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故事
父亲七岁起就浪迹天涯了。大约九岁那年,流浪到一家教堂门前,里面飘出一阵童声合唱,歌声像一条柔韧的带子,把父亲拉进教堂。他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有如天籁般的歌声,天真、纯洁、高尚、神秘、神圣,他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听得泪流满面。一位满头白发的神父走过来,摸着父亲的头,递给他一包用玻璃纸包着的东西。
晚上,父亲睡在人家的屋檐下,剥开了玻璃纸包的东西。是块冰糖(父亲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个东西叫“冰糖”),晶莹剔透,满天的星星在里面眨着眼。父亲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一股神奇的滋味瞬间经过舌尖一直沁到心底,他不知道这种滋味就叫做“甜”,他知道很多滋味,譬如说苦,譬如说酸,譬如说辣,譬如说涩,譬如说痛等等,尤其是苦,对他来说是刻骨铭心,唯独不知道“甜”,不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甜”这种滋味。这种滋味太美妙了,美妙的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本想细水长流,慢慢地体验这种感觉,最终忍不住,添一口,包起来。再添一口,再包起来;尽可能让那种无以言说的美味在自己的舌尖多停留一会儿。在星星的注视下,那块冰糖化作涓涓细流,滋润着他苦涩的心田。
后来,父亲识字了,才知道当初的那种感觉叫做“幸福”。在父亲以后的人生中,吃过的糖果无数,但是再也没有了那种感觉。他说,那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为了那一刻的“幸福”,他宁愿用生命作交换。
矿工的故事
我的一位文友大我十几岁,资深编辑,在我们这个城市很有名气,一位世界驰名作家的第一篇稿子就是他编发的。
他年青的时候从老家扒煤车到了我们这个城市,做了采煤工。一次发生了偏邦(一面煤壁塌了下来)事故,把他压在下面,工友们顶还在着噼里啪啦往下落的石块,冒死相救。一块巨煤死死压住他的右臂,用尽了各种办法不能挪动丝毫。有人建议说,右臂是肯定保不住了,不如砍掉一只胳膊,保住性命要紧。这是一个很冷静的提议,得到大多数工友的默认,甚至找来了板斧。一位老工人站出来,噙着眼泪说,娃子们,不中,不中啊。他还这么年轻,媳妇还没娶呐,丢掉一只胳膊,往后还咋活人哩。老工人的话使小伙子们眼睛湿润了。后来,他们找来一根电缆线,斜拴在他的身体上往出拽。胳膊保住是他的造化,拽断了命该如此。老天爷可怜,他的胳膊完好无损地拽出来了,只有一条袖子留在了巨煤下面。他们前脚撤离,“轰隆隆”一声闷响,大面积塌方,整个巷道烟尘弥漫……
后来,他当了作家,饱蘸着深情写过不少讴歌矿工们的作品。他说,通过那场劫难,他深切地感受到,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儿,就是每天能看到太阳升起来,再落下去。
知青的故事
下乡那几年,知青们的文化生活十分贫乏。同学们看前面的路是灰蒙蒙的一片,不知何处是尽头,精神颓废到了极点。可能是物极必反吧,这里盛产着精神境界的最高产品——爱情。
我的一位女同学,和大她两届的男知青“好”上了,偷食了“禁果”,女同学的肚子渐渐凸出来,在同学和乡亲们面前鹅行鸭步,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不是我有意渲染氛围制造环境,当晚的天气的确如此),男知青把我从睡梦中喊起来,说他的“对象”不好了,要赶紧送公社卫生院,让我陪他去。他“对象”的裤子已经被鲜血浸透了,面色苍白,痛楚得五官扭曲错位。公社卫生院距离我们知青点有三十多里路,他给她顶了一条破麻袋就上路了。我在前面打着手电带路,他背着她,借着那一点昏黄的光跟在后面。风雨交加,道路泥泞,他一步一滑,两步一跤地艰难行进。忽然,他感到脖颈温热,接着听到她轻轻的啜泣声。他停住脚,柔声说,难受吗?再忍忍,很快就到了。一道闪电划过,照耀得世界亮如白昼。借着瞬间的电光石火,我看见了伏在“对象”背上她,她的脸出奇的恬静和柔美,圣洁的像女神。她轻轻地、却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我感到……我真的好幸福。
……
这句话穿越了岁月的风雨,一直在我耳边回响。她的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生死未卜,巨大的痛苦在折磨着她,狂风暴雨在吹打着她,可是她竟然说,她感到好幸福!是啊,她感到幸福,是因为她心中有爱,是因为她有一个可以承载她的脊梁。
警察的故事
出差乘火车,对面坐了两个年轻人,岁数差不多。其中靠窗坐得那个,长得很英俊,手一直放在小桌板底下。偶然一抬手,手腕上一道亮闪闪的光划过,原来他戴着手铐。坐在旁边的那位年青人,肯定就是位警察了。怎么看,他也不像警察,太年轻了,唇上该长胡子的地方是柔软的绒毛,眼睛里闪耀着柔和的光芒。他们都不说话,警察捧一本杂志在读,小伙子眼睛一直盯着窗外。
一位靓丽的女孩路过时看见小伙子,惊讶地叫起来:“呀,怎么是你?”小伙子显然很意外,兴奋得满脸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抬起屁股,又颓然坐下。女孩问:“这位是……”小伙子说:“哦……是……我的朋友……朋友。”女孩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我们是小学同学。”年轻警察脸上飞过一片红晕,怯生生捏住女孩的指尖握了握。我注意到,小伙子用膝盖碰年轻警察的膝盖,一连碰了好几下,年轻警察流露出几丝犹豫,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似乎做出了什么重大决策,轻轻掏出钥匙,在小桌板底下轻轻打开小伙子的手铐。
看得出,挣脱了手铐的束缚,小伙子轻松多了,抓住女孩子的手使劲儿摇。从两个人的神情看,不像是一般同学关系那么简单。他们中间,肯定有过一段浪漫的故事。女孩眼睛里流淌的是柔情,小伙子眼睛里流淌的是火焰。太阳渐渐偏西,列车播放供应晚餐的信息,女孩提议三个人一起去餐车吃晚餐。年轻警察为难地摸着后脑勺,小伙子企盼地看着年轻警察,眼睛里的表情分明是“求求你了!”年轻警察咬了咬嘴唇,一起去了。
回来的时候,女孩子不见了,可能下车了吧?小伙子浑浊的眼光水洗过似的,明净了许多。他们很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小伙子依旧看着窗外,双手伸到小桌板底下,年轻警察掏出手铐,轻轻地给他戴上。
半夜时分,两人准备下火车了。年轻警察把手铐撸到小伙子的毛衣袖子上,使其不直接接触到小伙子的皮肤,然后把外套袖子使劲往下拽拽,把手铐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我目送他们下车,年轻警察回头冲我笑了一下,笑得很腼腆,女孩儿似的。
我的眼光一直盯着他们,直到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我不知道,年轻警察的行为是不是违反了“纪律”,但是有一点我敢肯定,他给予小伙子的自尊、关爱,会永远留在他的记忆深处。
他和她的故事
他读博士期间,到一家大型企业实习,做总经理助理,认识了她,她是来自遥远山区的打工妹。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他就被她征服了,她像一朵在深谷里静悄悄开放的野百合,默默吐露着幽香。他们的爱情受到了他父母的强烈反对,有几次她想放弃,他却很坚决。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
俩人回她的家乡,拜见他的父母。她家乡的县城不通火车,省城下车后要坐十几个小时的汽车,她家的山村不通汽车,要步行六十多里的山路。她家乡的空气很干净,甜丝丝的有股薄荷味儿;她的家乡很美,宛如一幅水墨山水画儿。他们玩得很开心,乐不思蜀,不知不觉间假期到了。就在他们准备返程的前一天,天降豪雨。半夜时分,山体滑坡,很多房子被卷入泥石流当中。他俩住的房子距离山体比较远,泥石流下来已成强弩之末,但还是把他们住的房子给淹没了。
幸好,横下来的房梁撑出一块空间,他们才没有被泥石流埋葬。短暂的恐惧过后,她惊慌地呼唤他的名字,黑暗中,她听见他稳重浑厚的声音:“别怕,我在这里呐。”他向她伸出手,他们之间横亘着一块的巨石,她的手臂越过巨石使劲够着他的手,他把她的小手握在她的手掌之间,她立刻感到安全了。她说:“我爱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他说:“我知道,我有多爱你,你就有多爱我。”他们说着情话儿,说了很久,她说她累了,想睡觉。他喝道:绝不能睡,睡着就醒不过来了。他给她讲故事,回味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幸福的时光,赶走她的瞌睡,她还是有些迷糊。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她终于绝望了,说别人不会找到这儿来的,我们死定了。她哭了,哭得他心里一抽一抽的痛。他安慰她说不会的,肯定会有人找到我们,我们不会死,我们幸福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呐。他说我给你唱支歌儿吧!他会唱的歌儿真多,一首接一首,他的声音很好听,磁性的男中音很有感染力,她被他的歌声陶醉了,时间在他的歌声中悄悄流逝……
她被救出来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救援队搜寻到这里,听见里面有歌声时断时续地飘出来……
她醒来后,问父母,他哪里去了?父母告诉她,他没事儿,回去上班了。捎信来说让她好好休息,他要到国外进修一段时间。她相信了,可是她想他,刻骨铭心地想。父母劝她安心地住段日子,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再说。
在临近他们结婚一周年的一天,她领着侄儿在山坡上玩,侄儿指着远处的山坡说,姑父就埋在那儿!她的脸色一下布满青霜,继而恢复如常,什么也没说,拉着侄儿的手回家了。
她去了县城医院,查他的病例。大夫问她和他是什么关系,她说是兄妹。大夫显然对这件事影响太深刻了,对她说太不可思议了,从来没见过生命力如此顽强的人。他的一条腿被巨石压住了,动脉血管破裂,一直在流血。一般像他这种情况,顶多能活四个小时,可他却活了两夜一天。大夫感叹说,奇迹,真是奇迹!他竟然能顶住不死,他有着怎样的毅力呢?说到这里,大夫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只有她心里明白,他岂止是“顶住不死”!他还给她讲故事,给她唱歌,一切都是因为爱,因为爱啊……
侄儿自知闯了祸,回去告诉了家里人。父母哥嫂看她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遂放下心来,时间是治疗创伤的良药,有什么样创伤能治不好呢?
结婚纪念日那天,父母哥嫂发现她不见了。他们一下就猜到她去了哪儿。他们猜得不错,她的确在他那儿,穿着洁白的婚纱,胸前戴着“新娘”飘带的红花,靠在他的墓碑上。她已经死了,神色很安详。木板做的墓碑上,鲜血写成的字还湿漉漉的:我永远是你的新娘……
这个世界上,只要心在跳动,就有爱;有爱,幸福就会围绕在我们身边。不要拒绝给别人爱,也不要拒绝别人的爱,这要你的心还在跳动……
本文已被编辑[恋尘叶子]于2006-3-29 13:07:1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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