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踏上那条入村的黄泥小路，才有一种真正回家的感觉。在两旁春色的牵引下我走向那片氤氲着轻烟的竹林。我熟悉那片竹林就如熟悉我自己。竹林中的那条青石小桥是我童年时日日走过的。村边的那棵石榴树是我八岁时亲手栽下的。还有那眼老井，那是我爷爷的爷爷给后世留下的福泽。而那口几乎象村子一样悠久的池塘边，那间绿藤饱满的老瓦屋，就是我永远的家。

走上那片土坡，竹林掩映着的村舍就依稀可见了。我看见村南远远的野地上一棵桃树在迷蒙的雨雾中红了，美丽而又遥不可及，象记忆深处藏着的那个朦胧的初恋的影子。我突然被路旁一朵蓝色的野花吸引，静静地与它对视良久，虽然我们叫不出彼此的名字，但从对方的脸上，我们都看到了真诚的微笑。小心地将凝着雨露的野花摘下，轻轻别在胸襟上，竟感觉心与春天的距离就一下子近了。

哦，春天的感觉真好，回家的感觉真好！

2

春雨霏霏，这片天地就任由烟雾去随意挥洒，就连村后连绵的青山也被涂抹得只剩一角迷蒙的翠色，就象我此刻被浓浓的春情和乡情包裹着的一颗心。

因了雨水的滋润，瘦了一冬的溪水就丰盈了，它从春天的丛林中走来，收拢起山野的清香，收拢起夜间上滩的鱼儿的泼刺，流过春笋破土的竹林，绕过古老的村落，越过广阔的绿色的田野，将山里春天的祝福带向远方。我摘下一朵朵野花投于溪上，我多希望捡到它们的是一个象我一样热爱春天的浣衣的女子。

几只白羽的鸭子悠闲地浮游于溪上，远远看去就象童话中的小天鹅，它们一会儿曲头梳理着羽翼，惊讶于野花和自己水中美丽的倒影，一会儿又将头探入清亮的水中，似乎在窥看溪里藏着什么秘密。“春江水暖鸭先知”它们是最早知道春天的心事的动物呢。

几头水牛正在悠然地啃着嫩嫩的青草。一只鸟儿落在牛的背上，象一个淘气的孩子，任牛的尾巴怎么扫也赶它不着。一个戴竹笠的老汉静默地坐在田埂上，在他的身后，是一田连着一田绿色的紫云英，是一片连着一片黄色的油菜花。他象一个真正的主人，沧桑的脸上带着慈善的笑容，安详地守望着他的牛只，守望着属于他的这片土地，和属于这片土地的一片春色。在那边的田里，一个年轻的汉子正熟练地将犁套在一头水牛的背上，嗨，嗨——汉子中气充沛的吆喝在田野上激荡，惊破了土地的沉梦，也激动了正在田间劳作的阿妹的心房。锃亮的犁尖过处，泥土在汉子的脚边跳起古朴的舞蹈，牛蹄溅起的点点泥花，开满汉子结实的胸膛，象阿妹淳朴的笑。赤着的双足被多情的泥土吮得生痒，象那夜月下的竹林阿妹羞涩而热烈的吻。年轻汉子的目光陡然亢奋，吆喝声更响亮了，手中的赶牛鞭用力地挥出一个个圆，将春天的希望甩得劈啪作响。春天是种植作物的季节，春天也是播种爱情的季节啊。你看那边阿妹撒下的谷粒，已长成一畦畦嫩嫩的鹅黄。

3

老篾匠三伯坐于瓦檐下，青筋凸起的双手，令人想起村口那棵盘根交错的老榕，手中握着的篾刀，颤颤尤带冬寒。在篾刀的呼喝声中，青竹被悉数破开。柔韧的篾条在老篾匠灵巧的手中翻飞如弦。一支古老的山歌，突然从老篾匠的白胡子丛里飞出，掠过灰蒙的天空，激活了乡村细雨的清晨，使沉寂了一冬的心，霎时涨满春潮。

三伯的山歌响起时，我正在家里帮母亲挑选瓜果的种子。父亲刚从地里回来，卷起裤筒的脚上还粘着泥巴，他坐在门口的那块黄蜡石上，有滋有味地吸着烟卷。记得童年时候，慈祥的爷爷也是这样坐在黄蜡石上，怡然自得地吮着他的玉嘴旱烟斗。爷爷是在二十年前的春天去的，爷爷的灵魂早已和土地和春天融为一体。父亲退休后拒绝了儿女们的挽留，和母亲一起回到老家，侍弄爷爷留下来的那片果园，延续着代代相承的对土地的眷恋和深情。我想，等我到了父亲的年龄，我也会携着我的爱人回来，在这间爬满了绿色藤蔓的老屋安顿我的晚年。

傍晚了，在池塘群蛙的叫春声里，山村的灯火依次亮起。该吃晚饭了，母亲特意蒸了我喜欢的艾菜米糕。母亲的艾糕做得晶莹透绿，腾腾的热气里透着艾菜诱人的芳香。吃过艾菜米糕，再泡一壶母亲新采的山茶。茶属野生，它汲取了故乡山水的灵气。慢慢品之，微苦中透着一种悠远的甘甜和清香，就象屋外淅淅沥沥春夜的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