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大爷的病情越发严重了。肝硬化已经发展成了肝癌。农村里听癌色变，他家穷困，家里人也彻底放弃了治疗，就让他那么慢慢拖着。大爷的儿子正读初中，女儿也还很小，长着个乖巧的小圆脸儿，系两个小翘丫，满院撒欢儿的跑着玩儿。

屋子里太闷热，大爷穿条暗花布裤衩，光着嶙峋的上身，从前救火被伤的累累斑痕也都能看见。他目光呆滞，就那么坐在门口。要是口渴了或有其它什么事，他就叫那小女孩的名字，声音低低的，就像刚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样。

这是个火热的夏天。天热，人们的心里更热。乡上新近调来一位党委书记，此人梳着一般领导的头型，洁白的衬衫，解开着最上面的两个纽扣，随时露出红红的脸膛和红红的脖项。正像文革时期所画的人物一般，一个字，就是“红”！

书记一来就召集大家开大会。会议的主题，是宣传他所制定的勤劳致富的政策。这些政策和方法都是为本乡人民量身定制的，是值得推行而且一定要贯彻实施的！不光是本乡要搞，邻乡也要搞。邻乡的书记和人民已经达成了广泛的共识，现下正由乡政府出面，积极联系企业，以便为“我们生产初级产品，企业进行收购再加工”的计划，创造有利局面。

书记表情激动，精神亢奋。一边演说，一边像大人物在大场合里所共有的那样，伸出手来在空中用力挥舞。似乎空气中充满了贫困，而他的手挥几下，就能完全将它们杀得片甲不留。演讲到后半段，书记的仇恨心理被激活了：“我到这里来，就是要带领大家走出穷困！大家脱贫致富了，大家得到好处，那就是我的政绩！要是有人不支持，那就是跟共同富裕过不去，那就是人民的对头……”

这个大会，在从前村委会兼村小旁的大队书记家场院里召开。洪秉青的父亲没能去参加。洪汝魁的亲哥远在异地，年老丧偶，又适逢生病无人照料，他得赶去照看。因此上，洪秉青就作为家中代表去参加了。书记的一番话，不由让他热血沸腾：家乡太落后了，真是太需要有些变化了啊！在书记充满热情的演讲里，任何人都不该不为之动容的。

可是，当乡党委书记宣布了具体的内容“种蘑菇”后，台下马上就有了不同的声音：三队的前任队长——一个干精精的中年人，站在半爿碾盘上，双手抱着膀子明确表示了反对！这人反对过后，还在不停不住的继续抱怨，说从前都是这样整的，哪一次老百姓富裕了？不干！就是不干！在持续努力表达自己的气愤时，这人的两个嘴角越拉越近，整张脸也越来越长，肩膀也越来越往一处挤压，一副固执得不给一点商量余地的态度。不过，他站在最外面，里头院里的书记始终也没看见……

这样，书记的前期动员工作已是顺利结束。剩下的事，只须等待联系好企业，各队分配安排就行了。书记吸干随身带着的塑料水罐里的茶水，再等主人给满满倒上一罐，将笔记本揣进小公文皮包里，拉上皮包拉链，再把西服往手弯里一搭，跟主人道过谢，带着随行的人员排着队，很轻松的走了。

十来天后，队里的蘑菇种植计划下发到了各家。按人口进行计算，各家应该购买多少种子，应该给企业缴纳多少斤蘑菇，用以替代种子钱和人家所付出的技术费用。洪秉青家与距离不远的松爸家合伙进行种植，就利用松爸家旁边的空地搭架。关于材料，麦秆是现成的；竹子，洪秉青家左近就有自栽的，可数量少些，松爸家搬迁前住在对面山上，那里还有不少，足可采伐；桤木树也是遍坡尽是，需要的数量不多，去砍就是。

金大娘问得多少人帮忙，松爸说不需太多，一家出个男子就好了。洪家现在只有洪秉青能做些力气活，松爸说可以，没问题。

松爸是从前队上的拖拉机手，当过兵，退伍后乡上就照顾他了这么个技术。洪秉青小时候，就经常看见他在保管室前的草坪上修机器，蹲着弄得两手黑油，然后站起身，像企鹅一样慢吞吞走去拿东西。冬天机器冻住不好发，松爸不时点个火球，要人帮着伸到机头进气口附近。这活是洪秉青最向往做一做的。大人摇动拖拉机头是件令小孩惊讶的事，年轻的要两三个才能摇动，但松爸一人就能摇转。有次松爸摇了个空，下巴撞在了机头上，他却只顿了顿，抬起眼睛看了看前面，也不叫痛，又继续摇了起来。

手扶式拖拉机操作起来不灵便，从前的道路也不好，大坡大梁转弯抹角的。山那边就有人开着拖拉机翻下了高岗，被压死了。当时，有很多女人纷纷给自己的机手丈夫算命，生怕冥冥中不幸降临到自家头上。不久也就有许多机手纷纷退了役，大队再给多么优厚的待遇也不干。黄妈也给松爸算了命，结果黄妈很喜欢：松爸还可以继续开下去。就这样，松爸一直开到包产到户以后。只是前几年，那机器实在无法再修了，才转手卖给了别人。

松爸其人，上身宽大厚实，腿短而粗，言语不多，做事有眼巧，缓慢而沉稳。

松爸的老婆洪秉青叫“黄妈”，是个急性子，遇事总是大呼小叫，鸡刨刨的不得了。跟金大娘很是合得来，两个女人闲谈时，黄妈总要说松爸性子太慢，吃了猪尾巴一样，慢悠悠的总落在后面。再着急的事他也不急——你都要急死了，他半天才回一句话：“急啥哦……”

可就是这样两种性格的人，始终稳稳当当的生活在一起，他们各自的不足始终有对方来弥补，各自的长处也始终弥补着对方。他们育有一儿一女，都还正在读书，成绩也都很好。他们吸取了父母各自的优点：都慢悠悠笑眯眯的很有家教……

夏天的清早，石亭湾里的空气非常清爽。苦楝树上，一大早就有鸟雀在叫。小麻雀居多，它们的花纹和色彩，永远都跟山野融为一体。不时还有斑鸠飞来，跳动着灰色的身体到处搜寻。有的斑鸠，身上毛色微微偏红，大家都叫它“火斑鸠”。这种斑鸠最是机敏，平时不容易见到，即使遇见了，它也总是离开人远远的。

牛羊渐渐都出门了。束缚它们的绳子拖在地上，悉悉簌簌的，被泥土和铁线草磨得精光。要踩在石板上，牛的蹄子就发出沉重的钝响；而山羊的蹄音总是那么的细碎没有节奏，让人想到在它们灵巧的一生中，一定会有大部分时间是在观察周围和理解世界中度过……

洪家老爷子从前载在自家坡上的桤木树苗，而今已能派上用场了。这树虽不能打家具，但生长周期短，成活率也高，用它来做蘑菇架子，是再合适不过了。松爸选中了几棵，决定将它们放倒。金黄色的锯末纷飞中，树叶上的露水纷纷洒落到他们身上……剃去小枝，松爸抬起树头放在肩上，洪秉青抬着细细的一端，两人慢悠悠走下山来。这树木质软，却把肩膀压得生疼……（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