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牛子从一个长长的噩梦中醒来。他想伸个懒腰，想继续睡——总是梦境的睡眠，时间再久都是不充足的，这已是他的经验。更何况，他还一直奔跑着。
奇异的梦，奇异得让他总是在惊恐中奔跑。
寒冷的风打在脸上，一张张陌生的脸孔迎面而来，人们脸上洋溢着欢乐，对他却视而不见。
僵硬的水泥路面，中间隔离带上开满了鲜花，红色，红色的花……
有没有熟人，有没有熟人。警察，警察也行！红色的灯笼是吧，挂满周围……黑色不显眼啊！
总是红色，一辈子的红色，铺天盖地的红啊！
死去的牛倒在地上，四仰八叉。像是进入了动荡的梦境。
有人从它肚子里裸身钻出，浑身的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掉。玫瑰花瓣飞向空中，大把大把的花雨纷飞——那男人一身的排骨，显见着营养不良，看着真是可怜。
有人打牌。绿色的小鸟头上，有点红。
牛子从不赌博的。
还在过年么？二姐夫和他朋友都坐在桌面。他们一肥一瘦。拿一把牌，那朋友总要推推眼镜，一双眼睛很诡异的，在茶色镜片后面偷偷放光。
二姐夫脑门放光，牌拿得再好他都要骂。他努力骂着：“这狗日的牌！”义愤填膺又无可奈何。
他使劲往后收肚子，双手手心向上，在桌沿上敲得“嘣嘣”响。不论怎么赢钱，他的牌始终都不好！
他们都十二分的高度戒备，就像猎狗收回红红的舌头，一动不动的注视着猎物——那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可笑……
有人糊牌。做作的愤怒的骂声和侥幸的笑交织在一起，越来越响亮——天都红了！
二姐夫起身走了，他要二姐帮他换换手气。他走得很决绝，起身时还骂“妈那个x”，表明自己永不回头！
像是遇到一个跟他顶嘴的学生，他要罢课！他的课总是没什么味道，总有学生故意惹他生气。他每学期要罢五回课。他一走，班主任就要狠狠收拾那些捣蛋的学生……
那朋友嘿嘿的笑，显得非常宽厚。眼睛在茶色镜片后眯成一条细逢，像狼狗打盹时的细长眼睛。
那朋友也是老师，小学的。他老婆跟牛子同年。
那女人满手托着下巴，像托着一个跟颈子失去联系已经很久，但一直还摆放端正的头。她淡而无味的看着自家男人的牌，像看着一件遥远的，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
她怎么不跟她的男人闹了呢？她的男人作风不正啊！
她看了一会儿，果然走出去，大街小巷是个人就拉着。她向对方吐苦水：她男人作风不好啊，跟那一帮子打扮得周吴正王的妖精们搞得火热！而她呢，穿得破破烂烂，披散着头发没有钱买发圈……
“我现在不开腔——我要等他们发展到不可收拾的时候，那阵我才开腔！”
二姐不说话，她一直耐心地接着这些苦水，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眼睛像淑女遇到俊俏的公子通常表现出的那样——看着自己的脚下！她很专心，也在分心。
她可能在暗自庆幸，自己的男人不如那兄弟风流——
果然，那女人前脚刚走，二姐就开始散布自己的见解：“也不知道她男人又跟谁裹起了……”——这是新闻啊！
2
他们还在打牌。
那女人回到桌边。
她这次穿件蓝条横杠，浅底色的紧身连衣短裙。露出高耸的胸部，丰腴的脖子，丰腴的手臂和两条丰腴的大腿。
她从前只是懒懒散散的胖，没想到会是如此丰腴！牛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倏忽间一抬头，却正好跟她男人多疑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但愿那男人是在算牌！
她脖子上多了个亮晶晶的手机，绳子是浅灰色的，极短——她看起来就像一条挣断铁链四处溜达的白色母狗！
那女人咿呀的声音在众多的伴奏下，就像在演奏什么。她的手机是和弦的，时不时叮叮当当就响。伴随着音乐响起，她把重合的两腿分开，站起来跑出去接电话。
有时，那两腿猛一下分得极开，隐隐可以看见浅色的裤衩……
她男人显然被这铃声干扰了！有张已经自摸的牌，又被他放了出去……
牛子呆站着，忘了自己的来意。他之所以忘记来意而呆看着的原因，是麻雀牌被提升了档次，成了一门体育运动——牛子对赌博不感兴趣，他对体育倒是相当有好感的！
牛子要说事，但谁都不理他！
牛子想说什么事，他自己也记不起。
他只是一味好奇，一味怀旧。他总那样，是个熟人就有安全感。他似乎忘记了，熟人也有自己的事，熟人也不是全都得为朋友两肋插刀的！
他忽然发觉后脊梁忽忽的有风吹来，他记起了什么事。于是在熟人们面前加倍恐惧，于是接着狂奔……
就这样，他一直跑了三天三夜。他感到魂不附体，而且根本就不知道为何而恐惧，为何而跑……
3
强子从梦中醒来，那是个长长的梦。
思想混乱，简直记不得梦中都有些什么。
好像有花，那是玫瑰红的。花中还有些精灵在舞蹈。那舞蹈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舞着舞着，花丝坍塌下来，精灵们便四散逃跑。
似乎有些歌女。她们单薄的衣着让人忘记了现在是冬天。她们劝酒的声音使人觉得现在可能是丰收的秋天。她们动情的歌声让人肯定：现在就是美妙的春天！
布艺沙发好干净，每个孔眼都散发着芬芳。夏季气温高，一切都会膨胀的，那布眼了一定装了揭去盖子的满满一坛香水……
罗裙在手中纠缠，丝带在渐渐解开。淡雅的脂粉在空气中缓缓瓦解。
映着粉红的光——那像是从前循循善诱的，老师们的眼睛。
一切都在膨胀，一切都在发酵。
强子见酒晕，承受不起这个！
强子挣脱玉藕的纠缠，双手撑着座位要离开。
一抬头却赫然发现，“兄弟们”都有些春光乍现。他们身上，动物的天性占了上风。而“肥猪”的眼睛也正在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强子随口说了句：我眼睛痛。先出去走走。
他刚出来，他们随后便都跟了出来。没事一样整整领带，喉咙里都没发过什么声音，就都恢复了常态。
强子想：老婆啊，你现在在干什么……
强子的儿子刚离开，他刚到这个世界十来天。
强子是司机，大腹便便的乘客得听他的；强子刚来十几天，没人敢拿自己的乌纱帽与对强子的信任来较劲！
小汽车在国道上飞驰，车里很嘈杂。有一口烟雾直接喷到他的头上，倏一转弯，从窗缝里扭曲着出去了。
他们谈着热闹的话题，相互倾轧，谁也不嘴软。
话题紧紧围绕与自己不同的另一个性别——这代表了另一个阶段的风雅。这种话题不是来自对生活彻底绝望的人之口，便是出自对未来有绝对把握的人的嘴巴……
强子烦透了！
4
街心花园处，有人占道，小车不得不停下来。该死的地方，通道这么窄，围台那么高。这边看不见那边。
强子摁下喇叭，这声音能降低车内的嘈杂！前边没动。
有人在骂“这个杂种！”“冲过去！”“碾死他……”
强子感到非常愤怒！他愤怒的原因只因为听到了杂音，充斥耳朵的不协调的声音就是杂音……
……
强子停住车，人们看着他的后脑勺，个个瞠目结舌。
强子牙关紧咬，面部成了青铜雕像的一缘。豆大的汗珠子从发髻线里涌出来，沿着起伏的瘦削面颊流下来，滴滴答答掉在方向盘上被摔碎。
目瞪口呆，肥胖的躯体个个呆若木鸡，有杀鸡的声音从某个角落里传来，“咯——”
“下车！”“都滚！”“滚！”
两秒钟的停顿。车内一阵慌乱，车门纷纷打开，皮球们朝各个方向滚出去。有只皮鞋被踢飞了，像在溜冰场一样滑溜着滚了很远……
5
牛子醒来时，发觉自己根本就无法伸懒腰。不仅无法伸腰，简直动都动不了。他只是头脑里隐约记得，不久前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街心花园里发现了一朵红花，一朵很小的花。这个季节里也会有花开？他停下来，看着那花发了一阵呆。
他正想指给老婆看，让她看一下，就当送给了她。她一定会很高兴！
车身突然飞了起来，带着他们两个腾空而起。他觉得重力突然增大，心口有点疼。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着，以各种新鲜的角度展示着自己。各种建筑都变换着姿态交替出现，各样花草树木都以古怪的姿势在跳舞……牛子很新奇，感到这世界真是威力无比，他要臣服，向一切顶礼膜拜！
因为，这断不会是朵七色花，七色花是人类童年的事，而童年距今已经很远了……
风在呜呜的吹，铁灰色的天空，彤云密布，快要下雪了吧！
只可惜，天太矮了！他像成长着的盘古，很快就触摸到了锅底，接着往下掉。飞升以后就是堕落，这符合原理，他不及多想，但感觉自然！
他还感到老婆飞得更高。滞空时间长，她一定有更多的想法……
6
强子躺在床上，面无表情。他想看看，到底是谁给他提供了一个飞腾机会的。那机会不是因为花瓣被吹掉一个造成的，绝对不是！何况他根本就没许愿，他的老婆更不会！
他要再看看那张面孔，刚刚他看过一次，可惜马上就忘了。那忘却的速度比他从前忘却痛苦的速度快了好几百倍——这究竟怎么啦！
他记得要给老婆买一束花的。结婚这么多年，他们连婚纱照都没有，只有那张贴在证件上的，小小的双人合影！
他们在前往的中途，却双双悬浮在了空气中，就像鱼儿悬浮在水里一样……
7
牛子伏在枕边，脑袋深埋在臂弯里，身后是两个肃立的警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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