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我们一生下来就有罪,我们来到这尘世就是为了赎罪。
(一)
一场暴雨似乎来了。西边早已乌云密布,一些零碎而短促的闪电,伴随着那低沉,连续不断的轰鸣声从远方的天空传来,一丝丝凉风在盛夏十分罕见。
林少华坐在田埂上,拿出烟袋,熟练地用白纸卷起一根旱烟。这种自家种的烟,呛人并且伤身,但容易提神,干起活来有劲。他粗糙的右手在火柴盒的侧面一划,然后点燃左手的烟。他拼命地吸了一口,眯着双眼认真地看天空升起的烟雾,仿佛一副哲学家沉思的样子。
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下雨了。据老人讲,这是百年不遇的旱灾。林少华看着刚插秧不久的庄稼,心里急,仿佛体内有一把刀刺进去,并且迅速地旋转,血拼命地往外流。这已经让他烦躁,而家里就像一个火药桶,随时都有可能爆炸。所以,他每天早出晚归,甚至午餐也让妻子送到田地。
他的妻子秀玉倒是个厉害人物——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完完全全是一个农村妇道人家,比林少华还强。自从她嫁到林家,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支撑着。在农村,能娶到这样的老婆,比金山银山还好,邻里都说林驼子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气,秀玉就像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今年已经五十四岁的他,自从三十几年前退伍归来,就再也没有走出这座大山,甚至只在三女儿菊兰考上大学才上了一趟县城办理户口等相关手续。每天沉重的生活,再加上那年自卫反越战时受了不少的伤,人一过五十,背越来越驼,不知是谁,给他起了一个“林驼子”的绰号,不久大家也就习惯这个称呼,倒把他的真实姓名给忘记了。
(二)
林少华在一个人的时候,经常感到别人不怀好意的眼光,这让他感到窝囊,因为男人的尊严在他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想当然地认为,那是因为秀玉的原因。妻子善良、能干,又守妇道,让他感到脸上无光。所以,他的脾气越发的暴躁,他越来越频繁地找借口和妻子吵架,越来越变本加厉地辱骂他的妻子,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男人的尊严!可是,秀玉却是一再容忍,不管林少华用什么样污秽的字眼,结果林少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秀玉越发地受到邻居和三个女儿的好评、尊敬,而他,只能受到别人鄙夷的眼神。
这时候,林少华看见秀玉穿着短袖,拿着雨具,几乎是跑着向他走来。
“快下雨了,坐在这里还不赶紧回家?”秀玉喘着粗气,把雨具递到丈夫面前。林少华什么也没说,仍坐在田埂上抽着他的旱烟,一只手在口袋里不知寻找什么东西。
“雨,雨!这日子没法活了!”林少华双手蒙着脸,一脸沮丧的样子。西边已经倾盆大雨,而这边还是晴朗一片。当年,爷爷、父亲被当作“黑五类”分子在大街上被游行、批斗,他没有气馁,因为他相信国家会给他一个说法;从军队退下来,正赶上国家改革政策,他没有像其他战友一样分配到镇里、村里当干部,他没有丧失希望。这些年,国家对农村的政策越发的好,可不顺心的事却像滚动的雪球,让他难以承受。他真是一个老实人,终日只知道与黄土地打交道。虽然他是一个老党员,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先进,已经超越了农民的狭隘的思想。这种思想,他一辈子没有摆脱,正如命运一样,他无法改变农民的身份,所以也就无法摆脱悲哀的下场!而这一切,又扯上妻子,是她毁掉了他最后的一丝尊严和希望,因为秀玉生下三个女儿。当年,计划生育宣传队的人马就像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林少华带着妻子逃到深山的亲戚家才保住第三胎,就是为了生下一个儿子。作为一个农民,一个儿子是农民的事业和未来,为此他被罚款五百元,还背上了一个党纪处分。但是他很悲哀,因为第三个生下来还是一个女儿,这让他一辈子在村里抬不起头,甚至他的侄儿还拿这个来羞辱他!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为什么?林少华一辈子也没有弄明白,在他看来,不过是妻子,不过是命运,不过是人生的必然结局,谁也无法改变。
(三)
菊兰考上大学,整个村子都沸腾了,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林驼子,打量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林驼子没有什么能耐,竟然生下这么一个好女儿。照老人的说法,这菊兰就是以前的状元,以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做城里人。菊兰真是幸运,两个姐姐梅兰和春兰小学毕业就拿起锄头,当满个劳力陪父母进山干农活,等到一定年龄,找个农家对象,生儿育女,永远也无法摆脱农民的身份。
然而,没有人知道,自生下来,菊兰就觉得她的降生,本身就是一场谬论!一场罪过!这个家庭,给予她太多的宠爱,在她身上寄托全部的希望,是作为一个儿子的角色扮演。所以,菊兰有时会问上帝,“人生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比屈原千奇百怪的问号更难回答,比“1+1=2”更难论证。可是,上帝不能回答,因为她本来就不是上帝的恩赐,而是林少华夫妇从上帝那里偷来的禁果。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上学,使菊兰不再像同龄人那样愚昧,那样服从命运的安排。她开始学会思考,觉得生命并不是理所当然应该这样那样。相反,老师教给她的知识,让她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同时,家里频繁的吵架又让她陷入不可调解的矛盾和无穷无尽的烦恼。当然,如果她没有出生,那样就没有什么烦恼;如果她不是生在这个家庭,就不会看到父亲骂母亲的样子;如果她没有上学,每天吃喝拉撒,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她就会少了许多烦恼。但是,上面的三个“如果”都是建立在假设之上的,也就算假设成立,她也许就不会理解和珍惜简单的快乐,就像两个姐姐梅兰和春兰。
(四)
农民作为中国的弱势群体,一直是经济发展要解决的问题。林少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商品经济时代,他真是一个可怜的老汉。不,他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相反,他是一个厚道的农民,一辈子辛辛苦苦与土地打交道,那地里长出来的东西,跟他一样不争气,仅仅只能糊口,种庄稼早已不是林家庄的主要经济来源。所以,家里的钞票,都是老婆用血汗换来的,而他的劳动,似乎从人间蒸发似的。本村邻舍都说,林驼子这辈子没有赚过钱,要不是秀玉,怕早就流落街头,成了乞丐。林少华无法抗辩,对于这些简单的人,头脑里只有钱。钱,是衡量一个人价值大小的唯一标准,以至于“六he*c*”等赌博活动席卷林家庄时,不知道有多少人踏上不归路。钱,成了诱惑人的天堂。
电话响起的时候,林少华坐在厅院,舒心地泡一壶茶。对于农民,在林家庄他算是一个例外。忙里忙外的农民,可没有林少华那样安心地泡壶茶。不管时间有没有空闲,他们也会在无聊的笑话和赌博中。此时,林少华分明显得,人的一生应该好好享受,但是这可怜的老汉,也只有在这一刻才感到生活的美好。他每天坚持看新闻联播,尽管那些政策与一个农民毫不相干,并且国外的形势的是是非非与他种庄稼扯不上任何的关系。但是,但照看不误,甚至有时把那些时政消息告诉给林家庄的其他人,然后,常常遭到他们的嘲笑和讽刺。这个时候,你完全可以理解这个可怜的老汉的处境,愚味与贫穷仿佛是孪生兄弟,永远都是令人尴尬的一对。
直到电话的铃声停止了呼叫,林少华仍然没有起身。他知道,小女儿的电话菊兰不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回家。这个电话不是找他的,而是找他的“儿子”林志龙的。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竟然有那么一丝丝报复的惬意。
这个“儿子”,准确地说,是他未名正言顺的二女婿。对于这个儿子,他是多么地无奈,对于他是刻骨地恨,因为正是这个年轻人,毁去了他对未来的指望。自从他进了林家,林少华脸上再也没有出现灿烂的笑容。而这一切,又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这使他找不到发泄的理由和对象。这是家庭最容易引爆的导索,使林少华与家里其他成员更加地分裂和对立。一个好吃懒做,嗜赌如命的人却因为某种偶然的因素,得到宠溺和宽容,而一个兢兢业业的老汉不能受到尊重,还必须受到人的苛责和鄙夷,这个社会似乎难以说清。
(五)
菊兰每次想起乔叟说“一切获得的同时都是牺牲”时,心里难受,眼泪哗哗地掉下来。当然,她总是躲在偌大的校园的角落偷偷落泪,在别人眼里,她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干部,人缘好学习好人又长得漂亮,收到的情书就有一大捆。
但是,没有人可以理解她。有时,她想,命运就像一口投了毒的井,只要活着,你必须喝水,然后就是永远也无法逃掉。当然,菊兰一直在努力改变自己,但是家庭的苦难就像一个无底的深渊,使她看不到一缕阳光。是的,那个充满悲剧色彩的家庭,那些人都扮演着悲剧的角色,包括她自己,谁也逃不开悲剧的命运,甚至她在某个时候,觉得培根“知识就是力量”完全就是谬论,对于愚昧与贫穷的人们,这知识只会增加菊兰对世界的痛苦。有时,她会莫名其妙地认为,她的降生,是上帝对她的惩罚,她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人间。
行走在繁华的省城,菊兰常常想起那遥远的生她养她的林家庄,那个越发被现代文明推向边缘的村庄,就像一个失望的人在呻吟哀号,那些人那些事,如梦魇似的。
那一年,大伯家的女儿死的时候,菊兰十岁,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而电视剧中的凶杀案居然发生在她堂姐身上!那个堂姐是个美人坯子,死的那天,刚好是她订婚的前一天晚上。据说,她是让人强迫喝下农药死的。这样的大事,一时间,成了村庄议论的话题,而最主要的怀疑对象是她的男朋友林文龙,他大概不甘心自己的女朋友被人抢去。然而,事情似乎不了了之,公安局的人来了几趟,找不到任何的线索,而堂姐也没有好好安葬。按照林家庄的风俗,非正常原因或没有子嗣的人,是不能进入祠堂安排牌位,不得按习俗的礼节安葬死者的。
当然,事情并不如此简单。直到高二那年,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菊兰碰上初中最要好的朋友林秀英带着她的儿子,而她的丈夫,竟然就是当年的林文龙。菊兰怎么也想不明白,秀英会接受这样的选择。秀英和菊兰家一样,父母只生了她两姐妹。因此,当林文龙找上门来,毛遂自荐地成为秀英家的上门女婿的时候,她的父母居然荒谬地以奶奶病重为由,把远在广东打工的秀英骗回家,归来当日,秀英便成了林文龙的女人。
“生米已煮成熟饭,再说,现在,我不嫁给他,谁还会要我呢?”
“何况这个男人很疼我,也很听话,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菊兰每次想起好朋友的话,想起秀英脸上的幸福,感觉这个世界不可理喻的事情太多,那些天经地义的事,其实是荒谬没有任何意义的。
然而,相似的命运转眼就发生在大姐梅兰身上。当林少华的女儿梅兰过了二十四,上门求亲的人便早已来了好几拨。梅兰是个模样清秀的女孩,勤劳能干,继承了母亲身上的许多优点,但婚事却迟迟不能定下来。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林少华的要求苛刻,只要小伙子人品好,能吃苦耐劳,最重要的是,小伙子肯入赘他们林家,将来还把所有的财产交给女婿。但最刺手的是,早在五年前,梅兰就看上了林家庄大户人家林富添的儿子林志斌。老汉林驼子为了断绝他们之间的关系,曾经扇了女儿一记耳光,为此,他和妻子秀玉大吵一架,至今两人都爱理不理,搭不上几句话。林少华心里急,可逼急了女儿竟然用绝食来反抗他,更令人难以承受的是,梅兰暗地里早已和志斌生米煮成熟饭,这在林家庄讲究明媒正娶,这偷鸡摸狗的事又着实羞辱了林驼子一番!林少华不肯放弃,扬言林家小子不入他的家,绝不允许女儿嫁出去!然而,林富添到底摸准了林驼子的心理,除非他愿意让女儿的幸福给毁了,不然林驼子一定会做出让步的。
事情果然如此,老汉妥协了,梅兰出嫁那天,林富添几乎把全村的人都请来喝喜酒。可固执的老汉,却在梅兰结婚当天,作出了难以相信的决定。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林少华认了,今天,她出了这个家门,从此,也就不再是我林家的人!”谁也没有想到,包括妻子和亲家。为此,秀玉这个可怜的农妇,整整病倒了半个月,憔悴得不成样子,春兰和菊兰也整整劝了父亲一个月,老汉依旧不松口。
然而,最令整个家庭震动的是林少华老汉在梅兰出嫁两个月后,大张旗鼓地为二女儿春兰张罗婚事,而且做出了他一辈子最越轨的事情,就是在女儿还没有举行婚礼的时候,就让两个年轻人同居。这一切,只是为了确保林志龙彻底地成为他们林家的人!
(六)
不幸没有中断,如潮水般涌向林少华老汉。为了春兰的婚事,老汉答应了对方苛刻的聘礼,并且为了体面的场面,几乎把整个家庭推进了经济崩溃的边缘,以至于一年后当菊兰考上大学的时候,林少华不得不卖掉一份田产,不得不委屈以贫困生的身份走进大学。这个年轻人,从此成为家庭吵架的导火索,使悲剧继续上演。
几年过去了,这个年轻人从来没有叫过林少华老汉一声“爸爸”。刚开始还能像新过门的媳妇一样,天天早出晚归干活,但不久的一天,林志龙便请来了许多朋友,这些人都是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干的尽是不守良道的事。林少华说了“儿子”几次,他反而不高兴,有事没事总找个借口和老人吵架,而且变本加厉,昼夜颠倒,晚上去赌场,白天睡觉。有时一两天连个面也见不上,像一只苍蝇在外面飞窜。林少华老汉往往不能忍受时,秀玉老妇总是拉着老伴,劝他少管年轻人的事。这个可怜的老妇,为了保持一家的安宁,为了女儿的幸福,她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在她剩下的日子,安安静静过日子,她真怕老伴做得过分让女婿撒手不管走人,那女儿怎么办?
现实并没有朝着秀玉老妇的方向发展。在菊兰赴省城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林志龙用电话机咂碎了梳妆台的镜子。为了女儿的学费,林少华四处奔波,但一夜之间,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拒绝借钱。一场世界大战又上演,林少华老汉一连说了三个“滚”,而林志龙根本不理睬,安心地吃完饭径直进了房间。
第二天,一夜未眠的菊兰带着悲哀和凄凉上路。林少华把她送到城里的火车站,便折了回去。看着父亲单薄、日渐驼背的背影,菊兰泪水泛滥,这样的悲剧何时才会终结?
(七)
菊兰在许多晚上都梦见一个梦。在林家庄的村口,一路的白衣白裳,一路的白帷重重,一路的冥币飞扬,还有那声声唢呐喧嚣中,她被结实地捆在花轿,不能挣扎不能呼叫。在她每次拿起小刀伸向手腕时,人就自然醒了,却发现额头细汗密布,冷汗浃背!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想起大伯父林少泰出殡时的情景。那年,菊兰高一,在县城的一中当寄宿生,一个月只回去一次。一个月底,她听到在伯父死了,露出惊讶的眼神,他一个月前还健康谈笑如生,怎么会这样?死亡,似乎也跟这个世界一样拥挤。每一次,死神轻轻在菊兰的亲人握一下就放开,仿佛来不及安排这个想插队的灵魂。这让菊兰不止一次去想死亡是否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而幸福,向来不会太慷慨。
菊兰木然地跟在送葬队伍后面,看着二堂姐哭得死去活来,拍着她父亲的棺材板,甚至还夸张地用头磕撞棺材,死活不让别人把棺材抬走,而这一切,不过是想得到别人的一丝称赞,因为在伯父生前二堂姐并没有尽一个女儿的孝道。秀玉看见菊兰不掉泪,便偷偷地告诉她一定要哭出来掉眼泪,不让会让人笑话的。菊兰没有,她觉得人群中的人都是虚伪的。不久,菊兰便了解到大伯父喷血而死的真相——大伯母竟然偷汉子,而面对“妻管炎”的他终于选择了另外一条路,那个汉子竟然又是二堂姐的丈夫!
就在大伯父死后的第三天,上面来了文件,从此一律实行火葬。菊兰常常听到老人唉声叹息,同时,又称赞大伯父是何等的英明,赶在火葬法执行之前弃世,获得土葬的圆满。菊兰觉得这个村子的人都疯了,而她的母亲也附和着这群人,她义愤填膺,但是终究不敢痛斥她的长辈。
(八)
林少华收拾好农具,回到家,冷冷清清的,所有的热闹仅仅是鸡飞狗跳,他知道,其他的人都干着各自的事,包括那个不孝“儿子”林志龙。他开始忙碌着做晚餐,女儿梅兰的儿子文文正和大黑狗阿福一起玩耍。今天,林少华老汉老觉得右眼皮一直在跳,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他不时地从厨房探出头看他的宝贝孙子文文。虽然林少华在女儿结婚的当天就宣布断绝父女关系,当可爱的外孙文文用童稚的声音喊他“外爷”时,林少华老汉那满是皱纹和沧桑的脸上,还会浮现出别人难以察觉的笑容。
“哇哇”似狼一样的嚎叫传入少华老汉耳朵的时候,他好似触电般抓起案版上的菜刀,从厨房奔出来,第一眼他触目惊心地看到血正从外孙的裤裆流出来。少华老汉发疯似的,扬起手中的菜刀,砍向那条狗,那条该死的狗,那条杀千刀的大黑狗,直到把那狗哚成血肉模糊,才回过神来,抱起他的宝贝,直往医院奔去。但是文文的“命根”已经被咬下一段,这回可真是天塌下来!梅兰抱着她的小宝贝,几天没说一句话,也不进食,整天流着眼泪,直到哭不出声音来。秀玉发疯似的责备她的老伴,她想老伴一辈子没有好好对待她,但至少也是个厚道的农民,怎么也想不到这老家伙竟然那么狠心。她说什么也不能原谅这个“死老头”,发疯似的摇着林少华老汉的身体,直到老汉突然扇了她一记耳光。秀玉老妇愣了一会儿,突然冲进屋里,拿起农药瓶,头一仰,就要往嘴里倒。幸好,春兰眼疾手快,抢了过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杀千刀的,我的命怎么会这么苦!”
“短命鬼,我怎么会嫁个不长眼的死家伙!”
……
秀玉老妇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对着林少华哭闹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这不公平的命运,哭这不幸,哭那不顺,任女儿怎么劝也阻不住。
此后,林少华和林富添两家真正地决裂。有些时候,梅兰看到林少华从对面走来,就抱着文文逃走;有些时候,小家伙嘴里喊着“我要外爷”,也被梅兰呵斥回去,“你没有那样的外爷!”这把林少华当场僵在那里,喉结一上一下地,嘴里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生硬地吞下去。而这一切的发生,在外地求学的菊兰一直不知情,直到放寒假回来的当天,她哭得稀里哗啦,这些苦难的人啊,幸福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永远无法企及的终极目标,而解脱,大抵远于灵魂泯灭的时刻!此时,菊兰觉得,她的身上,这个世界,是充满罪恶的,现实有太多的无奈。她不相信宿命,但看到她的亲人,一个个往悲剧的深渊陷进去而又无能为力,使她的灵魂无法超脱,内心充满了自责、愧疚、罪恶、痛苦,她仿佛就是那个夜夜做梦被抬上花轿的女主人公,这一切是多么地不可思议!
(九)
“阿爸,你老实告诉我,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再这样下去,我会受不了的!求你了,快告诉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怕,能顶住,阿爸,你告诉我,好吗?”终于有一天,菊兰苦着对林少华老汉说。要知道,大学几年,都是她打电话回家,父亲从来都不会打电话的啊,现在,林少华老汉几乎天天一通的长途电话打到学校,甚至凌晨一二点都会有父亲的来电,能不把菊兰吓破胆吗?
“兰儿,阿爸没别的意思。我,我只想知道你在学校是否好好读书,晚上有没有呆在宿舍乱跑,我听说大学生都搞男女朋友关系……”
“阿爸,不,我求你了,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你怎么可以不相信你的女儿呢?你难道还不清醒,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吗?从我记事起,我就没有见过你笑,你还剥夺了大家的笑声。阿爸,放手吧!我求你了!像别人的父亲一样,我们也会爱你……”
林少华老汉默默地挂了电话,女儿的一席话,如五雷轰顶,把他整个人都震慑住了,句句敲在心里。他终于明白,他是这个家庭的罪人——不能爱别人,也拒绝别人的爱。所以,他在这个沼泽里挣扎、打滚,结果却越陷越深!
一辆警车呼啸开进林家庄把林志龙带走的时候,这个家庭的苦难还没有结束。这个浪荡子在赌场失意的时候,与人斗殴,不料失手把人的眼睛打瞎。更为不幸的是,此时,春兰已经怀上了孩子,然而没有一个人觉察到。直到一天,春兰顶替父亲出去挑水,而在前一天,她的脚裸已经不小心扭伤了。结果,再一次摔了一跤,把林家的血脉给毁了!命运如此无形的,剥夺了这个可怜的生命,同时,也扼住了整个家庭的脉搏。苦难的人啊,就算是最强的人,也无法承受接踵而至的不幸和打击。不久,在一个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的晚上,春兰疯了,挑着一担水桶,在林少华老汉出去追女儿的同时,秀玉老妇瘫倒在门前……
菊兰毕业一年后回到家,看到一个破碎的家,她几乎要崩溃了!可是她不能,她没有这个权利,这个破碎的家,早已把全部的希望压在她的身上。所以,面对“白马王子”的求婚,她只能忍着泪水拒绝,她要的是一个像两个姐姐一样的小伙子,肯入赘林家,延续林家唯一的血脉。一家两代,三场婚姻,与幸福无关。现在,她也必须以幸福来换取婚姻的另一种可能,这也许就是命运的无奈和悲哀!但是,她已经没有别的道路选择,这使她想起了那个让她夜夜惊魂的梦。在林家庄的村口,一路的白衣白裳,一路的白帷重重,一路的冥币飞扬,还有那声声唢呐喧嚣中,她被结实地捆在花轿,不能挣扎不能呼叫……
菊兰返城的前一天,去监狱探望了林志龙。这个同样悲剧的人,偶然地成了命运的玩偶,在唆使着往一出更大的悲剧汇演里,重重地画了一笔,在里面串演的角色,同样也是悲剧的。他们相对无言,现实与理想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永远是难以调解的,任何一个人,要想承受这样命运的捉弄,那是多么地困难!所以,菊兰认为,她的生命是一种不合时宜,是一场错误,是一场罪恶,是父母从上帝那里盗来的!
菊兰再一次回到家的时候,只剩下一个阿爸和二姐。有一天,秀玉老妇安静地喂她可怜的女儿,可是,毫不预兆的,这个坚强的妇女,突然口吐鲜血,瘁然倒下,在送进医院的路上就走了……
(十)
漫漫长途终有归,菊兰想,现在,她再也没有走出林家庄,而她要做的仅仅是——在人间建立起上帝的天国。
2006/2/10
-全文完-
▷ 进入北方的雪狼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