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年前,你死时的场景,历历在目。
那天早晨,病了好几天的你,穿着一件方格花布背带裤,呻吟着睡在堂屋一角的床上,床上堆着一条浅蓝色的破毯子。说床,也就是木棒桥着的木板上,放着稻草编织的稿荐,稿荐上是深蓝色的土布床单。
隔一会你就喊:“我要喝水!”外婆或我,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水给你喝。父亲为积攒一点煤油盐巴钱外出做木工副业去了;外公则是三天两头赶转转场,悄悄给人算“八字”,混点酒钱,然后每每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外婆一双裹得象棕子形的小脚,不能负重,但也尽力做家务,或去自留地做活。
中午,母亲从生产队出工回来,忙着砍猪草,煮猪食,准备吃饭。这时你从床上撑起来,又喊:“张强,要喝水。 ”在我的记忆里,你从未喊过哥哥。我将水端给你,你刚喝两口,手一松,水瓢掉在床上,你也倒在床上。我吓得赶紧喊外婆和母亲, 母亲出来一看,一摸,幺啊儿的哭起来,说你死了。
母亲一边哭,一边抱着给你换新衣;一边哭一边说再不骂你再不打你了,直到村人用一张破席子将你裹了埋在没有人烟的李家林。
那时我4岁,你两岁。父亲回来,不说话,没有吃晚饭,坐在床上长吁短叹到天亮;母亲嘤嘤哭到天明。
母亲说,当时我没有掉一滴眼泪,说我不心痛你。在我的记忆中,寨上死小孩是常见的事,时常听到某家的妇女在哭,小孩又“丢了”。张贤伦的母亲生了4个,留下他1人, 彭和江死过3个弟弟; 父辈中,没有谁家没死过孩子。 寨上死小孩就象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受了一点皮外伤,见怪不怪了。引起我伤感的,是后来知道了你死的原因──出“烧麻子”。
我问医生,这是什么病,医治需要花多少钱。当我明白过来时,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润新妹,如果是现在,为哥的绝对不会让你那样离去。
那算什么病啊!在今天,只要打过预防针,就很少发病,即使发病,打针吃药也花不了多少钱,而死,是几乎不会发生的事。
我问母亲为什么?
穷。忙。“家中没有钱,先是看拖得好不。活路又多得起绞绞,本想吃了饭去赊两副中药,没来得及。”母亲叹息着说。
真应了那句话:咱们老百姓,什么都要有,千万不要有病;什么都可以没有,千万不要没有钱!
我心中也有些怨怪母亲,也因此,常常劝说有病总怕花钱总爱拖的她:有人,就会有钱;有钱,还得有人来用!
我也这样责怪自己,那时为什么我不爱陪你耍,要和寨上的小孩跑去田边土角做游戏,让母亲常常把你锁在家中,使你时常满身沾满尿粪。你死后第二天晚上,老鼠碰响帽沿缀满银锡老头和响铃的花帽子,你曾戴过,母亲说是你回来了,说你“人小鬼大”。我为什么要吓得钻进被窝蜷成一团呢!
许多年过去了,我结了婚,生了子。当我去防疫站,为孩子──你的侄儿们打麻疹、流脑、肝炎、乙脑等各种各样的预防针时,总想起你,想起本县1977年麻疹活疫苗普种时,你已离开人间整整10年。使我稍感安慰的是,如今,无论在城镇或乡村,都有医生给小孩发各种预防药,打各种预防针;最近20年,寨上死小孩的事已是极少发生,更没有因为无钱,或缺医少药而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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