自习课,班上隔家近点的同学都回家去了,少数几个没回家的同学,喜欢聚在宿舍里王家碗大、孙家碗小的聊着。美龄不喜欢热闹,她喜欢悄悄的走进教室,在自己的桌上点燃一支蜡烛,静静的看书、做作业。暗淡的烛光里,美龄的脸恬静得如同阿强家门前的那丛洒满月光的凤尾竹。
有时阿强也会悄悄的走进美龄的教室,在美龄桌旁静静的坐下。教室里只有写字和翻书的声音,于是教室里显得更寂静了。美龄喜欢这种感觉,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跟阿强小时候一起玩的情景,那时美龄脸上就会有一朵红云飞快的闪现。
更多的时候美龄听着身边的那个男孩子沙沙的写字的声音,会想到母亲养的蚕,那些可爱的小精灵吃东西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声音。美龄喜欢母亲养的那些蚕,她感觉每个小生命都是一个奇迹。开始时它们是那么小,小得只有一粒细细的菜籽那么大,它们慢慢的、慢慢的长大后,会长出柔软的身躯,但长到最后也就只有几公分长,而那些可爱的精灵们,在吐出细细柔柔的丝后,悄悄的死去。小生命短短的一生,让美龄对它产生无限的怜悯,它们成长的过程,让美龄为之惊叹生命的神奇,但他们太可怜了,常让美龄想到山里的那些女人。
张嫂是美龄的邻居,听母亲说,张嫂五岁的时候死了母亲,10岁那年父亲到山里采药,忽然从高高的山崖上掉下来,头碰在石头上,脑浆都摔出来了。再后来张嫂就成了张家的童养媳,在十五岁那年跟张家的儿子成了亲。
张嫂的丈夫是张二牛。他有着似乎永远使不完的力气,他背大背的柴,晚上回家还用拳头和一双大脚,把用不尽的力气使在张嫂身上。他快50岁了,张嫂还没有为他生一男半女,他也许以为,用拳头和脚去征服(或者说去惩罚)一个不会为自己生孩子的女人,似呼那才显示得出一个男人真正的尊严。
张嫂30多岁的时候,看上去似呼到像一个40多岁的女人。在家里,张嫂总是小心翼翼的侍候着她的男人,而那个男人,总在她身体的各个部位留下张嫂不为他“传宗接代”的惩罚的印记。别的男人都这样的,其实他是个可怜人!乡亲们说。后来张嫂用一瓶农药从那个从未上过一天学的男人,那个把用不尽的力气花在自家老婆身上的男人手里逃了出来。
那天天气阴得厉害,听得村子里一阵很吵的声音,美龄听见村里的傻瓜二狗满村子的喊“死人了!死人了!怕怕!”,跑出去时就见到了张嫂嘴角吐着白沫铁青的脸。那时美龄感觉特别的害怕。父亲也打母亲的。在美龄的故乡,男人打自家的老婆是很平常的事,男人们觉得如此,所有的人似呼也都这样认为。美龄周末的时候回家,有时候会看到母亲脸上或者身上会有青紫的伤痕,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美龄就抱着母亲哭,而善良的母亲,总是告诉自己的女儿:“别哭,美龄,我是不小心摔了的,几天就没事了”。美龄知道,她的妈妈会一个人躲在灶前悄悄的抹眼泪,那时淡淡的月亮正从破旧的窗子里照进来,美龄看着哭泣的母亲,心里开始恨那个她叫爸的男人。
美龄告诉阿强,张嫂的丈夫是两条腿的畜生。
阿强说:“美龄,你笑起来的样子才叫好看!”
美龄抬起头来,看到阿强正一脸关切的看着自己,于是匆匆拭去腮前的几颗泪滴,对阿强羞涩的一笑。烛光下的美龄,像天上躲在云后偷偷地露出半个脸的月亮。美龄想起小时候阿强对她说她看到了最美丽的花,脸又红了。
3·父亲
周六的时候,阿强早早的等在学校门口,等着跟美龄一起回家。如果阿强没有发生打架的事,也许阿强会一直等美龄一起回家的。
那是初三上学期的时候,又是一个周末,美龄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到学校门口等阿强跟她一起回家时,美龄没有遇到阿强。美龄问了阿强班上的人,才知道阿强昨天就回家去了,老师说要他去请他的父母到学校。再回到学校的时候,美龄远远的看见阿强提着一大堆行李,地上放着一个装书用的箱子,他站在学校门口前的操场上,远远的向美龄这边张望。后来美龄才听阿强的同学说,阿强被学校开除了,因为他跟班上一个同学打架,那个男生跟他说了一个女生的坏话。在老师问及此事的时候阿强又顶了老师嘴,老师要阿强请他父母到学校来而他又不肯,于是学校决定把他开除。在学校张贴通知的黑板上,美龄看到学校了学校开除阿强的理由:打架情节极其恶劣、早恋……给学校造成了极坏的影响。
阿强不在的时候,美龄一个人回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回家的那30多里路,似呼也变得从未有过的漫长。
第二周是期中考试,美龄的成绩比平时下降了好多,美龄的班主任老师要她放学后到办公室见他。在美龄最敬重的班主任杨老师办公室里,杨老师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美龄,之后杨老师开始大声的呵斥着美龄。杨老师是喜欢美龄的,在他的学生里,很少遇到像美龄这么用功读书而脑子又那么聪明的学生,杨老师也知道美龄家里的情况,这么一个聪明的孩子,杨老师希望自己可以帮她飞出大山、跳出农门,成为一个山村里飞出的金凤凰。
杨老师平时总是用很低沉的声音向美龄讲解美龄捧着书问他的问题。美龄特喜欢杨老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似呼有着某种力量,让美龄感觉特别温暖。她多希望她自己的父亲也用那种声音跟自己说话,在杨老师那,美龄感觉杨老师更像自己的父亲。
也许从未见过杨老师这样跟自己说话,感觉害怕;也许是因为委屈,总之美龄在走进杨老师办公室后一会就开始抽噎起来,更是惹得杨老师火气上来。
“哭!哭!哭什么?!你看你这次的成绩,100分的题竟只考80多分?你是怎么搞的?”。杨老师顿了顿,“还听说你搞什么早恋?九班的王强被学校开除的事你知道了吗?听说王强打伤了人,跟你有关,那时学校也要处分你!我跟校长说了多少好话?你到好……”杨老师几呼是吼着说这些话的。
看得出杨老师真的很生气,但他的话让美龄听着糊涂。阿强?早恋?天啊,杨老师竟怀疑她……!过了好一会,杨老师的声音终于开始低下来,开始用跟美龄讲题时的那种声音说话。
“美龄啊,我也不相信你会早恋的,你那么懂事,成绩那么好,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但这次你看你考的试,看来李小飞说的是真的了,唉……校长还是要追究你的事,要是学校真的一定要开除你,那我也帮不了你了。”杨老师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但很无奈、失望。
美龄的眼泪哗哗流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杨老师痛苦的表情,失落的声音。别人不确定,也没心去想,美龄也不肯定,自己究竟为何哭得那样伤心?
第二天早上美龄在校长办公室里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一个星期没见,父亲又老了许多。那个男人不是美龄自己的亲生父亲,美龄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一场大病,抛下了30多岁的妻子和只有五岁的美龄及美龄才两岁的弟弟死了,后来就是美龄现在的父亲担起了整个家庭的担子。
父亲小心翼翼的请校长抽烟,他脸上带着窘窘的笑,看得美龄眼泪又下来了。
挺着个油肚的校长瞟了美龄父亲松树皮一样粗糙的手一眼,好像看到美龄父亲手上有瘟疫病毒似的,连连摆着手说“不要!不要!”。又慢慢的踱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在那张其它办公室没有的大橡皮椅子上坐下,抬起办公桌上的一个漂亮的茶杯,很熟练的呷了一口后,从办公桌上讲究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斜着眼看了美龄父亲一眼说:“这次叫你来,你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是关于美龄的事……我们的意思是让美龄退学。”
美龄父亲愣了一下,慌慌张张的划出一根火柴,笑着又要给校长点烟。
“爸!……”
父亲回头见流着眼泪站在自己身后的美龄,一只手就重重的落了下去。
“啪!”。很响。
美龄跑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听见校长在吼自己的父亲:“怎么这么教育孩子……”。那声音烙在美脑里,翁翁的响着……。后来杨老师又带着美龄父亲给校长他们求了几次情,美龄才又重新坐回教室。后来美龄听说父亲那天早上急得给校长跪过,说美龄没多久就毕业了,好歹也让美龄读完。美龄在心里笑了一下,她死也不相信那个像张嫂的丈夫一样的男人会为自己上学的事急得给人家下跪。
周未回家的时候,家里比平时更静了,父亲默默的喝酒,母亲一个劲的往美龄碗里挟菜。吃完饭后父亲又到邻居家串门子去了,美龄做完作业,母亲早已睡了。
“妈,爸还打你吗?”美龄悄悄的躺到母亲身边,轻轻的问。
母亲摇了摇头,但美龄还是看见母亲背过身去悄悄的拭泪。
“我恨他!”美龄恨恨的说。
“妈,以后我有出息了,带你到城里住,就我跟你!哦,对了,还有弟弟也一起去!”,美龄笑着安慰母亲。母亲的眼泪“哗”一下子就全流下来了,于是美龄像小时候那样把头深深的埋在母亲怀里……
窗外是明晃晃的月光。美龄家那条老狗正看着远处的山“汪汪”的叫,大概是过路的行人打拢了它的宁静。门前的凤尾竹,在静静的月光婆娑起舞,偶尔有几只栖在凤尾竹上的夜鸟的昵喃,像在梦里说着梦话,让这寂静的山村显得出奇的静。
美龄抱着自己的母亲,悄悄的睡着了。
4·父亲,还是父亲
中考时美龄的成绩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她们班一共有45人,而美龄竟只是20多名,500多分的分数,刚好够上职业中学。
从学校里拿通知那天,美龄看到杨到师失望的眼神,那眼神似呼在跟美龄说:“看!从前全校第一名的学生,我以之为骄傲的孩子,中考分数只够上职业高中。这就是我为之骄傲的学生”。回家时又看见父亲的眼神,忽然发觉其实很像杨老师的,同样的沧桑,流出同样失望的目光。
她以为父亲的巴掌又回重重的落在自己脸上,像上次在校长办公室里那样响、那样脆,但父亲意外的没有向自己甩巴掌,到是一声长长的叹气,让美龄听着心里酸了一下。
那天晚上父亲喝了许多酒,月亮从窗子里照进来的时候,父亲用从未有过的温和跟美龄说了许多话,美龄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的看父亲。记得父亲又说到山里的女人,说到命,父亲说:“山里女人的命就是这样子的,但你比起她们来好多了,至少你读完了初中”。说完还苦苦的笑了一下。
在美龄的记忆里父亲从未跟自己这样聊过,到是那些命呀什么的话,美龄听了好多回了,只是以前父亲总是吼着跟美龄讲他的至理名言。那晚美龄听父亲的声音感觉特像杨老师的,只是除了共同的沧桑处,父亲的声音似呼更粗糙一些。美龄听着父亲像对她说又像对自个儿说的话,心里想哭,却奇怪的没有哭出来,只是冷冷的说:“父亲,你累了,要不要我扶你去休息一会?”父亲一会就在椅子上打起盹来,他大概是太醉了,口里不时说着醉话,美龄听不出来,好像还在说命啊,造化呀什么的,有时候还唠唠叨叨的骂着张家村的张二瞎子,说他尽说瞎话。
美龄没去上职业中学,父亲没提这事。母亲只是经常叹气,美龄更是不敢提。
白天,美龄跟着父亲做地里的活。有时候也帮着母亲采猪草,因为冬天的缘故,猪草特别难采,美龄家种了喂猪的萝卜又快用完了,美龄只好在地里捡一些秋天的时候落下的枯萝卜叶。她晚上跟着母亲学一些针线活,或者去找她家后排房子的小丽她们玩。起初几个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刚上完小学就回家帮父母采猪草、做活的小丽老是笑话美龄拿针线都拿不对,后来不知道那些女孩从什么地方学会了在鞋垫上绣字,以送给自己心仪的男孩,而字却写得歪歪扭扭的时候,美龄帮她们在用布一块一块粘起来的照着鞋底样子剪成的厚厚的布上写字。自那以后小丽她们就在没有笑过美龄,到是经常到美龄家请美龄帮着写字。
有时几个女孩子也会到小翠家看电视。
小翠家的电视是小翠从城里买回来的,因为没有有线电视的缘故,所以带了一个卫星接收机,可以收到七、八个电视节目。刚买回来的时候村里人都叫电视为录像,一个十几年前常在外面跑的人说他以前看过,就叫录像机,但他看的那个不要这个“锅盖”,只要把一个小小的黑匣子放进一个机器里,录像上就会又唱又跳了。小翠听了就哈哈大笑,忙着给来看热闹的人解释:“这叫电视机!录像机早这时了,现在人家外面的人都玩dvd、vcd之类的高科技产品了,那个也不叫锅盖,叫接收机……”。那个过去常在外面跑的人听了惊奇地说:“哈哈,原来现在都玩爹煨爹、萎瑟鸡了!”(萎瑟鸡是当地骂人的话,形容一个人邋遢),满屋子的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小翠常常不在家,小翠的妈妈说小翠在城里打工,前些天还打了电话告诉她在乡政府工作的二姨妈,告诉今年春节不回家过了,小翠妈赶集的时候她妹子告诉她的。所以美龄她们也不好常跑人家玩,只好跟小丽几个人呆在一起聊天、刺绣。
那个冬天,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等有了钱,我们也去弄台电视来”。父亲说今年旱烟比往年多用了5斤,除了留着买种子用的钱外,还盛几十元钱,于是到镇上买了几斤酒,晚上便一个人坐在火塘边,下着烧洋芋喝起来。
5·春天
春节过后,地里的活儿也多了起来。刚从冬天里苏醒过来的小草,在田野里发着诱人的新绿,那是经过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考验换来的。当人沉睡了很久,醒来时又回到熟悉的环境中,也许会让人有重会人间的感觉。而那些花儿草儿们,却无人知道它们会有怎样的一种感觉。大概只恍惚记得梦里是无边的黑暗、寒冷吧?
那年春节前下了好大的雪,听老人说那是乌蒙山多年以来下得最大的一场雪,冻死的鸟和野兽比任何一年都多,美龄家对面的张二狗就在他家后面的山坡上捡到过一只野鸡。美龄以为她也会像那些野兔啊什么的一样,在那个冬天里死去,但没有,日子照样不紧不慢的过着。
春天是万物苏醒的季节。
跟父亲在麦地里忙活的时候,父亲闷闷的做着自己手里的活。锄完了一小片地后父亲开始坐在田埂上抽他自制的旱烟。于是一股很特别的烟草味更弥漫在田野里。不远处是美龄的村子,村子上空飘着缕缕炊烟,像从父亲口里吐出的烟雾。
美龄邹了邹眉头。父亲的旱烟味让美龄闻着有点恶心,她虽然一直闻着那样的味儿长大,但一直不能习惯。
“美龄,过来歇会儿!”父亲坐在田埂上远远的招呼美龄。
“爸,我不累!”美龄忙着自己的活,头都没抬。
父亲又低头大口大口的抽他的旱烟。于是大朵大朵的烟雾在空中继续飘散,特别的烟草味继续在田野里弥漫,融进了春天有着青草味的土地里,又成为乡村的土地上特有的气息。
晚饭后父亲还在抽他的旱烟。几带烟之后父亲忽然抬起头来说:“美龄,王家村的媒人………”
“不要提王家村,我打算明天就走,到城里打工了。”美龄不耐烦的打断父亲的话。
最近父亲老低着头闷闷的抽烟,他一直想着跟王家村李大炮家的那门亲事。
那是冬天的时候,就是那场雪的前几天,梅二婶早早地来到美龄家。梅二婶是媒婆,专喜欢做为张家儿子说媒李家姑娘配婚的事,其实经常乱点鸳鸯谱。十多年前从外县来了一对母女,大的四十多岁,是个瞎子,小的大概就十五六岁。听说那个县闹了洪灾,地里的庄稼棵粒无收,在家里实在混不下去,小的就带着老的逃出来了。梅二婶看到小的,就想到了村里的二狗。于是一哄二骗,把一个好好的姑娘硬用她一张善把芝麻说得比碗大的巧嘴哄得嫁给了一个白痴,害得那个姑娘才结婚几天就在新房里悬梁自尽了,也有人说是二狗打死的,但姑娘的娘是个瞎子,又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所以过了一段时间,也就没人再说起那事了。
美龄父亲看见来客是梅二婶,脸上的邹纹一下子就舒展开了,连忙把梅二婶让进家里。吃完早饭,美龄父亲忙把自己最好的旱烟拿出来让梅二婶吸,梅二婶也不客气,拿起父亲的旱烟袋坐在椅子上就自顾自的吸了起来。连吸了七八袋烟的样子,梅二婶开始说话了:“我这次来,给你们家美龄找了个好主。就是隔壁王家村的李万元户家,事成后你们可要好好感谢我,哈……哈哈!”。
李万元户是王村的“名人”。他是个屠户,杀了几十年的猪,说话中也便带了血腥味儿。谁要是得罪了他,他便到处杨言要用他的杀猪刀下了那个人的胳膊或者大腿,左邻右舍的人都怕他,背地里就叫他“李大炮”。他的“出名”还不仅仅如此,听人说解放前他跟一帮土匪站过山头,解放后靠一把十多斤的刀子帮人杀猪,身上也还有些匪气,人们看了他杀猪时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样子,很会害怕他。但那时的李大炮,最多也就算一个老痞子,他的“出名”是后来的事。
当改革开放的春风从沿海城市一路刮来的时候,祖国大地一时间到处开满鲜花,打破计划经济,市场经济的忽飞猛进让沉默的小镇也开始有了花花绿绿的货物。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杀猪的李大炮也学会了“与时俱进”,做起猪肉生意来。他平时也做一些其它的生意,几年下来竟积蓄了不少的钱,方圆十里八里的人都叫他“李万元户”。也不知为什么,聪明绝顶的李万元户却生了一个憨包公子,三十几岁了还流着口水喊他老子为他开鼻涕。李大炮有一次看到美龄失学在家,就托梅二婶来为他的憨包儿子提亲。
美龄看着梅二婶的样子就心里作呕,但梅二婶只是自顾自的吹嘘李大炮家是如何如何有钱,他家公子虽然脑袋有点小毛病,但长得是如何如何标致,还郑重其事的告诉美龄父亲:“人家特意交待过,只要你家同意了,李大炮可以一次付给一万元的聘礼……”。
美龄在梅二婶跟父亲正兴致勃勃地谈着李大炮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对梅二婶下了逐客令。几天后梅二婶又来过美龄家一次,只是再不敢在美龄面前提到关于李家的半个字,只在美龄出去后才凑到美龄父亲耳边神神秘秘的说上几句,俨然一个牲口市场上帮人揘“码子”的小贩(揘码子:指帮人讨价还价,作买卖双方的中介人,以赚起差价的人)。
“美龄啊,你弟弟现在也上高中了,你看家里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你就答应李家的亲事吧,那样你弟弟的学费也就用不着我们操心了”,父亲一脸期望的看着美龄。
父亲似呼又老了许多,前些天为弟弟的学费,他几呼跑遍了所有的亲戚家,但也就勉强凑了几百快。美龄看了父亲一眼,心里酸溜溜的,静静的回里屋去了。
母亲在灶前流着眼泪,淡淡的月光照着她满是皱纹的脸。
“妈,我决定明天去城里打工,对,明天就走!我可以挣钱供弟弟读书的,不论如何我不会让他辍学。明天我就去找小翠,像她那样挣好多钱回来,不但让弟弟上好学,还买电视机,还让你们盖小翠家那样的新房子……”,美龄伏在母亲背上哭着,母亲的泪流得更多了。月亮里,母女俩就这样静静的流着眼泪。
第二天天还没亮,美龄就提着母亲为自己收拾好的一大堆行李上路了,她要到8公里以外的地方才可以坐到车,那里是一个小集市,李屠户就是在那里卖肉的。
走出村子好远,回头还看见母亲站在村口向美龄张望。淡淡的月光下,母亲的影子跟村口的老槐树的影子交融在一起,分辨不出谁是母亲,哪儿是老槐树的影子。
美龄家的老黑狗跟着美龄走了四五公里的路,独自跑回家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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