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少年眼中,荣巷总是灰濛一片,如果用节气来描述的话,我觉得跟寒露差不多,很清冷的样子。天气不好的时候,偶尔有风穿巷而过,卷起的梧桐残叶像舞秋风般上腾下挪席卷整个狭促的街道,拐了个弯,就不见了踪影。
从上小学时我就一直寄居在外婆家。走大约15分钟的时间就会到荣巷小学。路上要经过两座小桥,其实也不是什么桥。一条不大不小的水沟,上面横亘着三块未经雕琢的花岗石板,相邻石板中间有很大的缝隙,低头看,桥下水哗哗潺流。
街上老茶馆里总是挤满了人。吆喝声,招呼声,争论声,不绝于耳。这类声音我一跨上这条街就听得到。路过的时候,我会扭头往里边瞧,灰布蓝衫扎堆的男人们。店里头重新修葺过的行灶上,“噗嗤嗤”烧着大吊的水。水汽笼罩了整个店堂,夹杂劣质烟草的熏臭味,用家乡话来说,像“混堂”一样。上街买菜的阿婆大婶个个穿着差不多,蓝衫土帆布,手挎着竹篮左瞅西瞧的打量沿街菜农堆置苗篮里的蔬菜,熙熙攘攘。街头的油条豆浆店顺延空气飘来混合了菜油面饼的香味,让人口咽唾沫不止。我一般早上都吃稀饭,有时是稀粥,清汤挂水能照见人影。搭饭的小菜不是自家腌制的萝卜条就是咸菜梗,每顿如此,便生生的觉得不入胃口。好在一个星期能吃一顿油条大饼,那是死皮赖脸央求外婆讨要一毛钱才能享受的。豆浆从来不喝,都是水作东家,净浪费钱。吃完学大人把手往头发上一抹,像是涂了摩丝,格外觉得光鲜。但特容易招苍蝇来“嗡嗡”地瞎转悠,头发还很腻,涂了几次就歇菜了。
我跨上这条街第一个会去找小娜。小娜是我的同学,跟住这条街的大多数人一样,姓荣。她妈妈在街上的理发店里请师傅给她设计了一个头型,模样跟现在的学生头是一样的,齐额的短发,后面不超过肩膀。她笑起来只有一侧有酒窝,但看起来还是那么清纯可人。我当时不会产生别样的想法,只是觉得我和她在一起很开心。她妈妈和我外公在一家制造厂做事,小娜又和我同桌,理所当然地要喜欢她。我那时小,且基本未遭受资产阶级毒害,不至于产生龌趗的念头。
小娜的家挺幽深的,我找她一块上学,首先要跨过高高的石门槛。大门是一直敞开着的,门上两个铁虎头拉环早已锈迹斑斑,嵌进木门里的凹槽里竟然生出不知名的小花来,被清冽穿堂风漫地一摇一摆。门两边角落都长满了灰青苔(实际是墨青),一摊一摊,像一群无所事事的小混球。因为它们总是晒不到太阳,所以就显得很孤寂。出太阳的时候,街上岁数最大的老人会搬张小竹凳靠了南边的屋子“孵”太阳,他那沟沟堑堑纵横的老脸会畳现出快乐的表情。所以我得到的答案是:如果晒不到太阳,就会很落寞。都是一样的。
小娜住的房子以前是一大户人家居住的,解放后分了房便成了几家。小娜家就是其中之一。一个大大的院落硬是隔了两半,左边红砖堆砌,右边是原有的青砖灰瓦,两样对比,有点不协调。靠外墙的地方建造了转角楼梯,水泥铺建的,一直通到二楼的阳台。我仰直脖子喊荣丽娜,楼上那位就会探头来应声。来啦,我在吃早饭哩。我每次喊她的时候,她总是在忙这忙那。我有时候会怀疑是不是她对我有了依赖性,就像不花钱买的闹钟。但这种感觉又很甜腻,于是就很乐意。
接下来她像风一般拎着饭盒飘到我身旁,说,走吧。我说,别,我还没叫阿姨呢。出于礼貌,每次我都会跟她妈妈打个招呼,小娜爸爸在上海工作,我不大见得着。小娜说,快走吧,我妈还在睡觉呢,昨天加班的。好,走吧。
小娜的书包里好像永远有好吃的东西。有时候会有一个苹果,或者一个梨。她中午不回家吃饭,带了饭盒在学校食堂里蒸,吃完了饭再咬上一个苹果。有一段时间带了香蕉,那是很昂贵的水果,一般人家也不舍得买。她还会拿出两个小塑料瓶装的“蜂皇浆”口服液,给我一瓶,滋得我怀念三个月。小娜常咳嗽,想到她妈妈给她准备这么多馋人的好吃东西,我就常遐想,什么时候我也生病那有多好啊。这个想法确实幼稚得很。
路上小娜给我看她隔天折的玻璃糖纸小人。糖纸三分之二的地方打了个结,把它两头摺衍开来就像个小人,我常把它想象成是一位高贵穿着豪华礼服的公主,像小娜。糖纸总是那么飘亮,五颜六色。不过在我眼中看来,颜色都偏暗灰。我把这想法告诉小娜,她很惊奇。她说,有很多颜色啊,红的绿的黄的青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有毛病。色弱这个专业名词是在我成年后学驾驶体检才得知的。一个带眼镜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不断催促,行不行?不行下次来,下一个。我暗骂,你丫找抽呢,你家男人才不行哩。不过我没说出口,对那簿子上花花的数字却踌躇得很。
小娜好像知道我对色彩分辨有问题。她举起糖纸放在半空遮住太阳。问我,太阳是什么颜色?我说,灰色。不,是有一点红,像黄昏的太阳。你看我红领军呢?当然是红色啊。对了,不遮阳光就是这颜色。我记得太阳隐藏在玻璃糖纸后面像一个圆圆的白色屏幕后的“黑洞”。这黑洞装满了不可预知难以琢磨的因素,犹如洒播在天空看不见的电波,游离在隔世的半空,孤独且隐秘。那是穿越了数十年后的隐秘,带了无限的伤感。
小娜常常咳的厉害,有时候甚至3或者4个礼拜都不去上学。我问她及她妈妈却总是得到没事的答案。等她上学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地教我认知颜色。同学之间只有她知道我有对颜色辨认不清的毛病。我们在学校一片晴雨操场踢毽子的时候,她还会数着毽子的羽毛告诉我分别是什么颜色。香蕉是什么颜色?黄色。课桌是什么颜色?暗红色。我的头发呢?你烦不烦呐,黑色。哈哈哈……我非常感谢她教会我确定许许多多不同的颜色,就像活在色彩斑斓的世界一样——和煦阳光下的孩子能看到光彩各异的色谱是多么幸福温暖的呀。
我回自己家过了一个暑假,再上学的时候听到小娜病逝的消息。不敢相信是真的,但没有人会拿一个小女孩的死讯来开玩笑,就是真的。我没敢去她们家打听情况。对于死,总是怀着敬畏与恐惧,在这些难以控制的心理之下,很难再有踏入她们家的勇气。我偷偷哭了一天,为小娜,也为自己。路过她们家门口的时候,我偷偷望了一眼。门口还是那么陈旧,仿佛根本未曾有任何改变。像一根被旧年狂风吹倒的树干,外表依然,内躯腐伤。门上那漫在风里的小花孤独且忧郁,诉说无名的悲伤。这是一种惋惜并嵌入骨子里的悲伤。
清明前我上祖坟扫祭,目光落在一块墓碑上。上面镶嵌着一张脸上红扑扑水灵可爱的孩子的照片,自然而然又想起些旧事来。很令人心痛。于是我想到小娜,那年她十三岁,花一般的年龄。如果她活到现在,或许是某位孩子的慈祥的母亲,某位男人的好老婆。
回家的时候,我到荣巷的街上走了一圈。路还是那样的路,景还是原样的景,一切好像未受过岁月的沉淀,清晰如昨。若不是阳光当照,我还以为又回到那个灰濛的时代。走到街道的尽头,回头一望,数十年的光阴悄然躲在身后。“轻轻地我来了,正如我轻轻地走。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在七色光谱的绚烂底下不禁念叨起这几句诗,也为这几句诗再一次沉默了心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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