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未见金黄色的稻浪已有二十年了。甚至,在这二十年里,连没刨去外壳的稻米也没有见过。直到最近的某一天,在超市的米柜前,女儿好奇的问我:“爸爸,这白花花的米粒是怎么长出来的呀?”我一时哑然。怎么说呢,其实我内心里非常熟悉,但真要解释清楚却又有些难。
是啊,生长在城市里的孩子们,能把“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背得滚瓜烂熟,可有几个能知道这盘中餐原本的样子呢?算上我,如果不是女儿的这一声提问,大概也快要把水稻的模样忘却了吧!也或许正是由于女儿的这声提问,返家的路上,手提的大米便没有了先前的重量,因为我的思绪回到了刚刚女儿问过的问题上。而且,这些雪白的米粒仿佛真的还原成了它固有的样子,包上了一层粗糙的外壳,扁扁的,两头尖尖,浑身毛绒绒的,有些刺手。
金黄色,没错,小时在课本中常常读到过的词,而这个词又是那么精确。当然,这个所谓的精确也是在见识了黄金的颜色之后。对更多的人来说,倒是黄金呈水稻色更为确切。回到家里,一个人独坐在沙发上,看到的已经不是一粒粒饱满的稻米,而是由无数粒稻米在微风的吹拂下掀起的稻浪。是啊,稻浪,过去也常常使用这个词,现在倒不怎么用了,但偶尔提起,反倒更体会出了它内在的含义。还有哪个词更能形容出那一望无际的稻田呢!还好,我见过大海,对浪涛有着感性的认识。眼前的稻浪的确像风平浪静的海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透着粼粼的波光。
现在想来,那成熟的稻米成片的流动是一道奇美的风景,而在那时,我小的时候,是从来也没有把它当风景来看待的。我只记得,我也喜欢它,是因为在收割的时候就可以吃上雪白的大米干饭。这可是一年中难得的机会,尽管收割水稻是苦活累活,远非这个年龄的孩子所能承受得了的。但跟我年龄相仿的半大孩子还是不顾大人们的劝说争着参与到收割水稻的决战中。一个上午下来,累得直不起腰,回头看看,稻浪平静了,也像是站累了,平静地躺在地上,一排一排的,整整齐齐,像经受过特殊训练的列兵做着俯卧的姿势。借着直起腰来的空闲,时不时地瞅瞅太阳,盼着它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赶紧到达正南方。而这时,负责午饭的师傅(其实也是本小队的社员)就大声哟喝:“开饭喽——”在空旷的田野里,那声音带着回响传出老远老远。或许是饿极了的缘故,也或者是新稻米诱人的芳香早已触动了嗅觉器官,肚子便跟着忙不迭地“咕噜咕噜”乱叫起来。付出这么大的辛苦,不就是图中午这顿白米饭吗?反正管饱,吃得不能再下咽了,几个小伙伴四处溜达溜达消化一下回来再吃,直到一粒也不能再放进肚去为止。而且,除了鼓胀的圆滚滚的米饭,还有一道汤菜,一般是西红柿鸡蛋汤,稀稀的,几乎清澈见底,但舀到碗里,香在心里。特别是当一片稍大点的蛋花舀入自己的碗中,那个美就更不用提了。如果运气好,还会加一份稠一些的菜,先把个人自带的碗搁在那儿,由厨师均分后各人领走。记得有一次一位小伙伴的碗里居然比我们的少了一溜肥肉片,惹得他掉了三天泪,一时成为美谈。
白天收割,晚上也不能闲着,得把前几天割好的水稻运到生产队的场院里,用打稻机将颗粒剥离下来。这可是危险的活儿,一般几个有经验的老手来做,其它的打打下手。而小孩子们是不能参与的。后来经过据理力争,小队长知道也只是为了那顿夜餐,便不再难为我们。于是,稻垛上便尽是小孩子们的身影,但用不了多久,队长发现不一会少一个,便清楚都不知猫到哪里打瞌睡去了,也便不再问。只有到了加夜餐的时候,才会卖力地大呼:“开饭喽——”便又都聚扰来,引来一阵阵的哄笑。
那时的农村并不通电,但有一盏叫“汽灯”的玩艺贼亮贼亮的,照透半个天空。用不了多久,成群结队的小飞虫争先恐后、前仆后继,纷纷毙于灯罩之下,一晚上下来,“汽灯”的周围便成黑压压一片。这当然不会引起我任何兴趣,只有当菜足饭饱,才有闲心将那些半死不活的稍大一些的飞蛾拖到一边。奇怪的是,只要它还有一口力气,就又爬回到最亮的光圈面前,直到命归西天。
远离家乡二十多年,每年还是要回家几次,也偶尔跟着农人们到田里去,但再也见不到那片金黄了。途经的那条曾经长年流水的河流也一直干涸着,只有歪邪的树木和杂乱的蓬草述说着那条河流辉煌的过去。有时,站在河流的大桥(那是我儿时所能意识到的最宏伟的建筑了)上沉思:是什么动力让这河流长年流淌不息,又是什么原因使它干涸至此呢!答案或许非常明确,明确到不须做任何解释;却又是模糊的,模糊到任什么理由也解释不清。
反正,自从我离开老家这二十多年来几次到过儿时嘻戏的这条河流,再也没见它流淌过,偶尔的水洼告诉我,这里不久前刚刚降过一场大雨。还有虫鸣,还有青蛙有气无力的哀告,但再也没看到鱼儿出现过。
随着河水消失的,还有那一望无际的稻浪,那挥汗如雨却又喜气洋洋的农人,以及那荡人魂魄的稻花香。自然可以征服人类,人类也一样能使自然变个样。
从此,稻花的香气似乎从我的嗅觉中消失了。不对,我明明又闻到了那熟悉的稻花香了啊!女儿的提醒让我的思绪返回到现在:“爸爸,米饭熟了,快来吃饭吧!”
噢,是了,这香气是从电饭煲里散发出来的,隐隐约约透着我熟悉的稻花的香气,但已远不是那久违了的味道了啊!如果说还有的话,就是那近似的味道还能唤醒我灵敏的嗅觉,让那些曾经的碎片连成一体。
哦,我的老家,那条伴我长大的河流,那盏夺去了无数生灵的“汽灯”,那声“开饭喽——”粗壮却又动听的脆响。还有,也是我记忆里最深刻的,那片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稻浪,永远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摆着细弱的身子,向人们展示着农民的辛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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