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我总是会怀念那一场烟花，支离破碎的焰火尖叫着散开。

他们反反，复复地说着天下无双，天下无双。然而无双的又岂止是天下？颜晏，我要你心知：每一个焰火的美丽，都值得我们去怀念。

十五岁以前我和慕颜住在不知名的小镇里，触目所及的是寻常的江南风光：迎风招展的酒肆黄旗；车马磷磷的青石路板；淡在烟雾里的小桥；还有那卖花的商女，捧着一大束海芋在怀中，就着小贩精致的吆喝颤微微地唱，有时我会和慕颜走在街道上，他的美丽使河上驶过的渔女裹足不前。他总是停驻在小桥的中央向西望，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得到烟雾茫茫，那时的我是多么的年轻，那时的我还没有十五岁。

那年的我，还不知道西边的尽头就是长安。

慕颜教我抚琴，把手指放在弦上，轻轻地拨划，就是流离失所的乐音，时光在他纤细修长的指上停驻凝永，他低垂着头，长发泻到琴几上，他说颜晏，你看这时间匆匆地往前流逝，乌丝转眼就成华发，但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这时光就会为你停下来，永远停下来。

慕颜自己却从不弹琴，至少我所知的年月里他从不，慕颜二十岁时收留了弃婴的我，我成长的年月里他从不弹琴，他只用悦耳的声音教会我弦的徽音，把手指放在弦上教我指法，我常常会想着慕颜弹琴的样子，雪衣乌发，唇角微扬，低垂的眼眸泄下的情意似要把这红尘紫陌所有的爱恨纠结，我惧怕那样的慕颜，年少轻狂的慕颜，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飞扬的样子。

那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慕颜。

慕颜总是淡淡地笑，优雅有礼地静坐，一个人摆弄着棋谱，那固定的样子，才是我熟悉的慕颜，他守着后院的莲塘一坐就可以一整天，从小看着他的我也如他般云淡风清，两人相处就如水一样自然，很少谈及爱，居住的日子里也常有人来说媒与慕颜，慕颜只是笑着淡淡地听，告诉他人我不愿改变现在的生活，看着来人用不满的目光扫过我而去，慕颜便会用歉疚的眼神看着一边静静抚琴的我。

慕颜，有几次我都以为你知道了，但是一直到最后，你都没有看见我藏在袖中被弦划破的手指。

慕颜很少出门，但会在人少的时候陪着我散步，通常那时早已夕阳西下，但还是会有人特意跑过来，远远的望着慕颜，我知道走在我身边的这个男子，他出尘的美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中是如此的和平，他看着夕阳，西下的光芒在他黑眸中一点一点地褪去，我心里涌上的是难言的心意。

小镇上有缠绵的风，有吟诗的浪客游子，是杂花生树也是莺飞草长，有哀怨盼着良人归的妇人，有快意江湖的豪侠经过。

当然也有弃婴，弃猫，弃狗之类，这时慕颜会牵着我的手，他的手干燥而温暖，他用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说：

“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天下，是唯一的世界，但往往现实与我们期望的不一样，当我们不能随便时至少我们可以做自己的主人，所以，颜晏，你没有被任何人抛弃，因为你是你自己的主人。”

十四岁时及笄，女孩子一生的时刻，慕颜请了邻居来，我化好妆，走出内室，慕颜笑着为我系上腰带，他垂下身子系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头顶上已有丝丝的白发，他抬起头向我贺道：颜晏，你真是天下无双。还是那么绝代风华的男子，岁月几乎没在慕颜身上留下痕迹，可只有我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已经开始苍老，他的银发，他笑起来悄然显现眼角的纹路，丝丝扣扣，似乎要牵扯着痛到我心里去。

天下无双，颜晏，你是天下无双。慕颜，你我都知道。

那不是真的。

慕颜，我不愿你老去。

可是颜晏，万物都要流逝，这是多么正常，生命虽然短暂，我们也要尽力怀念，每一个焰火的美丽，我们也要珍惜。

我想起小的时候，爬到慕颜的怀里任性咿呀咿呀地哭，慕颜手里的古书也常是一把扯过就毁了去，只有慕颜不愠不火极有耐心地抱着轻哄，阳光在他面庞上生生息息。

慕颜，你才是天下无双，是我在这黑暗中的唯一救赎的光。

慕颜和我虽一共生活了十五年，但是慕颜对于我，仍是有很多的不解，他只爱白衣，用白色的绾巾绾起长发，但他手腕上却系着一方紫色的巾帕，淡淡的月白中一抹心悸的紫，我从未看过他解下过，还有一次，我无意中弹起《凤求凰》，那一首渊源的诗，慕颜的脸竟一瞬间苍白。

苍白似纸，从此后，我再也没弹过《凤求凰》。

十五岁那年，小镇上来了一个生客。

是青衫的少年，常坐在青石桥上仰着头看天，充耳不闻路人的指点，似乎在发呆，三天过后他看见了慕颜。

他说，慕颜，我知道你，我是涯歆。慕颜用怀念的眼神看向他说，是的，我也知道你，你想带我离开。青衫少年扯起唇角温暖地笑，眼神明亮放肆。

可是我不想离开，我不能离开。慕颜用手抚着紫色的巾帕叹息。

我从小到大从未想过慕颜会离开，他仅只是守着莲塘看花开花谢的男子，寂寞如月，清冷似莲，忧悒得恰如小镇迷离的风，刺痛人眼，花红谢了便落了个满眼匆匆。

但我也不想让你失望，慕颜说，这是我的女儿，颜晏，她也会琴，你带她走，替我承约，颜晏，你从未到过外面，你从未出去看过，你应该很愿意有机会去看看这广阔的天地。

是的，我愿意，我低垂着眼，慕颜，你可知道，这是你第一次说我是你女儿，我的手，都因你这句话，抖起来了。

十五岁时，离开了慕颜，抱着他替我做的乌木琴，车马磷磷地离开江南，慕颜说，我要去的哪个城市，叫长安，一直向西，就可以到达，有什么不知道的都可以向涯歆，他微笑地说，然后车马驶离，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远，在我的视线里淡出。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涯歆的师父叫月矢，是一个生来就注定归于琴的绝世天才，却从小与慕颜比较，受尽“成为天下无双”教育成长的人，怎能忍受竟还有一个人与自己齐名，不相伯仲。所以，慕颜成为月矢心中隐忍横着的刺，月矢向慕颜挑战，举世闻名的两大琴士之战惊动天下，月矢输，慕颜才是天下无双，然后慕颜在他最光辉的时候退隐，月矢与慕颜约定日后再战。

一路向西，路途长得紧，然而有了热闹的涯歆，却不觉有什么寂寞，他与慕颜似乎是相反的人，涯歆，是灿烂的太阳，有时，他甚至会拉过我一起在街头奏琴，这大概是和慕颜怎样也不搭的事吧，慕颜虽也和煦待人，但他的气质却永远难融入人群中，他的清冷优雅，全游离在世外，尘世中他是不可能属于我们的人。涯歆却能嘻笑着弹出活泼清新的曲，沁人心腑惹人醉，他喃喃语道：相思只在，二月初上，豆寇枝头。见我好奇，便告诉我那是他作的曲，名唤相思。

相思？

相思，对，就是你思念着一个人，心里填满了悲伤，轻轻一碰就会滴下泪水的那种感觉。

颜晏，你是否相思过呢？

颜晏，你是否相思过呢？

长安，是一个怎样的城市？

涯歆说，是都城，最热闹的城都。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人群，举袖成帷，涯歆又说，长安，还会是颜晏你将知道的，最寂寞的一座城。

因为它冰封了很多人的梦。他一脸的认真与忧伤。

快到长安的时候，我算了算，行走了约一年的时间，又是元宵灯节了。

已有一年未曾看见慕颜。

涯歆硬是拖过我去逛灯市，到处是欢歌笑语，灯海如昼。　

突兀地烟火放了起来，一声紧过一声的轰动，如此七彩又硕大的花，一个接一个在夜蓝的天幕上绽开，饱满得直逼人而来，上一秒还似乎要扑入人心，下一秒又可以无声无息地幻灭，就象什么也没发生过，尖锐的爆炸声听起来似孩童的哭泣。

烟花，好寂寞的表演，慕颜，你可也是如此觉得？多年以前你路过这里往小镇走去时是否也正好元宵？多年以前你痴看着烟花时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你的表情，可也和我一样是这么宁静的忧伤？这样喧哗的夜，我想起你对我说过的话，四周竟一下寂静无声。

慕颜，那就是你一心望着的长安，如此巨大而孤兀的城矗立在一望无际的视野里，高大而灰色的城墙诉说着冷漠和拒绝。我几乎是一瞬间爱上了这座城。这座寂寞的，被你遥望的城。

公主？公主？过城门时我被人用力地扯住，一个老婆婆扯着我不停地叫我公主，她那皱纹满面的脸一下子被泪水糊满，她跪下来哭道：公主你还是回来了吗，公主你还记得我吗？公主你和那个人还好吗？

我不是公主，我是颜晏，婆婆，你认错人了。

不！我绝不会认错！你的样子，和公主一模一样，我苦侯了十年，天可怜见让我还能见公主一面，这是神的安排啊公主，我知道你绝对会再回来这座城的。

因为公主，你是注定为这座城生的啊。她还在喃喃低语，却被守城的官兵抓到一边，涯歆牵着我走离，远远地还听到有人在狠咒，疯婆子！

颜晏，你认为你代替慕颜同月矢比赛，谁会赢？

应该是月矢吧，他毕竟是你的师父啊。

颜晏，明天我们就会见到月矢了，我想在那之前带你去个地方。

长安，果真是很热闹的城都，繁华，处处人多得令人吃惊，涯歆带我找了个空地坐下，弹起琴来——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惶，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一曲毕，我从慕颜的世界醒来，不绝于耳的叫好声充斥周围，人们的脸上全是醉意，音乐真是伟大，能沟通任何心灵，我也被这善良的笑脸感染，人群中一张不凡的面孔，一道尖锐的眼神使我警觉，抬头看去，一个冷峻的男子点头离去，那目光，似是赞许。

颜晏，刚才那首曲子是不是《凤求凰》？涯歆也弹得十分尽兴，气喘着问我，见我点头，他又说，颜晏，那是慕颜最爱的曲子，你知道吗？

我惊讶的看着他，前尘往事一齐涌上心头，慕颜，那是你最爱的曲子吗，你也曾弹过它吗，又为什么你要放弃这首曲子呢

我真想听听，慕颜的《凤求凰》。

颜晏，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

颜晏，刚才你弹琴时开心吗？

恩。

你要记住，不管你以后发生什么事，变成什么样，刚才你弹琴的心情是真实的，你千万不要忘记。

据说月矢是皇宫里的乐师。

见到了月矢，我实在没想到他就是昨天人群中的那个人，好孤傲的气质，冷峻的眼神，看上去比慕颜苍老，却也是和慕颜一样特别的男子。

弹琴，坐。他言词简短地开场，极小心地取来他的古琴，我是月矢。

说毕十指翻飞，琴弦铮响，琴声如惊涛骇浪般拍来，震得人五脏六腑似要移化，好气势恢弘的琴技！好惊人的杀气！

我也尝试动琴，才弹不了几个音心神便被他的琴音吸引了去，我的琴声也被淹没，我勉强奏下去，终于琴弦齐断，手指透出血来。

你输了。他停下手指，情绪波动地无法逃避，这就是你的琴吗？根本不可能赢过我！这也是慕颜的女儿吗？昨天你弹的那首还差不多！

月矢愤怒地离去，我怔怔地呆坐在场，血侵到了乌木琴的木质里去，涯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颜晏，你要知道月矢和慕颜的琴技是在伯仲之间，而当年月矢之所以会输给慕颜，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琴心，我想起月矢逼人的霸气，称雄天下的杀气及决心——天下无双，这就是月矢的琴心吗？

是的，当琴技相当时，谁胜谁负就取决于琴心，慕颜接受挑战时对月矢说，他的琴，只要保护身边的人就好，他不在乎天下无双，所以慕颜胜了月矢，慕颜成了天下无双。

这是我从未听到的慕颜的过去，这是我从来不知道的慕颜，那样淡然清冷的人，是以怎样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

那么，涯歆，慕颜当时身边的人又是谁呢？我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问着。

涯歆一下子沉默了。

颜晏，他的故事，我是跟你说过的啊。

我想起过长安城门的那天晚上，我问涯歆，真有个公主，跟我长得那么象?涯歆告诉我那个女子爱上了不同世界的人，两人苦苦恋着，对抗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最终却还是无法厮守在一起，那个公主为了国家与在朝的摄政王结亲，然后竟相思成痴，遗忘了过去。

很不愉快的故事，我学着涯歆的样子看着星空，是否顺利地生子？

是。不要说人性狡猾，这也是爱到及至的表现，人若太过伤心，潜意识里便会选择有利生存下去的方式，哪有可能有情人都终成眷属，至少曾经，是真切地彼此爱过。

这个男子，如果为她一生伤神又该如何？我终是对此事不能释怀。涯歆微微苦笑：

颜晏，相爱怎么会一定会在一起，很多事我们无能为力，很多事我们望尘莫及。

颜晏，你和那个故事里的女子，长得很象，那个故事里的女子，叫莲臻，是先皇最宠爱的公主。涯歆仍在我身后诉说，我却再也听不进去一点。

天下无双，天下无双，慕颜，他们总是反反，复复地这样说。然而无双的又岂止是天下。慕颜，你还难过吗？你还难过着吗？

晚上月矢一身酒气地回来，我告诉他应该再去找慕颜让他弹琴，月矢说慕颜永远不会再弹琴了，当年莲臻离开时他自残了手腕，我想起那个如莲似月的男子，总爱一身白衣地守在莲池旁，手腕上却系着皇家高贵的紫。

永远不解开，永远不放手。慕颜，你的琴是只为她弹的吗，你的《凤求凰》也是她最爱的曲子吗？

耳边闪过的，是低低的叹息。月矢说，他就是这样的人，偏偏只有这样的人，才拥有那么强的琴心。

心曲成绝响，知音再难寻。

天下无双，天下无双。

现今的王太后，据说十分英明，看尽长安的济济繁华，也可见一斑，涯歆告诉我，王太后的公主封号，就是莲臻。他微笑着问我想不想潜入皇宫去弹《凤求凰》给王太后听？他的眼睛明亮清澈，不由得教人相信。我摇摇头，想起城门那老婆婆的话，她是为这一座城而生的女子，她只属于这座城，这座繁华的，寂寞的被守望的长安城，这样寂寞的一个女子，再去唤起她过去的回忆又有何用？

真的如同你所说的，既然不能在一起，涯歆，忘掉会比较好吧？

然而，你不必是莲臻，你就是颜晏，固执育冷清的抚琴女子，是慕颜珍惜的女儿，不是莲臻的替身，所以你就不要再钻牛角尖地怀疑自己，你的存在由你自己决定，慕颜收养你是因为爱你，是缘分，你也没有必要继承任何人的梦想和命运，因为你始终记得弹琴时的那分快乐，所以，你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去处。

这就是慕颜托我到长安后转告你的话。涯歆对着我笑着说，这是他对你唯一的期望，他真是一个好父亲对不对？你就不要再不开心了。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我一直怀疑慕颜不爱我，一直不承认我是他女儿，一直不安。长久以来他就是我的天下无双，然而他的天下无双却一直在西望的长安城里，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为何慕颜会要涯歆带我去长安，去赴一个根本没可能胜的约。这个明亮的男子，会唱《相思》的男子，他的琴心不同于慕颜也不同于月矢，他纯粹为着弹琴的快乐而在弹琴，或许他，也是一个天下无双。

——完——颜晏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