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冬花慵懒地斜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辽阔寂静的夜电视响着,这方寸之间的热闹仿佛一直响在耳外.她默默想起一个人,不觉心下黯然.
儿子今天下午被婆婆接了过去,如今喏大的房间空剩她一人.丈夫长年在外跑车,一年也难得相见几回.而即使丈夫儿子在家的时光,她也从未有过天伦之乐的快感.无论和丈夫为烦琐争吵,或儿子哭闹不休时,总会有一个身影,躲藏在这家的某个阴暗角落,偷偷耻笑.
这种感觉常常是一闪而过,却让冬花如遭电击.她忘不了那个人--直到此刻,婚姻上她属于丈夫,感情上她属于他.
她也曾执拗地认为,生了小孩后也许会好些,她可以把精力全放在小孩身上.但她很快发觉以前的愿望近似奢望.并不是自己刻意去想,而总有一种潜意识的力量让她越不去想越是不忘.特别是当她看到儿子长得像丈夫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如果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生的孩子至少应该像自己.冬花对此观点一直深信不疑.恨乌及屋,她对丈夫,对儿子,甚至这个家庭,都有一种别人难以想象的生疏感和厌恶感.
与此同时,在梦中,她有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家,她和自己最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他们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肩并着肩,手挽着手走过,他们在公圆嬉戏,或商场购物,累了一天回到他们租住的小屋,那里的陈设简单而温馨,充满了甜蜜怡人的气氛......
也只有在这独自居家的落寞时分,她思潮放纵,才能大胆去想,想那些久远了又不曾忘怀的人和事.她可以将其他杂念置之不理.
时间的流失,总会让一些先前的决定后悔.有几人真正做到了婚姻美满?她不敢妄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几千年来一直困绕着男男女女.即使人身自由的今天,恋爱自由,婚姻就一定自由了吗?
你完全可以和许多人恋爱,却只能和一个人结婚.并且受到家庭,工作,权力和金钱等堵方面的制约.爱情是浪漫的,而婚姻永远现实.你和自己最钟爱的人结婚了吗?有几人敢直面回答这个问题,而不选择逃避和沉默.
柳直刚的确是个不错的男人,这不仅表现在他高大英俊,工作能力特强,更难得的是他对女孩格外细心,懂得如何去迁就和疼爱她们.在他们所就读的那个二流学校里,赢得了异性广泛的赞誉和好评.而作为校花之一的杨冬花,就是在那时被他俘获的.
在那个龌龊不堪,人满为患的中学一般的大学校园里.大家彼此天天见面,没有更多的空间让他们回旋.这局狭的环境也许成就了这爱情的温床,加深了青年男女间心灵的磨合和碰撞.特别在双休日,你看,成双成对的情侣,蝴蝶探花一般,在校门口进进出出,构成了一副令人惊羡的春景图.而当中最光彩夺目的,无疑要数柳杨二人.
在校友同窗们的啧啧赞叹声中,两人陷入爱琴海,陶醉其中不忍自拔.他们习惯了同龄的侧目和蜜言,他们习惯了这种无拘无束,妙不可言的生活.他们享受,挥霍着青春.
阳台上一阵蟋嗦的响动,家养的那只白猫窜下来,蜷曲在女主人脚边等待爱抚.这只讨厌的公猫,总是在深夜嘶哑着嗓子叫春,搅得人心慌意乱.冬花不只一次地打开窗户,将她驱逐出去.而此刻,会完了情人的公猫温顺地躺在主人脚边,眯着眼睛打着盹儿.
白色的墙壁在白色的荧光灯下一片惨白,女主人白色的睡衣裙旁偎着白色的猫,白色的猫撑开白色的爪子正伸着懒腰,电视屏幕上起一片白色的雪花.
没有人不为毕业后的出路发愁,在付出了高昂的学费之后,拿着一张在国内毫无名气的毕业证书和心内没底的专业水平,如何去找工作实在是令莘莘学子们惶惶不安的事情.有钱人家的子弟固然忙着调亲动友,搭桥铺路,而更多无钱无势之辈早就将目光瞄向了繁华的南方,那里有他们试试运气的肥田沃土,也许可以掘到他们的第一桶金.过去是大学难考,现在是工作难找,形势变化得令人目不暇给.
如果杨柳二人在校内转上一圈,准会有人问他们何时结婚,他们要麽含蓄地回答:大约在冬季;要麽更直接地说:等二零零二年下了第一场雪再说.这时就会有人紧接着交代:别忘了到时候通知呀!两人听了就会觉得很受用很满足.
事实上,他们也在为自己的去留担忧.尽管已经有公司答应与他们签约,但柳直刚对这个已生活了三年的城市却生不出一丝好感,尽管她拥有数千年的历史,名胜古迹遍地皆是,曾经是古时好几个朝代的首都.但柳直刚看不出她有丝毫过人之处:狭窄的街道两旁硕大的法国梧桐无人修剪,道路上坑坑洼洼全是水渍,排水道似乎年久失修,一下雨能漂起汽车来.一排排陈旧的路灯破烂不堪,要麽不会亮,要麽根本就没有灯泡.
城市的破败景象映在他充满期待的眸底,平空生出一种忧郁的暗色.他的眼光也有明亮的时候,那是他和冬花走在一起时,冬花明丽的脸庞仿佛太阳,给低沉的乌云镶上金边.
在毕业最初毫无着落的一年多里,二人相约去南方一个小镇打工.繁荣的小镇聚集着众多操不同口音的人们,他们早起晚归,行色匆匆地装扮着这个远离家乡的地方,同时拿走属于自己的一小部分钱.紧张有序地工作一天之后,冬花几乎爱上这个地方了,租居的小屋,成了他们短暂的天堂,使他们获取短暂的快乐.
杨冬花可能不知道,远在几千里之外百般疼爱她的父母正在为她工作的事大伤脑筋.在他们看来,打工并非长久之计,如果能让宝贝女儿在县城某个单位上班,找一个好婆 家,他们才算尽到为人父母的责任.
在父母的并肩努力下,工作的事不久就有了眉目,这托了冬花舅舅的福,舅舅是县城里的大能人,今后冬花就能在大县城里上班了!找工作前后仅仅花了三万元,这对于某些大款当然不值一晒,但对于并不富裕的冬花家来说,在支付了几年昂贵的学费之后,能筹集到这笔款子,已经属于超长发挥了.但冬花的父母并不因此而掩饰自己洋溢脸上的兴奋表情.
于是,催回的电报雪片般飞到南方那个温暖的小镇,冬花像收集蝴蝶标本般把它们一一压进日记本里,不给回音.老父亲急了,亲自长途奔袭小镇,他要苦劝女儿就范.
冬花后来发觉进了亲人的圈套,亲请是个大诱饵,她被囚进了县环保局,那是个严重超编,薪水微薄且不及时发工资的清水衙门.大家每天都肿着一张脸,喝茶呀聊天呀看报纸,穷极无聊时再讲个花边新闻或着黄色笑话.有的是大把时间,却因囊中羞涩而无福去享受.因此无论谁结婚生子,全单位二百多号人一哄而上,吃高价饭,场面倒也壮观.这样算下来一年得几千元的额外花消,就只好伸手向父母要.但就是这样的单位大家还没有一个要走的意思,想当初请客送礼拖关系,把头几乎削成了竹签子扎进来,那是多麽不容易呀.大锅饭,铁饭碗,究竟香不香,还是边吃边看,熬着吧.
杨冬花上班快一年了,心情糟透了.要是自己当初赖在南方不回来,要是父母不那麽热心,要是--尽管有一千个要是,但父母毕竟是好心,供自己上学为的是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为的是能找一户体面的人家,找一户体面的人家为的是找一个体面的丈夫,这--难道有错吗?怎麽?嫌挣钱少?难道这个社会需要女人挣钱吗?只要她们长得漂亮,有文化就行了.古董不能吃不能用,照样有人欣赏有人抢.想至此,冬花不禁感叹父母的良苦用心,在弟弟身上他们也没花费这麽多呀,兴许弟弟的事将来还指望他未来的夫婿呢.哎!谁叫我生在这种家庭呢.
自从被单位这只大笼子套定之后,冬花发现自己又被驱赶向一只小笼子--婚姻.见了一个又一个对象,父母都嫌对方没房没车没势力,直到如今的夫婿谈过,父母的眼前才忽然开朗,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冬花早就看穿了父母攀龙附凤的心态,也许正如预测的那样,他们正在为自己宝贝儿子的将来深谋远虑,而眼前的女儿正是一块儿最合适不过的跳板.家庭为她付出了那麽多,她也该为家庭做做贡献了.
尽管冬花十二分的不情愿,甚至带着些须厌恶的心情,但在媒人的灵牙利齿,父母的百般哀求之下,自己感恩的心在作祟,渐渐升起了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慷慨激昂之情--她,最终同意了.
的确,长颈鹿被关进了动物园,又被关进了铁栅栏.冬花向直刚如此形容自己当时的处境 .电话那边落泪了,只哽咽了一句:你既然买票进了动物园,就一定要看到铁笼中那只局促不安,走来走去的老虎.我们--分手吧!
最好的怀念既是相忘,在一个淫雨霏霏的早上,冬花被一群幸福的人包围着,走进了婚姻的殿堂.结婚仪式的最后新郎对自己的款款一吻使气氛达到了高[chao],人群中欢呼声,尖叫声不绝于耳.但留在冬花心灵深处的还是离别家乡父老时那一连串沉闷的鞭炮声--
久远了,久远了......杨冬花不觉猛醒,从沉沉的记忆中翻身.电视上剧情正达到高[chao],男女主人公经过一段难以想象的悲欢离合之后,紧紧拥抱在一起,泪流满面地发誓将永不分离.白色的墙壁在白色的荧光灯辉映下令人眩目,白色的猫在白色的裙幅旁已经熟睡了好久.电视停台了,屏幕上起一片白色的雪花.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儿啼,冬花警然站起,移步窗边,拉开白色的窗帘往外看:街上静悄悄,无人行,两排白色的路灯一直伸向远方,夜色不知深几里.几颗星星依稀伏在群楼顶上,闪烁不寐,它们--为谁凄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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