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灰色的苍穹，清新的风。夏天里有着细雨的清晨。

凌打了喜欢的细格子伞，蹲在街心花园里盛开的一片葵花前。葵花在雨中微微低了平日总是傲然仰起的脸。有着说不出的落寞感受。遇见哑就是在这个早晨，就是在这片葵花前。

当有一片阴影温柔的罩下来时，凌轻轻的仰起了脸。一双清澈的眼，盛满仓皇。一男孩正微微弯了腰，右手提着小提琴盒子，左手插在牛仔裤兜里。没打伞。头发微微潮湿，服顺的贴着他漠然的脸。黑色的棉布衬衣半敞。脖子上挂着一枚简单的戒指，反射着清冷的光。晃晃悠悠。像一种诱惑。

此刻男孩正看着凌，嘴角有模糊不清的笑。凌莫名的红了脸。未被雨伞挡住的发丝上缀着晶莹的水珠。淡蓝的棉布裙子裹着单薄的身体。四周一片安静。两人沉默的看着彼此。男孩的喉结微微颤动。却无声。凌忽然就笑了，很明媚的笑容。衬着葵花耀眼的金色，轻易的刺伤了眼。男孩忽然拉过凌的右手，在凌光洁的掌心里写字。他修长洁白的手指轻柔的细致勾勒，神情专注。然后转身离开了。消瘦的身影很快很快消失在蒙蒙细雨里。

凌站起身，蹲久了脚有些麻，差一点摔倒。掌心里有男孩残留的温暖，他写，你要记得我，我是哑。凌想，他是我喜欢的样子。

凌低了头，踩着格子方砖回家。夏末的雨天清晨。微微的凉。身后的葵花默然不语，它们是否也眷恋太阳的温暖。

那次见面后，凌总是在清晨去街心花园看葵花。心里有隐隐的期待。可是那个叫哑的孩子再也没有出现。

凌开始喜欢在画板上画葵花，孤单的一支，亦或是满满的一片。她从不上色，只是用铅笔仔细的勾勒。一笔接着一笔。铅笔在纸上残留下淡淡的灰色，葵花在凌的指尖次第开放。带着几许渴望，几许绝望。凌的眼里有透明的感伤，连绵不绝。　二

安静的小小院落。落叶的大棵梧桐。偶尔有鸟掠过院子上方的天空。

凌坐在院子里，面前是大大的画板，铺着洁白的纸。奶奶在打扫厚厚的落叶。苍老的身体微微佝偻着。整个院子里只有沙沙的扫地声。凌手中的铅笔半天未落到纸上，手指微微颤动，铅笔在空气里反复写一个字，哑，哑。有些感觉纠结在心里。不能够被言说。疼痛很细的缠绕在身体里，那里有生生不息的欲念，不能够被拔除，也不能够再生长。就这样不浓不淡的僵持着。像雨里沉默的葵花，倔强的等待着什么一般。

凌盯着画板发呆。昨天居然在学校门前看见了哑，他依旧着一身黑装。神情淡漠。凌心里有些许紧张。不着痕迹的靠近哑。一点又一点。最终擦肩而过。凌感觉风很猛烈的吹来，身体整个的空掉。风很轻易就穿透了身体，扬长而去。有浅到不着痕迹的失落。那个叫哑的男孩曾经在她的手掌里写字，他叫她要记得他。于是她记得了。可是，可是他却似乎把她给忘了。

“凌，明天该去给你爸爸上坟了……”奶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凌的身边。递过来一杯子水。凌伸手接过，有温暖透过杯壁。冰凉的手指不那么僵了。乖巧的点了头。奶奶爱怜的抚摩着凌披散的头发。嘴里模糊的念叨着，可怜的孩子。凌侧过脸。干涸的眼里开始有隐约的泪意。

三年前，凌和爸爸一起出游，结果出了意外。爸爸就这样走掉了。凌却奇迹的活了下来。之后和突然就衰老很多的奶奶相依为命。一些苦难让她过早的成熟。仓皇长大的结果，是留下累累伤痕。从此变得安静。对生活不抱希望，因为惧怕失望。

哑，哑，凌在心里反复的念着。念着念着，仿佛就觉得自己真的哑了。

三

初秋的天气很适合外出写生。凌带了些东西出了院门。经过街心花园时看见那些葵花，已经凋零。那些灿烂的色泽已经黯淡。凌抿了嘴枯涩的笑。这样坚持的花也逃不掉死亡的命运。

支了画架，凌忽然有画下这些葵花的欲望。依然用铅笔勾勒。白色的纸上是灰蒙蒙的一片葵花。像晦涩的心事。忽然有忧伤的琴声在空气里散开。凌转过头，看见哑正站在另一片枯萎的葵花前安静的拉着小提琴。他是背对着凌站着的，看不见此时他脸上会是何种表情。凌别扭的转过头，继续画一朵还未完成的葵花。铅笔却断掉了，很突兀。一道凛冽的痕迹残留在纸上，长长的一笔，一直延伸到纸的尽头。凌看着断掉的铅笔，心尖锐的痛起来。

一把小刀出现在凌的视线里。凌一惊。抬头时撞上了哑的下巴。然后她看见哑嘴角有细长的笑，慢慢扩大，终于不可抑制。凌无措的把双手绞在一起，很用力。指尖泛出苍白的颜色。哑停止了笑，拾起凌掉落在地上的铅笔，专注的削起来。哑的手指真好看，凌傻傻的看着哑，心里真不服气，为什么一个男孩的手可以好看到这样的地步。哑把削好的铅笔递给凌，然后拿起那幅未完成的画，冲凌说：“送给我好吗？”凌不敢抬头，一个劲儿点头。“那签上你的名字吧。”哑的声音真好听，凌拿着铅笔，飞快的挽上了自己的名字。铅笔上有哑残留的温度，烫伤了凌总是冰冷的手指。

“凌，我叫……”“哑。”哑惊讶的看着凌。果然，他把自己忘记了。刚才满满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凌迅速的收拾好东西，跑掉了。跑的时候风很猛烈的打在脸上，混合着凌的眼泪。很痛。原来，她是那么在乎着哑记不记得她。原来，她在初次遇见哑时，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原来，原来，真的只是一场孤单的爱恋。

那以后凌开始频繁的在学校里遇见哑。每一次都是沉默的靠近，依然擦肩而过。偶尔哑会侧过脸看凌，眼里有模糊的笑。凌就低了头，慌乱的跑开。那些隐秘的情感，被狠狠的压在心里。没有未来。凌是倔强的孩子，倔强到不肯给自己机会。

那些开在指尖的寂寞葵花，一点一点衰败，终于不甘心的飘落了。残留一地美丽的碎片。

四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平淡如水。葵花已经过了开花的季节。那错位的爱情也会随之凋零吧。

凌许久没动过笔画画了，哑成为心里一根刺。不痛不痒的存在着。却不能够被忽视。每次遇见哑，她习惯性的会想靠近，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可以闻到他身上淡雅的青草味道。凉凉的。很舒服。凌偶尔会想，那张送给哑的画现在在哪里，哑是否会记得一个叫凌的女子。然后会笑出一脸暖暖的眼泪。哑，那个字的起承转合烂熟在凌的心里。只是每次张开嘴，却发不了声。或许在这场绝望的爱恋中，凌真的哑了。

习惯性的打开收音机，凌躺在自己舒服的床上，裹着软软的被子。一直很喜欢播音的男子的声音。低低的，有致命的诱惑。凌眼前忽然闪过哑脖子上挂着的戒指的样子。一阵疼痛蔓延在四肢百骸。闭了眼，今天那男子正在放一首忧伤的曲子，是小提琴。凌把被子裹的很紧，觉得自己像一条快要窒息的鱼，拼命张大了嘴呼吸。

男子念了一个长长的故事。真的很长，长到让凌以为自己就要死去。故事里有个女子叫凌，有个男子叫哑。他们的名字不断的从收音机里传出来，有着说不出的寂寞感受。

最后，哑写着——凌，你知道吗？每次你都低着头和我擦肩而过，我转身看你远去的背影，多希望你可以回一次头。那样你就会看见，我的眼里有着那么深那么深的爱恋纠结。可是，可是，为什么你从不肯停留下来。我把那枚戒指埋在了那片我们初次相见的葵花下，真的希望有一天，我可以为你戴上，可是现在已经没机会了，因为我要去别的地方了。凌，我爱你，再见……

凌现在才知道她和哑现实里的距离其实是那么近。她的教室在二楼最右边，哑的则在最左边。她写给学校广播站的稿子，都是被哑念出来的。他们回家都要走同一条路，只不过她在第三个路口向走转，哑在第三个路口向右转。他们都喜欢吃同一家店的香草冰淇淋。她常去的音像店哑以前在那里打过工……

有温暖的眼泪肆意的流淌下来，原来，原来我们彼此相爱。

五

下过雨的清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悠长的小巷。两边是粗糙的石头墙壁。

凌到这个镇子写生已经有半个多月了。这里给她很多灵感。她暂时住在巷子尽头的一户人家家里。院子里有盛开的花，和爬满整面墙的爬山虎。

凌打着油纸伞。头发披散。脖子上挂着那枚迟到的戒指。彳亍而行。脚下有被磨得很光润的青石板。四下里一片安静。凌微闭了眼睛听雨声。然后有人撞到了她。有熟悉的味道铺面而来。那个消失掉的哑就这样，意外的出现在她的面前。他还是没变，漠然的容颜，暧昧的微笑。依然没打伞，头发依旧温柔的贴着脸。眉眼潮湿。

他们就这样沉默的面对面站着，然后哑看见了凌脖子上挂着的戒指。他的喉结又微微的颤动了。只是还是没有发出声响。凌失望的闭了眼睛。忽然有吻落下来，贴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很快就结束。像受了惊吓的蝴蝶。然后听见有女子温婉的声音：“哑，等等我，你怎么总是不肯打伞……”睁开眼，看见哑身旁多了一个柔弱的女子，娇小的身躯。眉眼含笑的挽着哑的手臂。凌转身离开。那个她爱着的男子，就在她的身后，一点又一点远去。

第二天，凌收拾一切回了家。奶奶靠着院子门口等她，满脸慈爱的笑。凌就这样，轻易的哭了出来。

街心花园改修，那片葵花已经不再。凌呆在那里站了很久。泪眼依稀里，有葵花，有提着小提琴的男孩，有漫天忧伤的雨……哑，原来我们的缘分，只有那么多。

多年后，凌成了面容淡然的女子，嫁给一个很爱她的男子。某天在一本书上看见一段话，她忽然就抚摩着鼓起的肚子流下泪来。丈夫匆忙的赶过来，温柔的抱着凌。凌忽然就笑了，像初次遇见哑时一样，笑得明媚如花。

书被摊开放在茶几上，上面写着：古希腊神话中水泽仙女克丽泰爱上了太阳神阿波罗，但是高贵的神却看也不看她一眼。伤心欲绝的克丽泰只能每天在水边仰望天空，凝视着阿波罗驾着他金碧辉煌的日车从天空中碾过。　后来，众神可怜她，把她变成一朵花，因为这样她就可以永远望着太阳的热度和光芒，至死方休。她就是向日葵。葵花的花语就是----　沉默的爱。

葵花不说话，葵花不说话，不是因为不爱，而是爱得太深哑了而已。可是，可是如果声音听不见，你怎么知道我爱你。如果声音听不知道，也许你真的不知道，我爱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