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年前死了，出殡那天，黑漆漆的棺材，几个远方的侄子穿着赁来的孝衫，干哭。

王婆临死前说:那个死鬼说他不打我。

老家婆婆们说王婆有种习惯,只要看见谁抬胳膊,她就用胳膊护头。还有个本事，就是跑得特别快。这事在后来得到了印证,98年市组织老年人1000米跑步比赛,她经过层层筛选,不但入围,而且还拿了金奖。记者争先恐后的采访,她哼着鼻子疾口而来:俺家那死鬼老头活着老打我,打我我就跑,跑得多了,走路也成跑路了。在场的人哄然大笑。之后,那金灿灿的证书就摆在王婆堂屋当门口的桌子上,人们看清楚了王婆的法定名字:张翠儿。

以后就有老婆婆晒太阳的当儿,喊王婆“翠儿”,闹得王婆马上回到当闺女那会的感觉,脸也红得像成熟的花椒。王婆想想这名字有几十年没人喊了,没有出嫁之前,爹娘邻里“翠儿”“翠儿”喊,出嫁的当天，王小去揭蒙头红(红盖头)时喊了一句了“翠儿”后，这村里就很少听到这样叫她，她在这村里的名字叫“王小家里的”。想起当时揭自己蒙头红的情景，王婆心头还隐隐作疼。当时，心里好像揣了只兔子，嗵嗵乱跳,担心新女婿看不中自己，还巴不得马上看到他长的啥样。等到王小掀开蒙头红，他的眉头凝成一个疙瘩，愣怔了几秒钟，撇下新娘的翠儿，径直奔到爹娘屋里，扑通跪下:爹、娘,这媳妇俺不愿意。爹没吱声,娘点着王小的鼻子说:看看你德行,看看咱家,看看翠儿，除了鼻子有点小毛病，哪点配不上你!翠儿那金莲三里五庄的没有人比得上,你丑汉娶个花滴滴(方言,意思为漂亮的姑娘)，你还作践!王小不敢顶嘴,心里不服气:还花滴滴,一座山塌半拉,一个鼻孔出气那是拉风箱。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最后他灰溜溜的回到新房,对翠儿说:哎,提个醒,我这人大毛病,碰女人就犯羊角风。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从此,翠儿白天干活,夜晚吞眼泪。不到两个月,脸蜡黄蜡黄,婆婆逢人就夸媳妇儿有了喜,眼看六七个月了,还不见动静,婆婆就开始指着院里的老母鸡:落（lao）窝鸡不下蛋，还不如河里的野鸭子。指着叫春的猫:你这只贱猫,该叫的不叫,不该叫的乱聒噪。翠儿听到耳朵里,躲到屋里瞅王小，王小一巴掌盖下来，说：我娘就是骂你的，咋？婆婆咽气那会儿,对儿子说:儿啊,王家的烟火不能断啊。王小使劲点头。

翠儿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干着最重的活儿,吃着最差的饭,还经常挨着丈夫的打。翠儿的父母去世了,她盘着腿拍打着爹娘的坟,哭得几次背过气去。

村里人眼见着翠儿一天天消瘦,瞅着翠儿脸上的淤青,都在哀叹着这可怜的女人。

有一天,丈夫对翠儿说:哎,我走了,我去外边挖煤了,你在家老实点。翠儿说:你啥时候来?丈夫大怒:啥时候来管你啥事,再问打折你的腿。说完卷了铺盖卷,走了。两三月来一次，看看他爹，再找找翠儿的碴儿，又是一顿毒打。

公爹去世后，王小看管翠儿更紧了。邻家婶子大妈偷偷问:王小家里的，咋不想要个娃娃啊,也好有个伴给你仗仗胆。翠儿脸一红,说王小有病。邻家大妈就问:你咋知道的?翠儿说王小告诉她的。大妈说:闺女啊,你们没在一起过?翠儿说:他一次脚没给俺暖过。大妈气呼呼的说:有病。翠儿心里忽然轻松了,大妈都知道他有病,王小没给自己撒谎。

王小50多岁的时候,煤矿出了事故,断了一条腿，矿上给一笔补偿金，解决家属问题。翠儿没有上过学，矿里让她打扫卫生，顺便照顾王小。到矿上之后王小喊她“哎”，矿上人喊她“王婆”。第一天，王婆端着饭试着喂他，给他掖被子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他下巴，王小一巴掌把碗打翻在地，吼道：滚，不要碰我。王婆哆嗦了好一阵，但奇怪的是，王小羊角风竟没有发作。

王小的脾气更大了，没明没夜的骂娘。那天他正骂“王八蛋”，门口过来一个孩子，五六岁模样，脏乎乎的脸，把着门框，探进去半个头，颤抖地说：爹，我娘不见了，娘又犯疯了。王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那张青筋暴跳扭曲的脸，她明白了，王小在外边有女人，还有儿子！王婆拧着小孩耳朵，拖到王小跟前，指着他的鼻子，说：王小，算你有种！

王婆胆子竟出奇的大起来，王小握着拳头打她的时候，她本能的先护头，马上会抓住他的手，用牙齿咬他的肉。当着他的面，把那根打她的竹竿用刀使劲劈，咔--咔--咔--咔咔咔。她逐渐明白，她三十多年的青春让这个叫王小的人毁了，他以最恶毒的手段和心理惩治她的如一座山塌了半拉子的鼻子。

王婆开始有意和矿里的工人打招呼，尤其是男人，有时候提高嗓门和矿上男人说荤笑话，故意让王小听，王小就拿着拐杖狠命得捣地，狠命的骂娘，狠命的摔掉光了瓷的铁碗。矿上的人说，王小病得不轻啊，王婆说他没病，装的。

渐渐的，王婆脸色红润起来，身体也发福了，王小都看到眼里，一次，吃过晚饭，王婆刚躺到自己的铺子上，王小鬼使神差的凑过来，王婆腾的坐起，把王小推个趔趄：别碰我，我有羊角风。说完，跑到背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

之后，王婆每天照样打扫卫生，照顾王小。除此之外，矿上的人们还发现一个秘密，她常给一个鼻涕兮兮的孩子送饭，洗衣服，有时候还抱着一个疯女人洗头捉虱子。　

后来，王小死于心肌梗塞。王婆用矿里给的那笔补偿金风风光光送走了他。矿上有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老男人，托人提亲，她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改嫁是伤风败俗的事儿，她不会死后让两个死鬼用钢锯分割她。

王婆老得干不动活儿了，回到了老家。年轻的媳妇抱着孩子有一句没一句的问她孙子多大了，王婆木然的摇摇头：早些年，我那死鬼有病，脚都没暖过，哪来儿子，哪来孙子？

王婆死了，她走得很安详，没有任何痛苦。外人说的。

本文已被编辑[千叶红]于2006-3-23　12:04:51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