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鼻子•稠米汤
没鼻子住在小村边,村边有条清澈的小河,河边有座小学。书声琅琅,悠悠然飘进没鼻子家,家里便储满了书香之气。没鼻子收工回家,架火烧饭,连同书香气一齐烧掉,缕缕炊烟袅袅上升,里面羼进了许多的文化气息。
没鼻子一张粉红色的大胖脸,像冰雹砸过的浮土地,坑坑洼洼的;长鼻子的部位平平坦坦,凹下去两个挺骇人的洞穴。据说,没鼻子之所以没鼻子,且脸上凹凸不平,是小时候得了一场大病留下的后遗症,完全是自然灾害。虽然长得算不上漂亮,却并非嫁不出去,婚还结的早,十六岁就做了人家的媳妇儿。除了不太中看之外,其他机能都完好无损,闭上眼睛操作,与其他女人也没啥区别。她生了三个娃,肚子里还揣着一个,走路往前挺进,摇摇欲坠。她男人大她十几二十岁,二婚头。长得像狐狸,尖下巴,突嘴,龅牙,挺鼻梁,小脸窄窄的一条,皮肤黑黄。在队里当保管,大小是个干部,夫贵妻荣,没鼻子也就没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两样,在人面子前晃来晃去的。
下乡那天晚上,分我到没鼻子家同吃同住同劳动,第一次见到没鼻子和她的男人,没鼻子脸上的两个洞穴骇得我不轻,我实在想不通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油灯下,没鼻子和她的男人正在吃饭,没鼻子的男人放下碗,对我龇了龇龅牙,点点头,算是接纳了我。
没鼻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叫大球子,二儿子叫二球子,老三是女儿,叫三羔羔。晚上,我和二球子盖一条被。二球子上小学一年级,长得还行,有个尿炕的习惯,量大的时候,大水漫灌,蔓延到我的领地,深受其害。几乎每天早晨,没鼻子都把我和二球子画满地图的被褥拿出去晾晒,弄得我很没面子。
那阵子我们只吃一种叫做“稠米汤”的饭,这种饭现在不多见了。稠米汤是黄米做的,把黄米放进一口锅里,添上适量的水,用柴火烧。农村没有硬柴,一般用麦秸、玉米秆等,咕咕嘟嘟要熬好久,一直熬到米粒膨胀得不能再膨胀了才算好。这种饭工艺简单,程序也不复杂,很容易做。到没鼻子家没几天,我就掌握了这门厨艺。没鼻子量米,饭便由我做了,很快就娴熟了。好做,但不好吃,吃到嘴里像糨糊,黏黏糊糊的;咽到胃里像酵母,怍出一股子一股子的酸水。吃的时候,捞一块老咸菜疙瘩,上面还飘着一层白花花的沫子,有股汗脚丫子的酸臭味儿。
没鼻子家堂屋炕上有一张小炕桌,名义上是吃饭有的,利用率却极其有限。只有没鼻子的男人拧得小酒壶吱吱叫的时候,才会摆上一盘煮花生或者煮蚕豆什么的,只有一盘。吃饭的时候,绝大多数是舀一碗稠米汤,盖块老咸菜,调一勺醋,或坐在门槛上,或蹲在墙根边儿,唏哩呼噜地吃。也端着碗窜来窜去地吃,碰到人问一声:“吃啥哩?”并不等回答便走过去。碰到没有端饭碗的,点着饭碗客气一句,:“一块儿吃吧?”对方没有真跟你一块儿吃的,也客气:“不啦不啦,家里做好了!”
有时看见人家碗里的内容和自家不一样,比如调和(面和米混在一起做成的饭),比如稀饭大馒头,等等,眼也馋,嘴也馋。眼不见嘴不馋,便远远避开,端着碗跑到猪圈前,骑在猪圈的矮墙上吃。猪食槽里青枝绿叶汤汤水水内容也挺丰富,看着猪摇头晃脑吃得呱唧呱唧山响,越发憎恶碗里的稠米汤。四顾无人,把酡成一团的黄米汤倒进猪槽。猪看见一团黄澄澄的东西自天而降,惊喜异常,张开大嘴一口吞下,吧唧着血盆大口吃得分外香甜。这口猪是没鼻子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我的食给了猪,就等于我从自己嘴里省下口粮给猪添膘;给猪添了膘,就等于给没鼻子家挣钱。因此,没鼻子知道我的饭喂了猪,也不说啥,只是不动声色地将下锅得米减了量。我正长身体,活累,肚子里基本上没有什么食物,整天头晕眼花的,度日如年。
一天夜里,没鼻子在油灯下给肚子里的娃娃做衣裳,灯光摇摇曳曳,映照得没鼻子的脸忽明忽暗,飘飘乎乎的,笼罩着母爱的光环,显得很温柔,甚至可以说得上美丽。突然,她眉头一皱,倒在炕上哼哼起来,等接生婆赶到,娃娃已经生到炕上了。是个男娃,没鼻子用自己的牙齿咬断了脐带,在娃娃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娃娃“哇”地一声大声啼哭起来,哭声嘹亮。没鼻子的男人自豪地说:“看咱婆姨生娃,就像鸡下个蛋!”
听人说,粗粮比细粮营养价值高,多吃粗粮,人体的各种营养才能平衡。我相信这个理论,可并不打算去实践它。黄米汤老咸菜吃得我至今想起来胃还一阵阵痉挛。
孤老汉•旱烟叶
从没鼻子家搬出后,生产队长安排我住进了孤老汉的饲养室。孤老汉60多岁,没结过婚,一辈子与牲口为伴。解放前给地主家喂牲口,解放后给生产队喂牲口。吃住都在饲养室,枕着牲口的磨牙声、嗅着牲口温馨的尿骚味儿,安然入梦。
孤老汉话也孤,一般都用嗯啊哎哼唷喂等语气助词代替语言,和他在一铺炕上住了许久,没听他说过一句囫囵话,我甚至怀疑他是否有语言的组织能力。
一次收工回来,在门外听见孤老汉亲昵地絮絮叨叨,象和啥人扯磨,再往下听,又不太像:“好你个b*子下的,嘴咋就这么长!就不知道让着花花点儿?还抢女人的吃食哩,咋就一点儿羞臊都没有呢,亏你还长了个男人的东西!花花是你的婆姨哩,肚子里怀着你的种哩。哎,要不是看你干活儿肯下死力,又没个啥好吃的东西补养,我非扒了你b*子儿的皮不可……”老汉这是和谁叫劲呢?谁有这么大本事,能让哑巴开口说话呢?我好生奇怪,进去一瞧,嗨!原来是在训斥一头大叫驴,它把嘴伸到旁边的槽里,吃了孤老汉给一头怀了驹的年轻母马开小灶的料豆。大叫驴被孤老汉训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装出一副痛心疾首、认真悔过的样子。看它这个样儿,早已经被训疲了。
孤老汉不是没有话,是跟会说话的人没有话儿。
孤老汉有名有姓,姓何,单名一个况字。往上数,三代单传,到他这一代,再往下数,没了,断了香火。
断了香火的孤老汉却离不开香火,一日三餐自己撅着屁股烧饭,烟熏火燎,两眼赤红,迎风流泪。还爱吸个烟,他嘴巴利用率最高的就是吸烟,整天叼着烟卷,眯着眼,香烟袅袅,熏得眼皮金光灿灿,成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孤老汉抽得是旱烟。自留地的田边地角种一些,自己烤制。报纸裁成条,摊开,撒上碾碎的烟叶儿,一搓一卷,一支烟成型。卷烟工序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并不容易。我曾经偷着从孤老汉的烟簸箩里拈出烟叶,碾碎,撒进报纸条里,手哆哆嗦嗦的,不仅烟丝全撒了,报纸也给碾碎了。
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功啊。
那个时候,报纸上天天都有阶级斗争,领袖像也是日日与广大人民群众见面。这些报纸放在队部,既不能用,也不能销毁。孤老汉从队部收回来,裁成条,卷烟。免不了对领袖们施以腰斩车身的酷刑。孤老汉从未意识到这些,抽着阶级斗争,火烧着领袖们,悠然自得。
支书何必逛到饲养室。对孤老汉饲养的牲口很满意,口头表扬了几句。孤老汉并没有受宠若惊,脸仍木木的。何必做到炕上,孤老汉把烟簸箩推到他的面前,也不言喘。何必也没有表示感谢的意思,拎起报纸条,撒上烟丝。突然,他的手像被烫了一下,把烟丝重新抖回烟簸箩里,脸拉得老长:“你从队部拿的报纸都干了这?”孤老汉眨巴眨巴金灿灿的眼皮,看着何必,不知所以。何必的脸愈发阴沉了:“这毛主[xi]像咋成一条了?”孤老汉还是没有觉悟,又翻出几条,想拼出一张完整的主[xi]像,终未成功。何必牙巴骨咬得铮铮响:“你,你,你呀,嗨……”孤老汉说:“咋?”抬望眼,何支书已经甩袖而去。孤老汉这才影影约约觉得自己犯了政治。
大队部不再供应卷烟纸,没有难倒孤老汉,他跑到学校收集学生们用完的作业本儿。小学生们的作业本两面用,密密麻麻,不认真看,根本看不出画得是些什么符号。冬天圆珠笔不出油,就在用过的作业本上划拉。纸薄且脆,加上负担过重,就破了。孤老汉卷烟手艺好,卷出的烟还是免不了四下冒烟,总还是聊胜于无吧。废旧作业本也不是那么好收的,农们的孩子从小用土坷垃擦屁股,作业本虽说也不是特别理想,却比土坷垃强多了。孤老汉常常为收不到作业本而心事重重,愁眉不展。
我带有一本很厚的笔记本,布面的,纸张雪白且柔和,是父亲送给我的。我用它来抄革命歌曲,毛主[xi]最新最高指示,还有国家大事——无非是挖出了躺在毛主[xi]身边的定神炸弹,某走资派对抗运动自杀未遂,革命形势一派打好,不是小好,而且越来越好,等等。住进孤老汉的饲养室,外面“如火如荼”的形势便“嘎嘣”一声被挡在门外了,只见牲口不见人。于是,笔记本也就赋闲了,搁在窗台上。离开孤老汉的饲养室时,本还在,只是成了空壳。笔记本大约有三分之二没有用,还有三分之一部分的革命歌曲、最新最高指示、走资派等等,都化为孤老汉嘴边的缕缕青烟,随风飘逝,没有留下一点二痕迹。
算来,这已经是30多年前的事了,可是,我还是会时常想起被孤老汉“淘空”的那本笔记本,孤老汉眯缝着眼、嘴角叼着一只冒着缕缕清烟的形象时常在我眼前浮动,牲口棚那温馨的尿骚味儿穿越30多年的时间隧道时常刺激着我的鼻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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