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寡言的人。
以至于搜索我成长的记忆,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开怀的笑语,也不曾向父亲倾诉过自己的烦恼和心事。
因为父亲的寡言,觉得父亲是冷漠的。
父亲出生于四十年代初,一个连吃饭都成问题的年代,加上家里众多的兄弟姊妹,童年生活的窘迫不言而喻。刚满16岁的父亲辞别父母亲人,远离家乡广东,招工到了湖南。
父亲的远离,一直是家人最放不下的牵挂。八十年代初,当家中的境况略有好转,爷爷和大伯他们便多次来信催促,要父亲回家乡去,在广州工作的三叔甚至已经为父亲联系好了工作。憧憬着回广东的种种美好,我的心为之雀跃。可父亲最终却决定留在了湘北这个偏僻的小城。父亲的选择,就象我们怎么也猜不透的谜底,还有什么,能拦住回到日思夜想的家乡和亲人团聚的脚步啊?
那一年,最疼爱父亲的爷爷去世了,听说,爷爷临终之际一直念叨着父亲的名字。大伯和叔叔们接连发来两封电报,让父亲回去见上最后一面。得知噩耗,父亲仿佛一下老了许多,好几天都没说话,也不提回去的事,只是工作显得更忙碌了。一封“工作忙,代为尽孝”的回电,令大伯和叔叔们既意外又生气,以为父亲手头紧缺钱,又寄来了200块钱做父亲回家的路费,可父亲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200元钱寄了回去。尽管后来父亲还是抽空回去拜祭了爷爷,可至今,大伯和叔叔们们对父亲的无情仍不能释怀。
因为父亲的寡言,以为父亲是懦弱的。
常常有父亲以前的同事说起父亲,工作中的父亲是个极谨小慎微的人。在车间做材料保管员的时候,每次别人领取一段管子或者焊条什么的,他都要亲自去工作现场看一看、丈量一下,二米长的钢管决不发二米一,一包焊条可以拆开按每根发放,以至有同事略含嘲讽地给父亲送了个“红管家”的外号。对此,父亲仍乐此不疲。有一次,一个青工为领取一包焊条和父亲发生了争执,青工要领一包,父亲却坚持只发十根,那个青工看不惯父亲的刻板,对着父亲大声嚷嚷,父亲也涨红着脸,气愤得说不出话来,青工激动之下,居然顺手将父亲推倒在地。一旁的同事们看不过去,拉扯着那个青工要去领导那评理,没料到父亲从地上爬起来,息事宁人地说:“他不是故意的,算了,算了”。
高中毕业后的我,带着与大学失之交臂的落寞,以第二名的分数招工进了父亲所在的这家企业。按照单位的惯例,当时分配岗位是以分数高低来确定的。满以为能理所当然的成为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化验员,没想到却安排我去车间做操作工,而化验员的岗位都照顾了几个干部子女。第一次品尝到现实的不平,我将满腹的委屈和不满带回了家。缠着父亲去找领导评理,父亲走到领导办公室的门口,却又回转了身,一句“到哪上班不一样?”令我整整一个星期赌气没和父亲说话。
父亲的寡言,就这样象一层若有若无的屏障,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用常人的眼光去诠释他。
随着年龄的增长,当我懂得用理解去体会父亲,用心去细细梳理父亲生活中的点滴,我才知道……
父亲的寡言,其实是一种责任。
刚参加工作的父亲,每个月的工资是十五元,那时侯,不管生活有多么艰难,每月除了给自己留点生活费,父亲总要给家里的亲人寄去五元或十元钱。
因为母亲是地地道道的湖南人,无法适应广东没有辣椒的生活,而我们姐妹的户口和学校也没有着落,父亲才放弃了回家乡的机会。
那一年,正逢车间锅炉抢修,作为检修班长的父亲实在脱不开身,不得不强咽下悲痛和委屈。没能见上爷爷最后一面,成了父亲心中隐隐的痛。
父亲的懦弱,其实是一种宽容。
正是有了这份宽容,那名青工后来向父亲真诚的道了歉,并和父亲结成了“忘年交”。
正是有了这份宽容,第一次有了挫折感的我,才暗暗憋着一股劲,脚踏实地的尽心工作,并利用业余时间读电大,求上进,最终走上了管理岗位。
原来,父亲的不善言辞,并非是缺乏情感。他的爱就像涓涓细流,蕴藏在心底,蕴藏于过去、现在和永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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