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子•蒸老鼠
支书何必因为“四不清”下了台。其实他的主要错误事实还是清楚的,伙同会计多拿了生产队5斤胡麻油。
虽然下了台,日子该咋过还得咋过。何必张罗着给儿子娶媳妇。
何必摆了一个很大的场面,他以为凭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支书,社员们不会不捧场。他请我做他的帐房先生,记礼。先把几个亲戚的名字写在头里,某某某十元、谁谁谁五元,很醒目。有这些大礼在前,谁还好意思出个三毛两毛的哩。
社员们眼皮子浅,不理睬大红纸头的醒目提示,我收到的礼钱最多也就是一块,人也来得零落,日头过了头顶了,包括新媳妇的娘家人,才稀稀拉拉凑了三桌,摆满桌子的院落,显得空旷而寂寥。
小两口敬完酒,人便渐渐散去,场院一下冷清下来。何必对着冷清的场院,愣怔了好一会儿,猛然断喝了一声:“狗娃子,撤席”。“嗳!”狗娃子屁颠屁颠地跑得挺欢实。
说起来,何必还是狗娃子的本家。虽说何家庄的亲戚是狗连蛋,绕来绕去的都能连上,可狗娃子不一样,何必是他的四叔哩。狗娃子的爹娘死得早,何必嫌弃他,曾当着众人鄙夷地说,做我的侄儿,他也配?狗娃子不识趣,当着人老是四叔长四叔短地喊,何必很是厌恶。
狗娃子脸上新罗棋布地布满了“老鼠屎”,顶着一头稀稀拉拉枯草般的乱发。个子倒不算小,却总佝偻着个腰,整个人像个“?”。今儿也没人请他,是他主动给他四叔帮忙呐。
撤完席,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把借的桌凳碗筷什么的挨家挨户地还回去,做完这些,天已经擦黑了。狗娃子看何必没有留他吃饭的意思,就独自回家了。他的家是父母留下的一间土坯屋,四下漏风,好在他习惯了,喝了一瓢凉水,睡下了。
朦胧中,狗娃子的头皮一阵刺痛,睁眼一瞧,何必的儿子何时正在恶狠狠地薅他的头发。狗娃子叫道:“哥,你这是做啥哩?”何时把衣服扔给他,命令道:“穿上,跟我走!”狗娃子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半夜三更的,做啥哩?”何时板着脸说:“逼话少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已经时下半夜了,黑灯瞎火的,惟有何必家还亮着灯。何时把狗娃子带回家,进门的时候狠狠地推了他的脖颈子一下:“进去吧,你!”狗娃子跌跌撞撞进了何必家门,脑袋差点儿磕在八仙桌上。抬眼一瞧,何必正在和民兵连长何处喝酒。何必瞪了狗娃子一眼,吃了棍子似的腰板笔直,没说话。何处忽地站起,二话不说,劈手给了狗娃子一个大嘴巴。这个嘴巴打得很够水平,狗娃子一下栽倒在墙边,半边脸都肿了。狗娃子站起来,带着哭腔说:“咋啦,凭啥打我?”何必阴冷笑着,一言不发。何处说:“你干得好事!”狗娃子说:“我干啥事咧?”何处冷笑着:“日你妈的,你干的啥事你不知道!”起身,端来一口锅,揭开锅盖,对狗娃子说:“这是什么?是什么!”
狗娃子看见一锅烩菜上面赫然趴着一只尺把长的老鼠,皮毛尽落,红不刺啦的,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尾巴。奇怪的是老鼠卧趴的姿势,一点儿也没有挣扎过的痕迹。狗娃子看得心惊肉跳,问道:“咋啦?”何处喝道:“你小b*子儿的装啥蒜,咋能干出这号下三滥的事儿!”狗娃子说:“我没有!”何处说:“还嘴硬!今天进出灶房的外人就是你,除了你还能有谁?”狗娃子叫道:“我没有!”
何处不再和他废话,拧过狗娃子的双手,用麻绳把他牢牢捆在屋子中间的立柱上,从腰里掏出一把枪,点着狗娃子的头说:“你娃再逼歪,我一枪崩了你,你信不信?”狗娃子裤裆里热乎乎的,仍犟嘴说:“你崩了我吧。反正不是我!”何处踹了他一脚:“不跟你磨牙,啥时想说了再告诉我。”
何处不再理睬狗娃子,与何必喝起酒来,小酒壶捏得吱吱咛咛直叫唤,只当狗娃子隐形。天渐渐发白了,两瓶老烧见了瓶底,何必仍然棍子似的腰板笔直,何处的扣子全部解开了,一张黑脸成了猪肝色。
狗娃忽然叫道:“四叔,放开我,侄儿知错了!”
何必终于说话了:“娃子,知错了?”
狗娃子哭叽叽地说“知错了。”
何必使了个眼色,何处松开绑:“真他们的贱骨头,不见棺材不落泪!”
狗娃子眼泪巴娑:“我就是贱骨头……旁人见四叔下台了,咱哥结婚请都请不来了。就我……还贱不拉叽的,上赶着巴结四叔。我不是贱骨头又是个啥?!”
说到心痛处,抽打自己嘴巴,下手很重,打得鼻血飞溅。
何处没想到狗娃子这样,有些发懵。怔怔,甩袖离去。
何必默然,心里甚不是滋味。起身拉住狗娃子:“侄儿,别这样,四叔错怪你了。来,坐下吃点儿吧。”
狗娃子猛地甩开何必的手,仰天长嚎:“我不配做你的侄儿,我只配做狗。我活得连狗都不如啊!”痛楚至极,跪地叩头,叩得砖地砰砰响,额头血糊糊的。何必眼睛湿润了,拖起狗娃子,摁在椅子上,端起一杯酒过去:“侄儿,四叔给你赔罪了!”狗娃子用嘴叼住酒杯,又猛地松开,摔得粉碎。狗娃子阴森森地笑:“您老人家是人上人,犯不着给一条狗赔罪。”倏地窜上桌,狗一样拱着菜盘子,满嘴满脸的汁汁水水。盘子拱到地上,噼哩啪啦一阵乱响。然后纵身从桌上跳下,狗一样晃着脑袋爬出去。
早晨,何必的婆姨开门,看见自家的大门上被人甩了一泡狗屎。“嗷”地大叫一声:“可不得了了,那个断子绝孙的干得哟。”从屋里摸出一个破盆,准备出去叫骂。
何必脸色煞白,叫住婆姨:“算咧算咧,还要转着圈儿丢人哩么。自家怍下的,骂谁哩。”
返身回屋躺下,吐了一口血。一躺,就是三天。
第四天早晨,何必起来了。走出门外,白花花的太阳晃得他睁不开眼。
正巧,狗娃子路过。几天不见,何必一下老了许多,脸憔悴得像被揉过的抹布,花白的胡须乱糟糟的,吃了棍子般笔直的腰也佝偻了。狗娃子油然升起怜悯之情,主动和何必打招呼:“四叔,出门呢?”
何必和蔼地说:“哦哦,是侄儿啊。好着呢?”
“我好着呐。四叔,看你脸色可不大好哦。岁数不饶人,要注意呢。”狗娃子说的是问候的话,口气却像在做指示。他双手搭在屁股后面,昂着头。觉得四叔也没啥了不起的,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自轻自贱。
“是的是的,侄儿说的对着哩。”何必口吻里竟然有了感激的成分。
狗娃子拍拍手,走了。
何必突然发现,狗娃子“?”般的身体奇迹般地拉直了,变成了“!”
一支梅•核桃佛
下乡的第三个年头,一起下乡的知青们陆陆续续回城了,抛下了我一个。心里挺凄凉的。亏得有一支梅经常陪我聊聊天,要不然,非把我憋闷死不可。
一支梅和我不一样,她是回乡知青,没啥盼头,也就死心塌地在农村呆一辈子了。祖祖辈辈不就这么过来的吗,我咋就不行呢?一支梅如是说。
一支梅是她的艺名。是在我们知青组建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给她起的。她在宣传队是台柱子,唱整本的现代秦腔《红灯记》,她饰演李铁梅,嗓音洪亮清澈。唱“仇恨入心要发芽”,大辫子甩到胸前,死死揪住,杏眼圆睁,眼角眉梢都是恨。这扮相迷倒了不少人,经常成为男人们晚上睡不着觉议论的对象,女人们却对她嗤之以鼻,斥之为:“骚!”
渐渐,知青们三分钟的热度下去了,“扎根农村一辈子”的豪言壮语被枯燥寂寞的生活所淹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也就随之黄了,一支梅“英雄无用武之地”,很失落。
一支梅大我两岁,高中毕业后回乡,在何家庄也算得上大知识分子了。出身不好,成分地主。尽管她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但在阶级斗争甚嚣尘上的岁月,仍被当成“另类”。心里苦闷了,就来找我聊聊。我虽然名为“知青”,其实也没有啥文化,还清高得不得了。和广大贫下中农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与一支梅倒是很谈得来,可能这就是所谓的“阶级烙印”吧。
过年了,这是我在农村过的第四个年。我已经从孤老汉的牲口棚搬了出来,住进了专门给知青盖的房子。爸爸在牛棚,妈带着弟妹们被遣送回了原籍。我无家可回。呆在三大间屋子里,说空旷不准确,简直可以说是辽阔了。眼睁睁地看着太阳慢慢坠落,心也一点一点沉下来,终于忍不住,趴在被窝上哭了。一哭起来就不可遏止,眼泪汩汩地流,棉被浸湿了一大片。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着我的屁股说:“男子汉大豆腐的,哭啥哩!”我翻起身,一支梅坐在炕沿边,两只眸子在昏暗中熠熠生辉。我心里一阵酸楚,猛地扑在她的怀里,再也顾不得男子汉的尊严,咧开大嘴,号啕大哭起来。一支梅拍打着我的背,轻柔地说:“孩子,别哭,别哭了,啊。过年,喜庆日子,不吉利呐。”她也忍不住泪眼婆娑了。
过了一会儿,一支梅推开我:“好咧,哭哭就行了。有家没家,年还是要过的。这个除夕夜我陪你过了。”她擦把泪,端出一个小盆说:“看,饺子馅儿我都给你带来了。面在哪儿呢?”
我为刚才咧着大嘴哭很难为情,擦把泪,讪讪地说:“还是我和吧。”从面缸里挖面,白面只剩下缸底子了,玉米面倒还有一些。“去!”她打了我的手一下:“看你笨手笨脚的。等着吃吧,你就。”
“唉。白面就剩这一个底底子了,看来饺子是包不成了。咱们掺上玉米面,烙菜合子吃吧?”
她并没有等待我的答复,就手脚麻利地干起来。包了几个菜合子,突然问我:“嗳,我说,你有钢蹦儿没有。”我翻了翻衣兜:“没有,有两毛的票子。”一支梅愣怔了一会儿,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物件儿,包进菜合子。我注意到,她在那个菜合子上做了一个很明显的记号。很快,菜合子包好了,她点燃灶火,烙菜合子,油香扑鼻,冷清清的房间终于有了人间烟火。
“好嘞,吃饺子啦。”一支梅端出热气腾腾两碗菜合子,笑着对我说:“喂,这菜合子里面我包了一个核桃佛,是我的护身佛嗳。我许了愿的,今天谁吃到,谁就会交好运。”我早就看见,她做了记号的那个菜合子就在我的碗里。
我端起碗,咬开一个菜合子,吸吸嘴:“喔,好烫!”她笑眯眯地看着我:“着啥急哩,没人跟你抢。”我装做很烫的样子,不住地翻着碗里的菜合子,趁她不留神,把那个做了记号的菜合子翻到她的碗里。
一支梅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我说:“嗨,你看,吃菜合子,没醋咋行呐。你给咱取醋来!”我取来醋,蘸着吃菜合子,真香。突然,我的牙被硌了一下,吐出来一看,是个山核桃,上面刻着一尊佛。“啊,老弟,你今年准有好运,肯定可以回城了。祝贺你哟。”一支梅很真诚,甚至可以说是很虔诚地对我说。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或许真是那个核桃佛给我带来好运,就在这一年,父亲从牛棚里放出来了,母亲也回来了。秋天,我也回城了。
回城那天,一支梅送我,把那个核桃佛递给我:“老弟,姐没啥送你的,就把这个护身佛送你吧,希望佛能一直保佑着你。”
我没接:“姐,还是你带着吧,你更需要佛的保佑。”
送到路边,说了一会儿话,长途轿车过来了。一支梅忽然搂住我,亲了我的脸颊一下:“弟弟,你走吧,甭忘了我。”
我的嗓子眼像被什么塞住似的,鼻子一阵发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支梅松开我,掉转头跑了,我分明看见她脸上闪过一道亮光。
上车后,我掏钱买票,触到了一个硬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那个核桃佛,穿着红线。佛雕刻得很精细,神态安详,神形具肖……
哦,我遥远的乡村生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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