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曾外祖父,缘于春节看望外祖父时所见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曾外祖父,瓜皮小帽,对襟上衣,虽不得见脑后长长发辫,但因之外祖父的描绘,依稀可见曾外祖父端坐盘龙云墩儿,曾外祖母为其细心编结发辫的情景。
关于曾外祖父的点滴,有些是亲历的,有些是借助他人之口,但因曾外祖父已作古近二十年,终是串不成串儿,连不成片儿。今日重提,如果曾外祖父泉下有知,聊作纪念,以慰先灵。
曾外祖父识文断字,早年经营着一爿杂货铺。说不上多殷实,但生活较之庄上的其它人家还是有余。曾外祖父性情豪爽,广交朋友。每到庄上的庙会或临庄唱戏,都是搭棚招待四方来客,从不吝惜钱财。可当外祖父想积存些钱购房置地时,曾外祖父都是以强硬的态度拒之。所以钱如流水,从曾外祖父的手里只是一过,没有留下什么可以让后人抬眼可见的家产。其实,这样未必不是件好事,评定成份时,终因找不到一块多余的地而没被划为地主富农,只沾了曾开过“买卖”的光,得了个“下中农”。有时,外祖父也说:“亏得都被你太姥爷抖落光了,不然我准扫大街了。”
记事起,随母亲去外祖父家,一定去西屋问候曾外祖父。记得,曾外祖父的炕上长年放一小桌儿,桌上一书一纸一笔。书是线装书,竖版,老字,因不懂,没留心是什么书。纸是廉价的宣纸,即村人常用来糊窗的纸。笔是敞尖略粗的钢笔。炕下靠西墙是两个瓷墩儿,墩儿为泛绿的铜色,四周盘龙浮云。靠北是可间的朱红板柜,柜上有个小条岸,岸上放些许古玩意儿,当时就没注意,现在想来也不知是些什么。西墙上逢年过节还会悬挂几幅卷轴,只记得其中一幅似是一下山猛虎,据母亲回忆,左下方盖有几枚印章,但画出自谁人之手,无人得知。识文断字的曾外祖父,不知由于什么考虑,竟没让外祖父好好上学,斗大的字识了不满一车,就帮着打点铺子。母亲及其姨舅倒是上了几年学,但达不到赏析古画的层次,一直到曾外祖父过世后,画便被外祖父连同小条岸等以几十元的价钱卖于收古董的。线装书是扔是卖,外祖父也记不得了。本就不知其价几许,卖了也就卖了,也没人露遗憾。现在只有那一对瓷墩儿,虽被拆散于两个舅舅家,但终是曾外祖父遗物,还能睹物思人。
那时,我一般不会在曾外祖父屋里久留,虽曾外祖母也用言语挽留,但我总能闻到屋内有一种“古”味,一股老人味,应完礼数,就会忙“逃走“。
记得很深的,当数曾外祖父屋前的两副石灰棺材,白刷刷地,虽覆以草帘,但棺材的轮廓仍历历在目,使得我夜宿外祖父家从不敢出门,即使白天独自经过,也不敢斜视,权当没有看见,快步蹦进屋门。说起这两幅棺材,外祖父更是气不出。本来,外祖父看到父母年事已高,早早地就预备下了两幅柏木棺材板,可曾外祖父声言:“人死如灯灭,挖个坑儿,卷个席子头儿,就成。”于是趁外祖父外出之际卖了板子,找人抹了两副石灰的,说是耐用实惠便宜,外祖父也只能听之任之。
棺材也不知在院中放了几年,还是曾外祖母先辞世。在曾外祖父把持下,丧礼简单得无法再简单。曾外祖父是在老伴儿谢世后几年才入土的,其间,自己写好遗嘱贴在炕西头的墙上,记得当时还跪在炕上读过,只是现在不能忆起只言片语。还亲自动手刻了块石碑,上写“×××之墓”,只是下面的日期只凿了“一九八”三个字,余下一个空地儿,是死后找人补刻上的。
曾外祖父重男轻女,生三男一女,许是女被轻视,婚后不久就先“走”。三男中,外祖父行大,二外祖父也是不到而立便撒手人寰,三外祖父,据外祖父说,不满十六岁便参加革命,离家出走,后官至包头铁路局重要领导岗位,但长年在外,亲情聊胜于无。其间只在曾外祖父即将“百年”之时回来一次,我才得已认识了这位我的三外祖父,母亲的三叔叔,官味十足,亲情不浓。这样说来,曾外祖父就只当生了外祖父一子,而外祖父明知曾外祖父重男轻女,还不怎么作脸,生了二男五女。曾外祖父于是看着两个孙子才偶尔会喜笑,每每看到孙女,脸能拴住个驴。可偏偏就是这五个孙女,在老人的有生之年没少孝敬,因此,后期遂改变了“孙女都是赔钱货”的老调,也对人慨言:“没想到得了孙女们的力。”
曾外祖父向来说一不二,家教颇言。记得上师范时,也赶时髦,着喇叭裤,但逢年过节去外祖父家,竟不敢穿着前往。不记得曾外祖父说过我们这些隔两辈儿的人什么,就是慑于他的内威。吃团圆饭时,一家老小依辈儿就坐,心里明知曾外祖父老眼虽不昏花,但也未必会注意我们这些小辈儿的吃相,但还是正襟危坐。吃饭时,腿不敢晃,嘴不敢使尽吧嗒,吃完饭,筷子规规矩矩放好。不过,对于他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就没有我们宽,只要让其逮着理儿,老人便会适机发作。听母亲说,一次曾外祖父去后院大舅家的菜园里摘了几个顶花带刺儿的小黄瓜,大舅妈就叨咕了几句:“可倒眼尖,哪个小摘哪个。”偏偏让曾外祖父听到,这下可坏了,曾外祖父那时已拄拐,但腿脚还行,力气也够,直到把大舅的小菜园连根拔了个一扫光,仍不解气,遂立于北门口,冲着大舅家门骂了个够。曾外祖父骂人从没脏字,却是比脏字狠。什么有人养没有教,什么没门坎子的人家出来的就是没教养等等吧。每到此时,一家大小,无一人敢出大气,只得由老人自生自消。这是听说的。我亲眼所见的,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次,也不知因什么,外祖父同曾外祖父争吵,吵着吵着,曾外祖父就要找东西砸外祖父的锅,虽然我和小姨抱着他的胳膊又哭又叫,锅还是没能幸免,只一下,就锅底开花,最后以外祖父颤颤儿地用独轮车推回一铁锅而告终。
虽说曾外祖父武断,但往往在理儿,晚辈儿也没有记恨他的,倒是在庄里以孝敬闻名。外祖父是全庄有名的大孝子,两个舅舅口碑也很好,所以,曾外祖父真可以说是颐养天年,无疾而终。
这就是我所知的曾外祖父,没想长篇大论,也就没向母亲及正值耄耋的外祖父再过多问询,想哪儿说哪儿,知道多少写多少,新春之际,谨以此文祝另世的曾外祖父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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