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天衣水月

发表于-2006年03月21日 晚上7:26评论-0条

(一)

那栋别墅静静伫立在f市郊外的一座山脚下。这是一栋带着巴洛克风格的西式别墅,小巧精致的阁楼,孟沙式的屋顶,半圆穹窿形的门洞,显得说不出的豪华气派。

别墅前的草坪上种着几株冷杉和落叶松,周围有一条高深的围墙环绕着,一条鹅卵石铺陈的小径从两扇铁门直通屋子。如果不是门牌上的汉字,我简直怀疑自己置身于西欧的乡间。

陈茹茹环顾四周说,应该就是这里了。

我按下电铃,一个弓腰驼背的耄耋老人缓缓走到铁门后,满脸褶皱的皮肤堆砌在枯瘦无肉的脸上,两腮深陷,象一个风干的柿子一样干瘪,下巴上几缕花白的山羊胡须在风中轻颤着,他目光浑浊地注视着我说,你就是谢子清吧?

我说,我就是,这位是我的未婚妻陈茹茹,不知老伯怎么称呼?

那老人裂嘴一笑,露出几颗稀稀疏疏的牙齿,说,我是这里的管家,你就叫我福伯吧。

我们走进大厅,地板上黑白交错的油漆喷绘显得古朴而凝重。福伯领着我们走上木制楼梯,说,这栋别墅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它的老主人是一对归国华侨。这别墅是他们特意从法国请来的建筑师设计建造的,叫什么巴……巴什么风格来着。

我笑着说,巴洛克。

福伯拍了一下额头说,对,就是巴洛克。可是,这巴洛克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淡淡一笑说,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以后有机会再说。

福伯抚摸着自己的胡须说,你这口气和我的小主人一模一样,你还别说,你的样貌、气质和我的小主人还真有些相象。

我自惭污秽地说,你家小主人可是我最尊敬的著名作家,我怎么敢和他比?

我们走上二楼,福伯继续介绍着,老主人生养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定居美国的佛……叫佛什么州来着?

我说,是佛罗里达州吧?

福伯念叨着,佛罗里达州,好象就是这个地方!这佛罗里达州应该要比朝鲜还远吧,我乡下一个同村的街坊邻居就死在朝鲜战场上。

我尽力忍受着福伯喋喋不休的唠叨,随声附和着,是要远些。

福伯说,自从老主人夫妇去世后,就留下小少爷和我守着这大宅子,没想到现在小少爷也撇下我走了……。

福伯说到伤心处,禁不住老泪纵横,哀哀怨怨地哭起来。等他情绪完全平复下来,陈茹茹婉转地说,我听说你家小主人是在这栋别墅里自杀的?

福伯长叹一声说,我真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还那么年轻,名声、地位、钱,要什么他没有,为什么偏偏要走上这条绝路?

陈茹茹嗫嚅着说,我……我还听说,这屋子……闹鬼……。

我悄悄拉一下陈茹茹的衣袖,制止她继续说下去。福伯镇定从容地安然一笑,平静地直视我说,你相信这些谣传吗?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所谓鬼神妖魅之说,不过是古人惩恶扬善、讽刺事实的精神寄托,他们只能出现在书卷里,是针对某种丑恶世态的象征或者隐喻,是人们对现实无可奈何无力改变时臆造出来的消极产物。我摇摇头说,我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即使有,只要我不做亏心事,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福伯眼神中露出暖意,说,有意思,连这语气也和我小主人如出一辙。跟我来,我带你们参观他的书房。

我们走到阁楼前,福伯打开门,屋里的两堵墙前摆着两座书架,架上放满薄薄厚厚的书籍。窗前摆设着一张书桌,书桌两边分列着两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房间整洁素雅,空气中弥满着几分淡淡的书卷油墨的清香。

门边的墙上挂着一幅雨童的半身像。――雨童,这个我最敬仰的青年作家站在一处悬崖边,眼神敏锐犀利而略带空茫,眉目间落寞、失意,嘴角间带着几许揶揄嘲讽的笑容,一脸的倦怠和满不在乎。他身后是一片扑朔迷离的涌动的云海,云海中偶尔有几处露出冰山一角的峥嵘峰峦。

雨童的相片给人一种虚幻迷离的漂泊感,让人产生咫尺天涯遥不可及的距离,仿佛只是屏幕上一个若有若无的皮影,一团漆黑的阴影中承载着无穷的悬念和神秘感。

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熟悉而亲切,就象回到自己家中。一切物体身上都带着我的体温,印着我的指纹。我走到书桌左面的花瓶前,伸手从花瓶中捞出一把短刀。刀锋凌厉闪耀,一抹绚烂流动的银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说,这就是他自杀的凶器吧?

福伯黯然说,不错,小主人就是用这把刀插进胸口了解了自己。你怎麽知道花瓶中藏着刀?又怎么知道这是小主人用来自杀的凶器?

我茫然环视四周,一阵头疼欲裂的晕眩让我感到天旋地转。陈茹茹扶着我,一连叠声说,子青,你怎么了,你的脸白得吓人……。

我驾车离开别墅,陈茹茹忧心忡忡地注意着我,说,你……,你真的决定要买下这栋别墅?

我犹豫着,终于毅然点头。陈茹茹叹了一声说,子青,听我一句,我们最好离这栋别墅远点,我总觉得那里说不出的阴森恐怖,好象有种不祥之兆。

(二)

我最终还是买下那栋别墅,简单的补修刷新之后,我搬进别墅。

不久,陈茹茹飞抵美国,继续攻读她的心理学博士学位。在机场送行时,她没有依依不舍地痛哭流涕,只是虚张声势地威胁我要本分老实,规规矩矩地等她回来。当她确定已经用恐吓式的嘱咐斩断我所有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邪恶念头,这才踏实放心地踏上前往异国他乡的求学之路。

夜里,我被楼下一阵轻微的关门声惊醒。黑魆魆的夜色在屋中凝结成坚硬的固体,迷迷糊糊中,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从一楼直上二楼,接着转上三楼,一直到阁楼前才停下。一阵风吹过,阁楼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在风中颤颤悠悠的晃动,连续不断的尖啸声被拉长延伸到每一个角落,仿佛是一串来自地狱深处的鬼哭狼嚎,显得说不出的恐怖惊悚。

我起身,按动床边的开关,屋中依旧漆黑一片。――见鬼,怎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停电。我摸索着从抽屉中拿出蜡烛点燃,一团昏黄的烛光虚弱地四处扩散,把屋里的黑暗浸染成混浊暗淡的橘黄。烛火在风中摇曳晃动,远处的黑暗在扭曲跳动的火苗中明明灭灭、变幻不定。

我掌着蜡烛走到阁楼前,阁楼的木门在风中开开合合,门后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洞,仿佛是一只半睁半闭暧昧不明的鬼眼,蕴含着难以洞悉难以预料的凶险,我感到遍体生寒,忍不住打了几个冷战。

――这门我临睡前明明关好了,怎么会……。我心里怦然一动,莫非有盗贼?我旋即否定这种假设。如果刚才的脚步声真是入室的盗贼,为什么他会毫不停留地径直走到阁楼的书房?

我鼓起勇气走进书房,窗户紧锁,钻不进一点风声。既不是盗贼也不是风……,我手心了渗出冷汗,浑身的毛细穴孔在寒气中急剧收缩。雨童的相片在幽暗的烛光中显得异常的妖异诡谲,嘴角的那抹笑意变得狰狞而残酷。

我走到窗边,一个脸色苍白的年青女子正站在铁门外,她一身漆黑,黑色的高领收腰夹克,黑色的摆裙,黑色的深桶皮靴,脖子上系着一条的黑色真丝围巾。整个人就象一个黑夜的幽灵,黑色的咒语,黑色的迷题。黑衣女子目不斜视地盯着阁楼,她身后停着一辆黑色的豪华宝马轿车。

我匆匆走下楼,走进院中。黑衣女子和黑色的宝马车象蒸发的水气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条空荡荡的道路盛满了悠长的寂寥。她们似乎根本没有存在过,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黎明,一缕缕和煦的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投影在院中,茂盛的枝叶中传出几声布谷鸟欢快的鸣叫,融进徐徐传送的晨风,盈盈不绝地四处回荡。

我坐在院中的一张摇椅上,捧着雨童的长篇小说《根》细细品读。这是他自杀前最后一部长篇小说。

雨童从小生活在南美洲的巴西,十几岁才跟随倦鸟思巣的父母回国。自幼在异国接受的文化薰陶让西方的各种文艺思潮在他思想上印下鲜明的烙印,他的作品受魔幻现实主义和现代现实主义的影响尤为深刻,常常以梦魇、神话,巫术探寻自然界幽深的玄机和淹没在现代科技中的古老文明,以及精神世界中的理想王国和现实的尖锐对立。在他的一些现代现实主义作品中还流露出颓废悲观、孤苦彷徨的消极色彩,情节荒诞,人物的变形异化,时空交错颠倒,思维混乱失控……,表达了人在生活和现实的重压下的失落、恐惧甚至扭曲、变形。

雨童的小说既不轰动也不畅销,他的读者群体大都是行内人士和一些具有文化底蕴的学者,普通老百姓很少有人能读懂他的作品。我突然想起他嘴角那抹讽刺揶揄的嘲笑,那么凄凉而又意味深长。

《根》是一部魔幻主义的长篇小说,讲述一个自幼生长在外国的男子回到湘西老家寻根访祖的故事,最后失足从家乡的山崖上摔进深渊……。那男子的骨骸在深渊里化作一面湖泊,每天夜里,乡民们都会听到湖泊里传出男人的歌声。

我和雨童有着相似的经历,我自幼生长在美国,父亲是一家跨国银行的高级主管,母亲经营着一家中式餐厅,有一个姐姐远嫁到巴黎。成年后我只身回国,这些年辗转漂泊,四处寻找自己的根。

我靠着椅背,仿佛沉浸在那个男人浑厚苍凉的歌声中,突然感到背上一阵冰凉。我回头,一个全身漆黑的女子正站在铁门外,黑衣黑裙黑靴黑围巾,她身后停着一辆和她一样漆黑的宝马轿车。

我走到铁门前,黑衣女子看我的眼神温柔得如一潭清澈的秋水,有几分沉醉,几分痴迷。她五官精致,象牙般洁白的脸庞带着清丽脱俗的轻灵飘忽,如果不是那一身怪异的装扮,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遗世独立的美感。我问,小姐,你找……。

黑衣女子脸上的表情变得激动而欣喜,仿佛迷路已久的孩子终于见到了亲人,她张大嘴,吃力地挤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你……你……。

我困惑地望着他她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你是找我吗?

黑衣女子眼神里浮出一丝痛楚,仿佛被我的话刺伤,黯然垂下头,眼神变得混浊迷离,呆滞无光地看着地面。接着她猛地朝我冲过来,双手抓住铁门拼命地摇动着,口中发出凄厉的尖叫。

我后腿几步,惊惶未定地看着这个精神病人。从轿车里冲出两个身强力壮的保镖,不由分说地架着黑衣女子走进车厢。司机发动引擎,轿车杨尘而去……

这疯女人是谁?为什么会找到我?她找我想干什么?一连串的迷象阴云般笼罩着我。有风吹起,院中空寂无声,只有那失去重量的摇椅在风中悠悠摇动。

(三)

电铃响起,我走到铁门前,一个年轻人拿着一封特快专递问,是谢子清先生吗?

我打开铁门说,我就是。

年轻人说,你的特快专递,请签收。

我签收完特快专递,里面装着雨童自杀前一年的日记和一篇未完成的长篇小说的手稿。我坐到院中的摇椅上,翻阅着小说手稿,那是一篇有些单薄苍白的言情小说,他在小说中麻木地讲述着都市男女的欢欢爱爱。

雨童早期作品的销路一直低迷不前,导致许多出版社拒绝出版他的作品。残酷的现实让雨童最终选择了让步,他后期的作品都是媚俗煽情的文化泡沫,但正是这些涂着口红和香水的作品让他声名大噪。我不由得又想起他嘴角那苍凉中透出讽刺的笑意。

我翻开雨童的日记。

五月十三星期五晴

出版社的王浩一直坐在对面默不作声,茶杯里升腾的氤氲由浓密逐渐变得稀薄,他的沉默似乎是一种明朗、公开的暗示。这本新书的命运已经不言而喻了,我并不惊讶,这结局早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淡淡一笑,说,老朋友,你什么也不用说,我已经明白了。

王浩犹豫一阵,说,既然我们都是老朋友了,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讲?

我说,你尽管说。

王浩说,你的作品太深奥、太前卫了,好多人根本接受也理解不了。你不如写些通俗大众、市民们喜闻乐见的作品,凭你的文字功底一定会大受欢迎。这名利双收、皆大欢喜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我说,我会考虑的,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关心。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五月二十七星期四晴

邻省xx人民出版社的社长邓苭苭今天给我来了电话,他们出版社正打算出版一批优秀青年作家的系列丛书,旨在弘扬推广日渐凋零、萎靡不振的纯文学作品,我也是他们拟定的候选作家之一。

正好我那篇长篇小说《雪》已经被多家出版社拒绝,想不到现在居然有亲自问上门的婆家,真有些让我不敢相信。

¬……

七月十三日星期日阴有小雨

正如我所预料的,《雪》的销路差得让人大跌眼镜,也许王浩说得有理,我真的应该改变自己的风格……。

酒呢?一定又被婉盈藏起来了。婉盈,那个诗一样清新脱俗、雪一样单纯善良的女孩,你怎么会爱上我这个失意、落魄的书生?你高贵的风情、古典的气质足以倾倒天下苍生,为什么要在我身上白白耗尽青春?

我能给她什么?我又应该给她什么?

我合上日记,喃喃念叨,婉盈,这个婉盈应该就是雨童的心上人吧?从日记中看他们应该很相爱,不知婉盈现在的情况怎样了?

我看着特快专递的封面,从邮戳上看这封特快专递是来自本市。谁会给我寄来雨童的这些东西?他和雨童是什么关系?给我寄这些东西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按照寄信人地址走访过那个神秘人,地址是假的。寄信人留在特快专递上的电话号码也是空号。我感觉自己好象掉进一张偌大的蛛网里,千丝万缕、云山雾海的理不出头绪。

客厅里,王浩坐在一张沙发上,我问,要来点咖啡还是茶?

王浩说,来杯茶吧。

我泡了一杯上好的西湖龙井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王浩迟疑半响,吞吞吐吐地说,子青,你……你那篇长篇小说《罪》我们考虑了很久,对不起,恐怕不能出版。现在的纯文学完全没有市场,据调查显示,全国有七成人不看纯文学刊物。再说,我们以往给你出版的几部小说一直积压着卖不出去。

我们也有我们的苦衷,希望你能理解。

我悄然一笑说,没关系,我能理解。

王浩呷了一口茶,说,还有句话你可别不爱听,你就没有想过要改变自己的文风吗?写些迎合世俗胃口的作品,别总是搞你那些高雅的阳春白雪,现在没人喜欢那些严肃、深刻的东西,陆川的《可可西里》专家叫好,同行称赞,可就是没有老百姓愿意掏钱观看,尴尬呀……。

我转动着手中的茶杯,王浩爽朗地笑着说,坦白说你让我想起我的一个老朋友,你们不光外貌、气质很相似,就连性格、品质也出奇的相似。

我说,谁?

王浩不疾不徐地说,雨童。

送走王浩,我心中的失落的挫折感渐渐转化为辛酸的悲凉,还有种难以名状的迷惘、困惑。《罪》是我呕心沥血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讲述一个和尚看到世人在纸醉金迷、物欲横流的都市放纵、堕落,决定下山拯救罪孽深重的世人,不料自己却在世俗权利、金钱和美色的诱惑中坠入魔道。

我在感叹不已,手机响起,我接通电话,另一头传来我熟悉的声音,是子青吗,我是邓苭苭。我意外地说,邓老师,您好……,一阵礼节性的寒暄之后邓苭苭说,我们出版社正打算出一套当代青年作家的丛书,你最近有什么新作品吗?我喜出望外地说,刚好有篇刚刚完成的长篇小说,正在为出版的事情伤脑筋。邓苭苭说,你先送过来我们看看,相信你会给我们带来惊喜的。

挂了电话,我心里的欢欣立刻被一股寒气冲散。怎么我的经历和当初的雨童如出一辙?我仿佛是在按部就班地重复着他的过去的道路。我冲进卫生间,在镜子前细细端详着自己,以往我只感觉自己的五官、身材和他有些想像。可是现在,我眉目间的落寞、抑郁,嘴角边揶揄、冷酷的嘲笑,完全是他的再版!这些转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会把我改造到什么程度?

湿漉漉的卫生间里到处布满水洼,一阵阵冰凉的潮气无处不在地充斥在空气中,仿佛真有一个无形的凝结不散的阴魂在虚空中翻涌。他钻进我的肌肤,浸入我的血液和骨骼,潜移默化地同化着我的细胞、我的基因……。我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窗外,又开始起风。

我的新书《罪》出版,和我预料且担忧的一样,销量糟得一塌糊涂,一切和雨童当年的情况没什么两样。我回味着王浩的话,情不自禁地想到转型。

(四)

电铃响起,我走到铁门前,门外站着一对五十几岁的老年夫妇。男的身材高大、两鬓斑白,女的穿着一件绛紫色的旗袍,戴着一幅金丝眼镜,显得说不出的雍荣华贵、气度不凡。

老妇人问,你是谢子清?

我打开门,说,我就是,你们是……?

老妇人说,我们有事要和先生说,不知道方不方便到你屋里坐下来详谈?

我领着那对夫妇走进客厅,我们在沙发上坐定,那老妇人自我介绍着,我叫林佩琪,这位是我先生许寒山。

我接过许寒山递来的名片,上面印着光大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总裁许寒山的字样。客套一阵,我说,不知两位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林佩琪眼圈红润了,说,我们今天主要是为了小女许婉盈的事来的。

婉盈,我接口说,你女儿就是雨童的心上人?

林佩琪点点头说,她就是前不久来找你的黑衣女子,自从雨童自杀后,她一直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整整五年来,她不肯说一句话,成天在这别墅外等着雨童回家,患上了自闭症、狂想症和和偏执型心理癔障。本来在我们精心护理下她的病情已经大有好转,可是你的出现让她又恢复了信心,她认定你就是雨童。

林佩琪眼中泪光闪动,说,她认定你是失忆了,所以才会不认识她。她还把珍藏的雨童的日记和手稿寄给你,说是帮你恢复记忆。老实说,她现在的情况很令人担忧。

我自责地说,抱歉,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

林佩琪夫妇交换了一下眼神,良久,林佩琪才鼓足勇气说,我们想……想让你……,让你冒充雨童……。

我猛然从沙发上弹起身,瞠目结舌地说,你们说什么?要我冒充雨童?不行,这万万不行!这么做只会让她越陷越深,这不是帮她,而是在害她……。

林佩琪心急如焚地打断我,我们也知道这样做不妥,而且也太委屈你,可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医生说如果雨童真的出现,婉盈的病情完全可以彻底康复。等婉盈的病情康复了,有了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我们再把真相告诉她,到那时就算她再痛苦难受,也不至于象现在这样疯狂。

我坐回到沙发上,抽出一根烟点燃,猛吸了一口,两条淡青色的烟柱从鼻孔中喷涌而出。凝聚的烟柱遇到风,丝丝缕缕的分解、扩散,在我眼前竖起一道烟雾缭绕的屏障。

林佩琪哀求的眼神笔直地注视着我,说,我们已经了解过了,你是一个自由撰稿人,有一个在美国留学的女朋友。可这事关系到一个女人的一生和一个家庭的幸福,谢先生你不妨好好考虑一下。

我在烟灰缸里按灭烟蒂,说,好吧,这事先让我考虑一下。

电话里,陈茹茹的沉默显得铿锵有力,沉重的呼吸声变得清晰,接着,一连串尖锐的话语象利剑一样穿透我的耳膜,你小子可别打着人道主义的幌子干着玩弄广大妇女同胞的肮脏买卖!你们这些男人的花花肠子我可是看穿了,整天端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要装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你小子给我听好了,要么就乖乖地等着我回来,要么就和她风流快活去。老娘为你守身如玉,可你倒好,在家里惹得一身的骚气。

我赖着性子听她发完牢骚,说,你这是发哪门子神经?我这不正和你在商量吗?

陈茹茹斩钉截铁地说,这事没得商量,我并不是冷酷无情的人,也不是怀疑你的人品,只是怕你们弄假成真,到时候你想抽身就更难了。这事你真得好好掂量掂量。

那一夜我彻底失眠,许婉盈凄楚的目光和林佩琪哀求的神情反复出现在我面前,仿佛无形中有一条绵绵的丝线把我和这对母女紧紧联系在一起。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感觉自己似乎掉进一个深坑里,四周全是层层叠叠无边无际的黑夜,看不到尽头,也无处攀沿。

院子里传来一阵“扑嗵”的声响,好象有人跳进院中。

我走到窗前,一个人影惊鸿一瞥般闪进一棵松树后。

我走到松树前,厉声问,什么人?出来!

一条人影畏畏缩缩地从树后走出来。婉盈?!我一惊,下意识地后腿一步。

许婉盈怯生生地注视着我,目光清澈有神,让我悬着的心稍稍踏实了一些。她瑟瑟地问,雨童,你是雨童吗?

我小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不敢刺激她。犹豫一会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我遭遇了一些变故,以前的事全都记不起了。

许婉盈眼神熠熠生辉,激动地说,这么说你真的是雨童,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我硬着头皮说,我去了国外,在国外遭遇一次车祸,醒来后什么也记不起了。

许婉盈走向我,说,我给你的日记你看了没有?

我说,看了一些,这段时间忙着新书出版,等我空了我会好好细看。

许婉盈失望地叹了一声,说,那你还是记不起我是谁?

许婉盈的情绪开始波动,我急忙说,外面风大,我们到屋里坐下详谈好吗?

我们走进客厅,许婉盈坐在一张沙发上垂头丧气地不置一词。我说,想喝点什么?

许婉盈心不在焉地说,照老规矩吧!

我为难了,许婉盈消极低落的表情又让我不敢再问。我走进厨房,拿出许寒山的名片,拨通他的电话。

喂,你哪位?许寒山在电话里睡意蒙胧地问。我说,是许寒山许先生吗?我是谢子清,你女儿在我这里……。

什么?对方立刻清醒了,焦急地说,你把她留住,我们马上过来。还有,谢先生,如果可能,请你尽量不要刺激她。

挂了电话,我看着酒柜中琳琅满目的各种酒类和饮料犯了难。我的脑海一片混乱,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我伸手拿起一瓶啤酒。我的眼光四处游移着,最后停留在一瓶橙汁上,橘黄的橙汁似乎在瓶中轻轻激荡着,他们不甘寂寞地喧嚷呼唤着,好象有一种急于奔流出来的热情。

我拿出一个大饮料杯,倒进啤酒,又加入少量的橙汁。接着我走向冰箱,打开门,取出一些冰块加入酒中。这一切都是在我脑海一片空白中完成的,我没有思索、没有猜测,好象冥冥中有声音在我耳边细语,鬼使神差地引导我不由自主地做完这些。

我走进客厅,许婉盈端着高脚酒杯浅浅抿了一口说,你加了橙汁?

我忐忑不安地点头。

许婉盈问,还有什么?

我说,冰块。

许婉盈莞尔一笑,欣慰地说,看来我没有错,你真的是雨童,只有雨童知道我这些特殊的嗜好。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经常给我兑这样的酒?

怎么会这样巧合?我吸了一口冷气,难道雨童的阴魂正在蚕噬我的思想,或者说雨童根本就是我的前生?我兀自苦笑不已,一个客观理性的唯物主义者怎么会有这些荒谬的想法?可是眼前这一切层出不穷的咄咄怪事又该怎么解释?

电铃响起,我走到屋外,许寒山夫妇正焦急地站在铁门外。

我们走进屋子,林佩琪抓住许婉盈的双肩,说,婉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知不知道我们担心死了?

许婉盈似乎还沉醉在幸福中,说,妈妈,他真的是雨童,我知道他会回来的,只是他遇到一些变故,记不起以前的事了。

林佩琪感激地看着我,说,婉盈,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家,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许婉盈赖着不想走,我柔声说,婉盈,你先回去,明天我到你家看望你,我向你保证!

(五)

我按响电铃,林佩琪打开门,领着我走到二楼的一间门前。林佩琪百感交集地说,这就是婉盈的房间,谢先生,真是难为你了。

我推门而入,屋里的陈设素雅洁净,乳白色的白纱落地窗帘在风中飘摇,床边摆放着一件古朴的红木梳妆台,旁边有一架漆黑的钢琴。许婉盈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入神。

许婉盈回过头,深情款款地看着我,我一阵心虚胆怯,喃喃地搭讪着,今天的天气不错。

许婉盈附和说,是不错,待在家里实在有些浪费了,我们到外面去走走。

去哪里?

“昔日重来”,我们常去的茶楼。

“昔日重来”,我回味着这个名字,尴尬地笑着说,我不记得在哪里了。

许婉盈耐心地说,我带你去。

许婉盈驾着车驶出市区,“昔日重来”座落于郊外的香溪河边。一栋仿古的楼台倚水而立,金黄的琉璃瓦,朱红的木柱,两边的翘角下挂着一串大红灯笼。

门里有一面月圆型的屏风,转过屏风,大厅里是竹子围砌分隔开的小房间,墙上是一幅古典山水的浮雕,凸凹有致,轮廓分明。一首悠扬的古筝曲徐徐在风中传送,整个茶社的布局精致典雅,就象一首婉约隽永的宋词。

看着大厅里稀稀疏疏的客人,我信步走进一间叫“听风阁”的房间。

我们坐定,许婉盈盈盈一笑说,你还是一点没变,每次你来,都会挑这间“听风阁”,而且你永远要坐在左面。

我已经有些麻木了,窗外的一江春水蜿蜒奔流,河对岸是郁郁葱葱的青山,放眼尽是青山绿水,交映叠翠。我自言自语地说,你相信人有前生吗?

许婉盈说,这个问题你五年前就问过我,你一直在找你的前生,你的根,这么多年来你还没有累吗?

我淡淡一笑说,我的寻找才刚刚开始。

许婉盈低头转动着无名指上的一颗钻戒,神情低落。我敏感地岔开话题说,别说这些了,我们喝点什么。

一个服务生走过来,亲切地笑着问,两位想喝点什么?

我们同时异口同声地回答,龙井茶。

服务生笑得更甜了,说,两位真是心有灵犀,请稍等。

许婉盈继续转动着戒指,羞涩地问,雨童,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送我这枚戒指的情景?

我哑然了,服务生掀开门帘,奉上香茗。茶的气雾缭绕中,我恍惚看到雨童正在对面微笑着向我伸出手,他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就象阳光下挥之不去的影子。我感到一阵头痛,宿命里纠缠着我的晕眩感仿佛是一场醒不了的恶梦。我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轻声呻吟着。

许婉盈惊声说,雨童,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吓人。

我强打精神说,没事,只是有些头痛,我们还是走吧。许婉盈仍不放心的说,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我说,不用,老毛病,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我不相信前生后世之说,所谓的前生后世无非寄托了人追根溯源的归宿感,大到一个民族,小到某一个人,他们的存在让我们感到不再孤单,在与他们千丝百缕的联系中,我们变得充实而强大。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上说,人的精神活动就象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意识领域,占很小的部分,淹没在意识水平下的是潜意识领域,是绝大部分,而且是具有决定意义的部分。那些隐藏在水低下的究竟是怎样博大广袤的精神世界?又有多少玄妙幽深的未知?人或许是孤独的,但是并不孤立,相反我们总是互相制约、互相影响。或许是一本书、一部电影;或许是大街上偶然遇到的一个似曾相识的路人;又或者是在异地他乡听到的一声熟悉的乡音,都能唤起我们心中的某种渴望,某种追寻的沧桑。

(六)

我打开雨童的日记。

八月十三日晴星期六

很久没有写东西了,笔和稿纸一直被我锁在抽屉里。这段时间总是感到莫名的暴躁,心中的故事一天一天堆砌着,可是却不敢动笔写,象谷仓中囤积的粮食慢慢腐烂。我明白没有几个人会欣赏,也没有几个人会了解他们的价值。难道我的文艺生涯就这样到头了?我感到一种恐惧,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我不甘心,不甘!

八月十七日晴星期三

我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乖张,情绪难以控制。今天是我有史以来最后悔的一天,因为婉盈藏了我的酒,我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不依不饶地冲她大吼大叫。婉盈,可怜的婉盈吓得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可是丝毫没有向我妥协的意思,那份固执和果断就如同她的爱一样简单明了。她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我感到撕心裂肺的心痛,不忍,我这是怎么了?我用这些自残自虐的方式摧残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深爱我的女人。

婉盈,从你跟着我的第一天就过上担惊受怕的日子,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稳定轻松下来。这一切让我背负着沉重的负罪感,原谅我,婉盈,我甚至没有勇气、没有颜面恳求你的原谅。

八月二十五日阴星期四

好久没有看到婉盈笑了。最近婉盈渐渐喜欢上黑色,黑色的衣裙,黑色的鞋,黑色的表情,死寂阴沉的一片。我知道这些装束不是刻意的营造,而是她晦暗心情的真实写照。

我平静地对婉盈提出分手,婉盈断然拒绝。我突然明白了黑色的份量。

九月十八日阴星期六

我转型后的第一部新书出版了,销路好得超出我的预料。出版社的朋友们纷纷打电话表示祝贺,我没有什么自豪的成就感,对于诸多的溢美之词,我只是淡淡一笑。

这部书全是言不由衷的应对之作,我在书中炮制着各种噱头和卖点,诸如暴力、凶杀和不愠不火的淫秽,它就象一个卖弄风情的妓女一样俗不可耐,可是只有这样的作品才能讨得大众的喜欢。

前不久看报纸上说,在一家省级电视台录制的征婚节目中,一个女硕士居然抵不过一个坐台女。前来征婚的男嘉宾对那位坐台女的喜欢远远超出那位高贵典雅的淑女,不仅如此,那坐台女的现场人气指数也大大高于女硕士。

疯了,乱了乱了,对这世道我只有冷笑而已。

我合上日记,拿出雨童未完的小说手稿。这篇未定名的小说讲一个男人是如何不停勾引、玩弄女人的故事。整篇小说除了堆砌一大堆浮华优美而又空洞的词汇外,就剩下没完没了的性爱场面。

手机响起,我接通手机。婉盈在另一头说,雨童,你今天感觉到好点了吗?

我说,休息了一夜,已经好多了。

婉盈说,那陪我去庙里进香吧。

我问,去哪里?

栖云寺。

我们走出栖云寺的庙门,满山的枫叶正红。远处峰峦叠嶂,云雾缭绕,近处一面平静的湖水安详地栖息在寺庙旁边。阳光投影在湖面上,反射处丝丝细碎的金光,天空中栖云片片,清风习习,湖泊四周密集的芦苇摇荡,点点雪白的芦花在风中飘移流浪,就象那些似曾相识而遥不可及的前程旧事。

我们并肩坐在一株枫树下,许婉盈将头靠在我肩上,轻轻说,我们结婚吧。

现在还不行,我含糊其辞地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

等我把那篇未完的小说写完再说结婚的事。

婉盈苦笑着说,五年前你就这样说,想不到今天你还是这样说。

我润了一下干涉的嘴唇,说,这次我说的是真的,我可以向你发誓。

我从裤兜里摸出一块翡翠玉佛,说,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他能保佑你尽早康复,一生无灾。喜欢吗?

许婉盈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说,你帮我戴上。

我把玉佛挂在她脖子上,玉佛通体晶莹苍翠,仿佛注入了一片绿叶的生机。

许婉盈的病情大有起色,基本摆脱了药物理疗,认知清楚,情绪稳定,除了相信我是雨童外,其他一切和正常人没什么差异。

冬天来临,寒峭的北风不可一世地在苍穹下肆虐,院中的树木落光了最后几片枯叶,满地的枯枝败叶在地上哀号着打滚,仿佛在缅怀自己一去不复的青春。

我站在窗前,夜已深,我没有一点睡意,窗外一派萧瑟的景象让我思绪难宁。

客房里传来一声惊叫,我冲进客房。许婉盈坐在床上,浑身大汗淋漓,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坐在她身边,温柔地说,怎么了?又做恶梦了?

许婉盈把脸贴在我胸口,双手环住我的腰,说,我又梦到你抛下我一个人走了。

我笑了笑,说,傻瓜,我不会抛下你的。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你别走。许婉盈红着脸,艰难地说,今晚留下来陪我……。

许婉盈开始亲吻我,从嘴唇到耳垂,轻柔而深情。我感到莫名的亢奋,一股热流从小腹扩散到四肢百骸。她身上女人独有的体香和柔然得快要融化的身子撩拨着我原始的欲望,我感到一阵唇干舌燥,熊熊焚烧的yu火让我心猿意马地难以自持。

许婉盈解开我睡衣上的腰带,我猛然推开她,结结巴巴地说,不行,我们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许婉盈困惑地看着我说,我早就是你的人了。

我背过身,尽力克制着蠢蠢欲动的欲望,说,我今天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我去给你倒杯水,你把药吃了,早点休息。

说完我大步走出客房。

(七)

我们走出电影院,刺骨的寒流漠然滑过大街,空荡荡的大街上行人稀疏。许婉盈挽着我的胳膊,象一只温顺而幸福的羔羊。

回到家门口,远远看到一个女人在倚靠在铁门前,手里夹着的香烟在嘴边时明时暗。我吃惊地说,茹茹,你怎么回来了。

陈茹茹弹掉烟蒂,冷笑着说,怎么,我不该回来吗?我要不回来,怎么知道你背着我干的好事呢?

许婉盈敏感地看着我,问,她是谁?

陈茹茹漠然说,怎么,子清,你没有告诉她我是谁吗?

我走到陈茹茹身边,低声哀求着,茹茹,别这样,她有病,经不住刺激。

陈茹茹大笑几声,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守着她一辈子?骗她一辈子?

我沉思一阵,一咬牙说,也好,婉盈,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许婉盈坐在沙发上,双手绞着大衣的一角,忐忑不安地看着我。我猛吸了一口烟,小心翼翼地说,婉盈,我不是雨童,我叫谢子清,只是和雨童长得很像,碰巧和他又是同行。你的雨童已经死了,五年前,他在这栋楼里用一把刀了结了自己。

许婉盈浑身颤抖了一下,脸色苍白无血,她深垂着眼睑,把眼神隐藏在两排蜷曲的睫毛下。看着她没有强烈过激的反应,我继续说,你的父母找到我,要我冒充雨童,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康复。我们也知道这样做不妥,可是我们别无他法。

许婉盈喃喃自语,这么说,你和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我说,我不是存心骗你,只是希望你尽快好起来。不光我和你说的是假的,就连我在你面前的身分也是假的,冒充的。

许婉盈起身,木然走到门口。我叫住她,婉盈,你要去哪儿?时候不早了,还是让我送你回家吧。

许婉盈苦笑着说,不用了,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谢谢你,谢先生。

陈茹茹突然拦在许婉盈面前,有些歉意地说,许小姐,这里地势偏僻,还是让子清开车送你回去。

许婉盈静静地摇头,说,真的不用了,我会照顾自己的。

许婉盈打开门,没入茫茫的夜色中。

送走许婉盈,陈茹茹双手环保在胸前,冷冷斜视着我。我讨好地笑着说,你怎麽突然回来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我怎么能不回来,你干的好事已经在我的朋友中传翻了天。

别听他们乱嚼舌根,我和婉盈什么事也没有。我们俩可是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的为人怎么样,你难道还不清楚。

陈茹茹余怒未消地哼了一声,说,你要我相信你也容易,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我一愣,说,怎么证明?

陈茹茹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有些恶毒地狞笑着说,我要你今天夜里不停的爱我,直到用尽你的最后一点力气。

那夜做爱的过程中,陈茹茹带着明显的惩罚性。她粗鲁狂野的配合就象一只复仇的野猫,用牙齿和指甲在我身上乱抓乱咬,一直痛得我出声求饶,她才停止折磨,与我水乳交融地合为一体。

我耗尽最后一点体力,筋疲力尽地倒在一旁。陈茹茹贴在我身上,温存的说,子清,答应我,以后别再管那许婉盈的事,她太危险,尤其对于我来说。

床边的电话里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我拿起话筒,林佩琪的哭声远远传来,是谢子清吗?我是林佩琪,婉盈遇到了车祸,现在正在医院抢救……。谢先生,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婉盈这么晚了还在街上一个人溜达?

我匆匆穿上衣服,赶往医院。林佩琪正坐在手术室外的一张椅子上小声抽泣,一个矮胖的年轻司机正满头大汗地对许寒山解释,真的不能怪我,她突然从马路上横穿过来,我按喇叭她完全没有反应,我刹车已经来不及了……。

我坐在林佩琪身边,林佩琪用纸巾擦着鼻涕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内疚地垂下头,低声说,我把真相告诉了婉盈。

林佩琪沉寂一阵,淡淡地说,也好,这事她早晚得知道。

我们不再说话,只有那司机的辩解在过道上回响。手术室外的灯熄了,林佩琪迎上前所,医生,婉盈她怎么样了?

医生解下口罩说,伤者已经脱离危险期了。

林佩琪高叫着“阿弥陀佛”,喜极而泣。许寒山走到我身边说,谢先生,婉盈已经没事了,你还是回家休息。既然婉盈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你以后尽可能不要再和她见面,真心感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我点点头说,我明白,我知道该怎么做。

走出医院,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又有些失落,还有些割舍不下的牵挂。和婉盈几个月朝夕相处的日子竟让我对她有股模糊不清的感情,已经远远超出了最初的同情和怜悯。她的简单,她的不幸,她浓缩在漆黑一片中的坚贞的固守,她在生活中的抉择和走向,无不暗暗牵动着我的神经。

陈茹茹坐在车厢里,沉重地问,她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事,已经脱离危险期了。

陈茹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这就好。老实说,子清,这事你不会怪我吧?

我摇摇头说,她早晚得经过这一劫。

我发动引擎,轿车缓缓驶出医院,陈茹茹说,我这次回来只能待几天,子清,我还有一年就毕业,等着我。

我没有吱声,猛地踩一下油门,小车如脱弦之箭式的穿过灯火辉煌的大街。

(八)

三个月过去了,我丝毫没有婉盈的消息。只是婉盈的音容笑貌不时浮现在我眼前,驱之不散,就象坟茔上疯张的荒草,在荒冢白骨中沙沙作响,掷地有声,声声不息地覆盖着大地。

我驾车沿着都市漫无目的地溜达,车子穿过大街,转入巷弄,没有目的,没有方向,不知不觉中又来到郊外的“昔日重来”茶楼前。

我摆好车,径直走进茶楼。“听风阁”里,许婉盈端坐在一张沙发上,右腿打着石膏,身边放着一根金属拐杖。

我想退出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坐在她对面,打着招呼,是你,真巧。

一个服务生进来问,先生想喝点什么?

我和许婉盈异口同声回答,龙井茶。

服务生意味深长地笑着退出,送上来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茶。

许婉盈目光迷离地看着窗外的湖水,说,其实,第一次见到你,我的确把你错认为雨童,可是没有多久我就知道你不是。

我诧异的说,你早就知道我的真实身分?

许婉盈凄凉地笑着说,不错,可是我不得不装糊涂,我明白一旦我清醒后,你就会离开我。

我避重就轻地说,逝者已矣,你也想开点,我毕竟不是雨童,只是和他长着一身相似的皮囊而已。

我没有把你当成是雨童,我那些话也不是对雨童说的。我知道雨童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应该重新寻找自己的新生活,自己喜欢的男人。我明知你是谁,可是我还是要你亲口说出你娶我,甚至那次夜里不顾一切地想做你的女人,你明白吗?

我嗫嚅着说,你别误会,我这么做只是想让你尽快康复,我对你没有其他意思。再说你也知道我有个未婚妻。

许婉盈眼神睿智而犀利,从容不迫地喝了口茶说,我们不要在争论那些,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我相信你迟早会来。子清,也许你该作出选择。

我心乱如麻,如坐针毡,站起身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许婉盈扶着拐杖起身,对着我狼狈而逃的背影大声说,子清,我会一直跟着你。

图书馆里,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身后,一阵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而近,那若有若无的回音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又无从寻起。

我回头,许婉盈站在身后,穿着一件漆黑的高领大衣,束腰的腰带上打着一个结。

我干笑着搭讪,是你,这么巧。

许婉盈平静地笑着说,不是巧,我一直跟着你。

我极力掩饰着心中的慌乱,说,你的伤还没有好,我送你会医院吧。

许婉盈直视我的目光象一把出鞘的刀,我要的不是医院,你应该明白的。

我小心地抵抗着说,我什么也给不了你,抱歉,真的很抱歉。

我跑出图书馆,驾车在都市疯狂的疾驶,排气管低声嘶吼着释放出阵阵青烟。道路上的车辆一辆慌过一辆,争相摆脱无形的束缚,慌不择路地四处溃逃。

我把车停在一家“麦当劳”餐厅前。我走进餐厅,在一扇落地窗前坐下来胡乱点了些食物。

对面的街道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柱着拐杖站在路边,象一颗黑色的炸弹。我已经无路可逃,整理了一下杂乱的心神,我走出餐厅,走到她面前,婉盈,回去吧,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许婉盈淡淡笑着,竖起大衣的领子,把半张脸缩进衣领的阴影中,整个人固执得象一块黑色的暗礁。

我转身,许婉盈突然叫住我,子清,别忘了你答应我要帮我续完雨童的小说。

我没有回头,漠然说,我答应你,不过我有个条件,在这期间你不要来打扰我,让我安心写作。

好,我答应你。

回到家,我拨通陈茹茹的电话,哀求着说,茹茹,回来吧,我们立马结婚。

陈茹茹理智地说,子清,我不会和你结婚,最起码现在不会。如果你在心里不能彻底摆脱她,一张结婚证又有什么用?或许你该作出选择。

展开雨童的遗稿,我感觉手中的笔仿佛有千斤重,久久无处落笔,稿纸上的汉字如同一堆罪恶的果子,在一页页雪地上泛着生涩的青光。雨童不是苍白的,苍白的是我们这个时代。

一个月后,小说脱稿。我把那篇小说起名为《错位》。小说出版后遭到行内人士的声讨和抨击,一些正统的前辈在报纸上撰文将我骂得狗血淋头。而这一切都没有能阻止销售量的一路狂升,我兀自苦笑不已,一如雨童在相片中的自嘲。

我夹着公文包匆匆走出院子,打开铁门,许婉盈正站在一株梧桐树下。依旧是一身浓得化不开的漆黑,依旧是一脸坚定纯真的微笑。

我轻描淡写地说,是你,不巧我正要去参加一次签名售书的活动。

许婉盈心平气和地说,你先忙,我在“昔日重来”茶楼等你,我会一直等下去。

我没有去见许婉盈,也永远不能再见到她。那天夜里许婉盈一直等我到凌晨两点才离开茶楼,途中遇到一群持刀的劫匪,他们将婉盈身上的现金和首饰洗劫一空。婉盈一直没有反抗,直到他们动手抢走我送给婉盈的玉佛,婉盈才和他们展开殊死的争夺……。

我赶到医院,只看到婉盈冰冷的尸体和苍白的脸,她手里紧紧握着一块沾满血污的玉佛。没有人知道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千斤为什么会那么在意一块普普通通的玉佛,甚至连我也没有认真掂量过这块玉佛在她心目中的份量。

我握着婉盈僵硬的手,一股寒气钻透我的肌肤,渗入骨髓。我没有眼泪,没有呼声,也没有思维,象一台机器守在婉盈身边。

(九)

病,来得毫无征兆。我躺在病榻上,房间里有一股潮湿腐烂的霉味,一只乌鸦停在窗前,凄厉地呼唤着失散的同伴。那身漆黑的装束恍如那个似是而非的影子。

窗外,有月。

一弯新月从刀疤的伤口处溢出黏稠的脓水。正值早春,风一旦遇着春天,就会萌生出荡气回肠的豪情。院中的小草在豪气中复苏,纷纷探头张望着世界,或者,他们也在找寻自己的前生。

大病初癒,王浩迫不及待地打来电话约稿,你的病好些了吗?你和雨童合著的小说简直卖疯了,千万不要懈怠,乘胜追击,再接再厉。……我们就要你这种风格的作品,有些地方不妨写得再暴露些,在外泄些。

我挂掉电话,走进书房。雨童的相片在墙上旷日持久地嘲笑着,我走到花瓶前,捞出深藏已久的短刀。刀锋上凄艳窜动的亮光就象雨童在世时的心跳,我熟悉心跳间的频率、节奏,熟悉刀身上逐渐冷却的体温和归于沉静无奈的笑。

我相信雨童是我的前生,也确信自己找到了根。没有人敢否定根与人息息相关的重要性,她汲取水分,分泌养料,输送到我们身体的各个细胞,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我送着买房的青年人走出院子,那青年愁眉紧锁,神情疲倦,嘴角的笑容暧昧不明。

我好奇地问,冒昧问一句,你是干什么的?

他凄苦地笑着说,我是个失意的作家。

你为什么喜欢这栋别墅?

我只是觉得茫然,找不到方向,想找一个归宿,也许是在找自己的根。

一片阴沉的乌云游到我的头顶,悄无声息,无边无际。厚积的云层低垂着,就要坍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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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竹点评:

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