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少写回忆性的文字。三十多岁的年龄在我来说,是一个尴尬,年轻时的憧憬似乎只剩个尾巴,而回忆过去,好象又不够资格。我处在这个两难之中,只有逃避。
只是昨夜春雨淅沥,竟在半梦半醒之间,听了一夜的春雨。待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又依稀看到儿时家乡的小径,这才知道,原来记忆,总在心里的某一个角落,从不曾离去。
梦中的我,还是走在离家不远的那条土堤上。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我不能常在他们身边,只能跟着奶奶一起,住在离他们三十公里外的小镇里。小镇是静谥的,和别的小镇可能也没什么不同。纵横的几条街道,一条河水蜿蜒顺在它的身旁。这河据说是汉江最大的一条支流,小镇的繁华就得益于这条河,水陆两道的畅通造就了小镇“小汉口”的美称。不过,在我出世之后,确切的说,是在那条沿河大坝修好之后,这河再也不见往日的雄风,日渐的干涸,而小镇,也随着这河,慢慢地寂寥起来。
我想我之所以能有一个平静的童年大概归功于小镇的安静。小镇确实是安静的,城市里那场如火如荼的运动和小镇没什么大的牵连,而农村里的土地与小镇又似乎没有什么紧密的瓜葛。它就象一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默默地叙述着它的沧桑。除了那些围绕着它的那些黄灿灿的油菜花以及绿油油的菜地,日复一日地唤醒着它的年轮,一圈圈的,唤了一千年。
其实“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春天本只是岁月的一个轮回,年轮的一个变迁。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乃至亭台还是那亭台,楼阁还是那楼阁,只是添了人进去,总是会惹出春愁的牵盼,春意的柔怀。不然,委地的花尘,新泛的浅绿,总不能平添了或喜或愁,或欢愉或酸辛的记忆。记忆是属于人的,可是随着时光的流转,这记忆也会逐渐地掉入迷迷茫茫的渺然,乃至记不起何年何月何日,有着何人何物何景,只剩了悠远的况味,慢慢地泛出些前尘旧梦的意味来。
所以在这一个被薄雨浸润了的春晨,让我于半梦半醒之间,且听了小鸟的啁啾,且看了春光的微明,且休了凡尘的喧嚣,且默了俗世的纷念,将有关春天的记忆慢慢地翻检出来。
幼年的我,对父母的记忆其实极其的淡薄。在我眼里,这两个每一个月才来看望我一次的两个大人于我,好象没有什么大的关系。唯一的区别是,只要这两个人来了,家里的饭桌上就会多了一盘肉,仅此而已。而肉对我的吸引力,真的是微乎其微。我感兴趣的,还是那田野里金黄的油菜花和紫色的“打碗花”。
小镇上是没有“打碗花”的,那必须要步行十里到郊外去,每到春天,这种花便会密密地开满每一个山头,远远望去,云蒸霞蔚一般。青翠的山峰,有了这种花,就象有了另一种灵气,春天的气息就隐藏在那小小的花瓣里。不过听说大人们是禁止小孩子采这种花的,因为采了这种花,就会摔破碗,而一只碗在那时,也是极珍贵的。我只采过一次,却因为它而头痛了一天,从此,我对这种花敬而远之。只是那种烂漫,久久地印在心头,虽然模糊,却从不曾离去,就象我昨夜的梦,是我记忆中的一个小小的抹不去的鲜亮的点。
真正能唤起我春天的记忆的,却是那离家不远的一条土堤上外的大片的油菜花田。堤并不是河堤,只是一条沟渠,蜿蜓地伸了开去,直伸到那条大河边。堤是葱翠的,有一排排的洋槐树,每到四五月间,这些树上会开出累累的花来,白白地一片,轻云般的笼在碧绿的枝条间。微风拂过,间或有黑色的燕子掠过。而麻雀在枝头上中跳跃,在明媚的阳光里,它的叫声显得分外的悦耳。
这条堤其实是小镇和乡间的分隔,堤外,就是那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了。
和着洋槐花的清幽,这油菜花便显得格外的浓烈。大片大片的黄色伸展着,浓黄,淡黄,中黄,一路奔腾了下去,直奔至天边。天边是有云的,欢欣的,微漾的云,轻晕着这灿烂的颜色。白色的粉蝶成群在上面飞舞,却又溶入这亮丽之中,一眨眼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梦似的斑点。而远处的翠纬,却又伸出她的手臂,轻轻地一揽,这奔腾的黄,便似乖巧的婴儿般,静静地躺在这温柔的港湾里了。
这种记忆总是有一个微笑藏在里面的,那么轻,那么柔,那么温的微笑,使我总在某一个春夜,沉醉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也许在儿童的眼中,这世界的一切都是新而奇的,哪怕只是一畦小小的菜地,一条短短的土堤。多年以后,不只是我吧,人们总能在童年的记忆里寻到这种温婉而细密的气息,引导着他在某一个时刻,含了微微的笑,想起儿时那单纯的缤纷。
关于春天的第二个记忆,却是那雨后的长街。
十七岁时我已经回到了父母的身边,在小城里念高中。这一年好象也是一个多事之秋,电视里的评论是什么我不记得了,人们的脸上浮出怎么莫名的兴奋我也不记得了。我只感觉古人所谓的“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一二年在我的身上结结实实的上演。一举成名是没有的,寒窗倒是真的寒窗,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那时的我,好象漠然,好象寂然,只知道在各种书本中游走,直到有一天,我抬起头,却发现街上的紫荆花开了。
正值暮春,又是几天阴雨后初晴的黄昏。街上行人不多,许是阴雨过长,许是工作匆忙,三三两两的。这倒没什么,重要的是车流不见。以我的眼来看,暗夜里坐在车里听着音乐,慢慢地梭逡在车河之中,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不过走在马路上,这车若过多,真真是大大地煞风景。车底的扬尘,车尾的废气,总是会破坏这雨后的宁静,盖了这酣醉的杂薰。
不过幸好没有车。不然,这一个傍晚也会如所有的傍晚一样,送进我度过的无数个懵懂的傍晚之中。岁月是一条河,而人的一生,其实是由无数个相同积累起来的。虽然从哲学的观点来看,今天的我和明天的我总有些不同,没有谁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不过过多的相同会磨掉人的耐性,唯有那“不同”倒是能深入骨髓,愈挫愈明。以至多年以后,虽泛了一层梦的流光,但总是留在某一个角落,不经意间就溜了出来。如这一个黄昏,如这一条黄昏下的长街。
水泥的长街已被洗刷干净,露出它本来的浅青的面目,两边的交道栏红白相间,红的红得灿然,白的的得纯净。不时有微妙的和风和着清莹的酥雨,洒洒喇喇地悠然掠过,却是从人行道两旁的树叶上刮下来的。抬起眼,远处的青山宛然,带着些雨后特有的俏蓝,总是有那么一朵云吧,大概怕它黯淡沉堕的身姿扰了这微醉的黄昏,竟将自己舒展了开,展成一缕薄纱,软软地缠了这座青屏。夕阳是看不到了,只是在山尖顶上点染了一点粉红。又是这点红吧,怕山承不住这妖娆,竟邀了流云,纷纷沓沓地堕落到街心。于是,街心的紫荆,便灿然的开放了。
我于花草的知识,实在少得可怜,只知这种特产湖北的花,本来应该是紫色的,却不知为何那一季却开成满树的粉红。于是,那浅青的路,红白的栏杆,俏蓝的山,澄蓝的天,明碧的树,粉红的花,合着那氤氲的轻雾,跳跃的雨珠,流转的夕阳,成了一幅朦胧的明画,一息一息的在我心里,跳荡不休。
这种记忆却又有一杯甜酒藏在里面,那么香,那么轻,那么酽的一杯酒。轻啜一口,便会幻化出无数迷离的幻想。大概在少女的眼里,这世界的一切都是清而丽的,哪怕只是一座小小的山峰,一排弱弱的柔红。也许多年以后,我会在薄暮的黄昏,坐在街边的一条长椅上,看落叶随风而转,看夕阳委地又收,还会想起那片菜地,那条长街,只是在那种秋风萧杀的环境里,又是一番什么滋味呢?
-全文完-
▷ 进入吟媚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