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裴星语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三天。来的前两天她都像是一个最安分的旁观者,坐在暖暖的咖啡吧里,悠闲的品着柔软的卡布琪诺,间或抬头隔着洁净明亮的落地窗,静静的欣赏大街上的车水马龙。
一面冰冷的玻璃把他们隔成了两个世界。仿佛窗外发生的任何事都不需要在意。外面的世界喧嚣、繁华,却没有什么温度。她觉得自己坐在那里,像是在看一部无声电影。所有的人都是演员,每一个人都是导演,只有自己,安静的做一个尽职的观众。
这是第三天了。清晨醒过来的时候,天空有些忧郁,保持着低调的暗灰色。裴星语特意为自己挑了一身色彩鲜亮的外套。站在整装镜前,看着里面那个女孩子晶亮的眼眸,她想,今天应该干点什么了吧。
早上8:50分,这个城市还处在刚刚清醒过来的忙碌中,裴星语背起略嫌笨重的长背包融入匆匆来去的人潮。虽然已经过了立春,空气中仍然裹着浓浓的寒意。她不禁缩了缩脖子,把手拢到嘴边,呵出一口淡淡的白气。
和中国的任何一个城市一样,年轻人总是城市中最有活力和好奇心的一个群体。从星语将画架架在这个广场一角开始,来去围观的总是一张又一张稚气脸孔。低头调色的时候,她扫了眼放在脚边的画箱,里面孤零零的躺着一张十元的钞票。那是她今天的第一笔进帐,早上一个匆匆经过的中年男人买走了她的一幅色彩风景,这也是整个上午唯一的一笔收益。想到这,她忍不住低低的叹了一口气,随手把刚完成的作品铺到地上,换上一张干净的水粉纸继续埋头作画。
“小姐,你的画是要出售的吗?”
一个低沉好听的男声在她身旁响起。
“对。”
星语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继续着手边的工作,并没有抬头看向来人。站在这里一个早上,已经有无数的人这么问过她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紧接下来关心的就该是关于售价的问题了。
“那,请问是多少钱一张呢?”
果然!裴星语轻蔑的勾出一抹浅笑,抬起头看向说话的男生。视线勾勒出他的轮廓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空白一片。像是正在旋转的磁带突然从中间一下子“嘣”的一声断开,丢失了所有的声音。应该怎样形容这个男人呢?或者应该称呼他为男孩更加贴切一点。阴天特有的湿润感觉,让他带上几分干净的味道。那种干净就像是新铺上画板的白纸,总是小心翼翼的,不舍得让它沾染上任何杂质。那是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幽黑如墨,带着深刻的笑意。线条分明的五官在笑容里显得柔和了不少,感觉像是学会了微笑的大卫。大卫?没来由的怪异念头。裴星语晃了晃脑袋,把米开朗基罗从脑子里清理出去。
“小姐?”
男孩歪着头笑看着她,不明白她这一系列的举动是从何而来。裴星语低头沉默了片刻,再次抬头看着眉眼带笑的男生。
“你喜欢这些风景画?”
“很喜欢,它让我可以了解到你眼中的这片风景是什么样的。”
“我眼中的?”
裴星语诧异的挑起眉。
“是啊,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世界,你眼中看到的世界绝对和我眼中所看到的不一样。世界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每个人看世界的角度。尤其,我一直很好奇像你们这样的画家,看世界的角度又会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呢。”
男孩仰头看着铁灰色的天空,没有云,也没有飞鸟的踪迹。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雾腾腾的,仿佛透过天幕看着更遥远的远方。
“我眼中的世界。”
裴星语低声的呢喃着。眼前这个干净的大男生勾起了她全部的兴趣。
“那么,你认为我眼中这片世界值多少钱呢?”
裴星语再次将话题扯回到原来的问题上。她几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知道这个特别的男生会如何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想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来回答这个问题。”
男孩聪明的将问题原封不动的交了回来。从他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里所闪烁的光芒,不难看出他也对眼前这个画画的女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每一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既然是唯一,那么谁也没有资格来为它标上一个价格。如果你真的喜欢这幅画,你认为它值多少钱,你就放多少在这个画箱里好了。”
裴星语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个男生,眼眸中似乎多了星挑衅的味道。男孩低头想了想,笑着举高手中拎着的琴盒,在星语眼前晃了晃。
“我兜里没有带钱。不过我想,我可以站在你旁边拉琴,用拉琴的收入来和你交换这幅画。你看怎样?”
说完,男孩便蹲下身,将黑色的琴盒放到地上打开来。那是一把做工精致的小提琴,淡金色的木制琴身、细细的丝弦。即使在这样一个没有阳光的天气里,也可以轻易的看到琴身上泛着的那层淡淡的光泽。这样的琴,一看就知价值不扉。
星语不再说话,只是安静的站在一旁。男孩扭头抛给她一个浅浅的微笑,开始熟练的调整琴弦。裴星语专注的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不得不承认,这是她看过的最灵活的手。修长的手指,指节处微微的突起,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泛着健康的淡粉色。这或许不是最好看的手,却一定是最让人感觉舒服的一双手。
舒缓的琴声源源不绝的从琴弦间流泻出来,裴星语闭了闭眼睛,很难用具体的语言来形容这种感觉。像是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盒,又像是强劲的风将沙子高高的卷起来,又瞬间铺天盖地的充斥了所有空间。脑子里旋绕的都是丰富无比的色彩。良久之后,渐渐沉积下去,最后勾勒出的是月光下的森林。像是小时候玩过的流沙画,微小洁白的细纱从所有可以穿越的缝隙中无声无息的流走,最终留在沙盘上的,便巧妙的构成了一幅图画。喧嚣过后的森林,月光凝结成水,从每一片叶子上缓缓的淌到叶尖,聚成浑圆的水珠,闪着幽蓝的光轻巧的落到地上。“滴—答—”。如同湖面的涟漪,一圈一圈的在脑子里荡漾开去。
水滴到脸上的微凉触感透过肌肤传递到神经,裴星语恍然回神,随手拂去,指尖冰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竟然稀稀沥沥的下起雨来。雨。愣了好几秒之后,她才猛的想起,自己的画还铺在地上没有收拾。
江南的雨,经过数千年文化的浸润,似乎总是和缠绵缱绻联系在一起,细密绵软,隔了玻璃看出去,颇似笼轻纱。
裴星语狼狈的梳理着贴在额头上的湿发,她所有的东西都在男孩的手里拎着。想到自己刚才在广场上忙乱无措的样子,她的脸便不可思意的红了起来。不知道是为什么,在这个第一次蒙面的男孩面前出糗,让她觉得难以忍受。那种感觉就好象是正在吃苹果的时候突然发现里面有半只虫子一样,让人从心底里感到不舒服。裴星语下意识的扫了眼坐在对面的男生,目光相碰的一刹那,她突然觉得心里有某种东西扎根生长了出来,渐次拔节,伸展开嫩嫩的叶子。
杯盘碰撞的声音将她从自己的意识里拉了回来,服务生放下咖啡安静的退开。星语清了清嗓子,将头转向窗外。空气中蛋糕和咖啡的甜香混杂在一起,气温好象陡然升高了很多。谁也没有率先开口打破两人之间和谐的沉默。裴星语安静的品着咖啡,安静的欣赏着窗外朦胧的雨景,觉得好象又回到了之前的生活状态。所有人都是演员,每个人都是导演,只有她自己坐在屏幕前充当着认真的观众。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身边多了一个陪她一起观看这出默剧的人。“陪她一起”,这四个字让她没来由的心情愉悦了起来。孤独的人真是容易满足啊,只要在某一个瞬间,让她觉得还有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就会以为这就是一种幸福。难怪上帝要制造出这么多孤独的人来。
暮色涌上来的的时候,雨终于渐渐停了。在咖啡吧里安静了一整个下午的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站起身。这个巧合令他们都扯出一抹无声的笑容。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到门口,再次不约而同的停下。
男孩轻声笑了起来,顿了顿,说道,
“今天过得很愉快。谢谢你。”
“我也很愉快。”
接下来又是片刻的沉默。
“你,明天还会去广场画画吗?”
“大概吧。”
“那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裴星语。”
“很好听的名字,我叫任翔。”
“也很好听。”
裴星语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只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呆呆的重复着别人的话。男孩似乎也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这个乏味的话题,他低头想了想,从包里掏出一个记事本飞快的写了几个数字,撕下来递到星语手里。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有空的话,和我联络吧。”
“好。”
“那么,再见。”
“好,再见。”
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了。再度见面,气氛并没有比上次好多少,客套的寒暄之后便开始了一大段的沉默。星语咬了咬下唇,把手中的一卷画送到任翔面前,
“这是上次听你拉琴时构思的,送给你吧。希望你能喜欢。”
任翔似乎有些诧异,挑了挑眉,接过画卷展开来。是一幅风景画,却不知是画的什么地方,像是一片繁密的森林,沐浴在月光之下,遗世独立。这是第一次,任翔觉得月光也可以是如此神圣。
“它的名字叫做‘月光森林’。”
“‘月光森林’。”
“谢谢你让我听到那么美妙的音乐。希望这幅‘月光森林’也可以让你喜欢。”
“我很喜欢,谢谢。这是我所收到的最美好的礼物。”
任翔小心翼翼的把画重新卷好,似乎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话题,嘴唇翕动了几下,又紧紧的抿上。
“那,就这样吧。我明天早机,就不多聊了。”
裴星语勉强在嘴角扯出一个弧度,轻声的说。
“你要离开?去哪里?”
“到下一个城市去继续我的旅行啊。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很久了。很高兴在这个城市认识你。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再见。”
裴星语飞快的说完早已在心里设定好的台词,微笑着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任翔没有叫住她,星语越走越远的背影,让他无端失落。
清晨醒来的时候,天空压得重重的,似乎会有一场雨的样子。走到机场的入口,裴星语顿了顿,转回头看了看留在身后的这个城市。一切都在相同的天气里开始和结束。人生就是这个样子,有些故事还没开始时就已经注定要结束。因为,城市总是停留在原地,而春天总是在路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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