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该到对面的山上砍伐竹子……
这每一样工作,都累得人筋疲力尽。可不知为什么,洪秉青觉得这些都是该做的,没有什么原因,都一定要做!从小时候的不愿做任何一件小事,到现在的无怨无悔,这期间有什么东西在作怪,他说不上来,可他知道:这,得做!
松爸还是那么慢悠悠的。两个男人偶尔也散散烟,松爸接着,衔在嘴里,眯着眼睛继续做活。直到口水浸湿了那凹陷进去,几乎已没有了的烟蒂,才把剩下的滤嘴吐掉。从前的校友曾告诉洪秉青,那样吸烟最不好:极度损害健康,味道也难受……
不管怎么说,整个劳动过程,始终充满了好奇。它让人压抑不住自身的好奇心,心甘情愿的去尝试。力图在尝试的过程中,满足一些虚荣心或是证明其它的什么……究竟是什么,洪秉青本人也说不上来。
这个暑假让他感到满足。他自始至终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工作着。在一些小孩子眼里,或许他也成了偶像,成了他们以后会效仿的榜样。他像大人那样抽烟,而且,由于洪汝魁的不在家,他有时还能喝一点酒。那喝酒的感觉当然跟从前不一样:从前那是好奇,而现在却是理所当然的解乏和享受。他像当家人那样,情真意切的留住来说事儿的松爸。为他发筷子,给他倒上满满一大杯酒。豪爽的请对方干掉,然后津津有味的听着松爸情不自禁发自内心的夸他的言语——“响快、耿直”……
栽桩、搭棚、拌料、上架……每天的工作让他乐此不疲。金大娘和黄妈,偶尔也会来帮忙。可她们,永远都只能做配角。她们从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所以只好在现有的一些无关紧要的活儿上懒懒散散的做着。她们做事的态度是不能让人接受的!用手中的木叉挑几下,再说上几句闲话,再挑几下,就说到了动情处。于是完全停下来,用双手拄着叉柄,一板一眼声情并茂的专注于目前的话题了。她们似乎永远都满足于现下自己的情况,不满足的,永远都是别人!
老祖母上菜园摘菜,慢吞吞的,偶尔也经过这里。老人停下来喘气,手扶着自己的腿,瘦弱的肩背蜷得厉害……每每此时,金大娘总要大声问上几句,提出些不同意见方能罢休。而老人也不怎么多说话。她眼看着大家干活,继续喘息一阵,然后慢慢走回家。
松爸是不会参言的。几十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即使提出了不同意见,下场也只会遭到反对和白眼,因此干脆,什么话也别说。实在着急了,他也会打断她们的话头,不过,那也只是在黄妈说话的时候,完全是针对自己老婆的。而且只是提醒对方:该做事了!绝对没有对当前话题发表意见的意思。洪秉青也不会轻易参言!一来,他对世事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经历独到的见解,二来,对方所使用的琐碎的语言和情节,他虽然能理解,可根本就不知该如何搭话!
这样的劳动,让洪秉青饭量大增,也让他的身体,随时都处于一种充满活力的状态。这与从前烦躁懒散的生活是绝对不同的!充斥始终的责任心和自觉的态度,迎难而上的精神时时都在提醒着他:不能睡懒觉;手臂酸了,不能向那么一丁点困难低头!就像不久以前,那么大的一场雨当空咆哮而下的时候,他会下意识的奔向各间屋子,查看着哪里在漏雨。当他爬上楼梯,看到后面山墙顶上的泥土,随着一小股雨水不断簌簌淌下时,他也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寻找到木梯,扛着就奔房后的土坎而去——金大娘随后叫着,眼看着小伙子急着下坡搭梯子,一不小心滑倒在地,梯子也横压到他胸口——一样!他有责任心,就像女人为保护自己的孩子,瞬间就会变成一头母狼一样——至于这责任心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姑且将它扔去一边,先不要管!
夏天在逐渐过去,家里始终都只有这三个人:老祖母、金大娘和洪秉青。洪汝魁托人捎信回来说:洪秉青他伯父的病还不见有大的好转,其他人都忙着,顾不上分心照顾——他也就不能回去,还提醒家里该收什么种什么了,有合适的人顺便给捎带几件衣服过去……
而昆大爷的病却在逐渐加重。据与他同院的人讲,由于天热,他最近连裤衩也不穿了。就那么赤条条骷髅一样的坐在他家门口,绝望的盯着地面。来往的女人们都害怕,孩子们也都奇怪的看。邻居都大声呵斥自家的小孩,不让跟那小女孩玩,更不准进那院子。有些呵斥是当面的,昆大爷没生气,眼皮也不抬一下……
高温,让玻璃瓶子里的蘑菇种子一个劲儿疯长,刚拿回来没多久,就见瓶里尽是长长的白毛。大棚里的长得就更快,从一个小小的白点子,很快就长成了雪白的蘑菇。刚开始还这里那里东躲西藏的,金大娘将它们摘下来,分给两家拿去,嵌到菜里尝鲜。不几天,大棚里就到处都是白白胖胖的蘑菇了。这些没有叶绿素的东西,在人们为它们创造的环境里疯长着,最后让人用小刀从根部切下来,装成慢慢一筛子,送到乡上联系好的企业里去抵资费……
山坡上。老人将膝头并拢在一起,架着一副塑料框的老花镜,专心致志的读着一本书。那书巴掌大,厚实的封面业已发黄,书名叫做《黄山青松映丹心》,洪秉青很小就曾见到过的。老人已将这书看了不知多少遍,可他有空还要看。可能确是没什么可看的了吧!金大娘背地里经常取笑这老头:蹲在茅坑上,旁边要有点被揉皱的废纸,他也要抹平了,看上老半天……
柏树和桤木树遮挡不了炎热,各样植物似乎都已停止了呼吸和蒸腾,世界凝滞在太阳的余威里。待到暑气消退,天也快黑了。盆地里夏季的劳作,大抵都要趁一早一晚,谁要是想赶活儿,就要经受特别多的暑热。洪秉青喝完了瓶子里的水,把手里的书放在小板凳上,站起来,伸伸腰,沿着山的西头紧追几步,看看自家的黄牛是否还在近处——
右边山腰里,蓦地传来一阵女人的笑闹声,跟着是哔哔剥剥烧东西的声音。蓝色的烟雾慢慢升腾,粗大的身形隐隐遮挡着身后的一切。在已经清凉一些了的暮色中,营造出一派如仙似幻的境界。
洪秉青不明就里,急急巡着烟道再找,橘黄色的火光中,映衬出昆大爷老婆那张如释重负的脸。人们都说:这一年,里外都靠她——这女人憔悴多了。她嘴里原有一颗龅牙,在过去的一年里,那牙一直都被上嘴唇包裹着,从不外露,以至于那上唇显得比任何人的都要长。而在现下的火光中,那颗牙露出来了,让熟悉的人感觉,她的嘴巴,比任何人的咧得都要开……(待续)
-全文完-
▷ 进入毛四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