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老人们说:“小娃盼过年,大人盼插田。”
转眼就是腊月廿六了。这天家家户户男人们要扎一把长扫帚、戴着草帽打扫家里的蛛网烟尘,弄得脸象个黑猩猩。传说,这天灶王爷要上天去过年,向玉皇大帝汇报每家每户的情况。正月初几他又要回来。所以,趁此空闲要把庭院灶台打扫干净迎来送往。扫完烟尘,照例是打豆腐。有钱无钱,都要过年。公社和大队干部早就“开后门”——大鱼大肉提回家过年。社员们无钱无权,只好翻遍坛坛罐罐找黄豆,泡黄豆,磨豆腐过年。豆腐有多种吃法,一直要吃到来年插田,接新黄豆。吃新鲜的、吃咸的,
吃油炸的,还腌制豆腐卤和豆腐渣饼。豆腐卤用辣椒酱泡着呛来吃,一直吃到来年的夏天成了臭豆腐,仍然是鲜美可口的一道名菜,是农村人勤俭持家,细水长流必不可少的好美食。一般农家都要腌制几大坛子慢慢吃。青黄不接的春荒天,农人无钱去买菜买肉,所以只好弯腰到坛子里捞豆腐卤下饭。
人生三大苦,挖煤、打铁、磨豆腐。磨豆腐也真够辛苦,要把水浸泡的两百来斤黄豆用石磨磨成豆腐,全靠人力吱吱嗄嗄地推磨,石磨又笨又重,一般精壮男劳力,也坚持不了好久就要歇一波的。这时,男的推磨,女的点豆,夫妻男女搭配,干活也要累的。谈恋爱的男女情形略好一点,因为男方正青春年少,正有蛮力,也急于挣表现。这时的男女,在干活当中就要摆谈些少儿不宜的荤故事来逗笑提神。
村里的疯子根伢是一个怪人。他一辈子也喜欢漂亮姑娘和少妇。如果哪家漂亮少妇缺帮少,哪个漂亮姑娘哄他来推磨,他立刻就会来。一边推磨,一边傻傻地死盯着漂亮女人笑。他一点不觉得累。通常请他的人也不会亏待他,要歇个波,请他吃加糖的豆花汤。还送他一点零花钱。根伢到四十多岁还是住牛棚,孓然一生。他原来也是大学生,毕业后在学校里教书,五七年被打成右派,漂亮的上海女同学与他离婚了,他就疯了。是间歇性的花痴,每年春上油菜花开放时他就犯病,脱掉裤子满村乱跑,夜不归宿。村里人都很同情他,经常往他住的牛棚里送吃送穿的,还凑钱给他买了一台“红灯”牌收音机。他没事就喜欢抱着收音机听女人唱歌,偶尔也去帮村里漂亮的女人担担水,干干重活。他从不欺负村里的女人和女娃们,从不动手动脚。村里的女人们都不害怕他,有时还喜欢逗他玩儿。她们经常哄他:“根伢,根伢,你的老婆来了。”他会认真地问:“真的,在哪里哦?”如果发现没有人,他会哼哼地哭。这时,女人们会安慰他说:“明天给你做媒找一个,好不?”“好嘛!谢谢大姐!”根伢会破啼为笑,彬彬有礼表示感谢。
可是,金水经常纠他去批斗、罚站。开大会就派周金毛带民兵背枪来把他押去,陪伴其他地主富农坏分子接受批斗、纠打。婆婆大婶们每逢民兵打人会叫喊:“莫打根伢口罗!莫打根伢口罗!他是一个造孽的人嘛!打一个疯子做么事?逼疯了更可怜嘛!”
娃娃们换新的布衣了。没有钱添置新衣的,妈妈也要把旧衣洗干净,补好补丁拿给娃们穿。如果又破又脏的过年,当妈妈的是要被旁人责骂的。人穷水不穷嘛!人穷志不穷嘛!放爆竹,贴春联,大人忙进忙出,娃娃们跳进跳出,过年了!大年三十夜,照例是家家户户团圆过年,一家人和和气气,喜气洋洋,大人小孩都要忌嘴,不准乱说话的,忌讳说“死,丧,终(钟)啊,翻了啊,完了等等”,要多说“长寿啊,福啊,鱼(余)啊,多啊,宝啊等等”。有些平时很实在的叫法到过年也要改口叫,如叫“米粉圆子”要叫“元宝”,不再叫“圆子”,肉骨头也叫“元宝”,不叫“骨头”。别人家不幸年边上死了老人,做丧事要叫“白喜事”。
照例年夜饭开饭前兴拼抢着开饭,家家户户忙着争抢放响开饭的爆竹。爆竹放得响、放得顺、一口气炸下去,也暗示明年家运好、人寿年丰、六畜兴旺。如果爆竹放得不好,这个娃碰倒凳子,那个打烂了饭碗,大人们是会哭丧着脸,不高兴、很忌讳的。年夜饭也忌讳上汤菜和吃汤,怕正月出行挨雨淋。
年夜饭后,照例一家人要围着火炉,或者坐在火桶里坐夜守岁,守得越夜深便越诚心。一家人要和和气气地谈心,要祝福老人,安抚娃儿,长辈要给小辈发压岁钱,还要摸摸他们的头,盼娃儿快长高长大、懂事成人。大人们要守岁守到鸡叫天亮,除了鸡叫之外,要侧耳仔细聆听是何种野物先开口叫,是狗还是猪还是什么鸟儿开年,由此可以推断明年的丰歉。
华南佬守岁和听开年是具权威的。村里大人们听到的他肯定最先听到,别人没听清他也一定听清了。正月初二见面后,他的话就代表金口玉言。鼓励和打击着人们的信心。这也不完全是迷信。几千年来劳动人民总结出来的生产、农事、气候、丰歉是有规律可循的。村里人大部分是信服他的。至今,家宝对他是深信不疑的。当然,他也有“卜卦”卜错了的时候。
正月初一一般是不兴起大早做事的,也更忌讳大人小孩张口乱说话。华南佬连正月初一也闲不住,又起大早捡牛粪,从家宝家门口过,正遇家宝推开大门、伸着懒腰、眯着眼睛看天上地下的雪。
华南佬发牢骚说:“上面干部×毛不懂,只知道白吃白占,还指手划脚瞎搞,哪里种得好庄稼哟?搞得地里不生东西,老百姓连红苕都吃不饱,还能跑步进共产主义?哪能熬到那一天哟!说什么大河涨水小河满,屁话!谁见过?!只见小沟、小河涨水大河才满嘛!民富国才强嘛!地里不长东西,农业没搞好,工业从哪里来嘛!再说年景好,人不干又有什么用?抓革命怎么能促生产嘛!”
家宝说:“华南大哥你说得对,说得好!但是你小点声说嘛!当心打成‘现行反革命’哟!”
华南佬说:“我一把老骨头啰!丢到后山黄土坡上去打鼓也无所谓了,还怕谁革了我的老命!”
金水也起大早向大队部走去。路过听到了华南佬的牢骚话,本想装着没听见硬着头皮,径直走过去。但他细想是不是华南佬有意指桑骂槐。他便沉下脸来说:“你是老长辈,又不是不懂事的三岁娃儿,也乱说。当心我六亲不认哦。”
华南佬也不知哪来的劲头,回了句:“严家出了你这个报应,尽做不长屁眼的事,让人戳背脊骨哟!”
金水气势汹汹地说:“思想反动,下次批斗会,一定把你弄来陪场!你们两个都跑不掉!”
家宝十分委屈地说:“严委员,我又做错了么事?”
金水说:“你们两个的事,说的反动言论,你们自己清楚。”
华南佬扬起粪勺冲了过来,要打金水,一边骂道:“怕你狗日的个x!打死你,老子一命抵一命,老子的老命值不了几文钱。打死你狗日的,免得你害得全村人吃不了一顿饱饭!”家宝赶忙劝阻,拖开华南佬。他嘟哝:“这咋个的,新年大禧,清早大早的就屁股上挂耳子锅——炒屎!不怕遭霉运咯!”
金水怏怏而去。
华南佬也挑着一担牛屎,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雪回家。
昌发、花子等各带一班小鬼,闹哄哄地过来了,他们挨家挨户去给大人们“拜年”。一边高喊拜年,一边伸手要纸烟、要零钱。因为穷,钱是拿不出来的。纸烟是“丰收牌”,8分钱一包的。每个娃只发一根。娃儿们不乐意,扭着起哄不挪步。又齐声高喊:“拜寿拜寿,花生蚕豆!”遇上丰年,花生蚕豆还是准备了的,于是大人们让大小鬼娃们牵开衣服口袋,每人发放一把零食,小鬼们才罢休。通常大年初一,大人们是不准冒火,不准骂人的。
大年初二是亲戚迎来送往,请吃请喝的日子,也叫作“。
华南佬冷笑着说:“不懂装懂,又在乱弹琴,这太阳刚出,雪没化完,就去上粪,天气一转暖,油菜要嗖嗖嗖地疯长,提前开花,一旦遇到‘倒春寒’,十拿九稳颗粒无收。种的哪门子庄稼哟!“
这一点家宝也懂。他也说:“不懂还不如在家里多烤几天火,暖暖身子,打打扑克,钻钻桌子玩玩。不懂嘛就要问人嘛!不要自作聪明、自作主张,当败家子害人嘛!”
这些忠言逆耳,金水和家昌没有听到。听到了他也不会执行。干部们是不会当着社员做自我批评的。损伤了庄稼,害的只是百姓。
“是嘛!哪年没有‘倒春寒’嘛!种庄稼又不是闹革命,光有热情、敢冲敢吃苦也是没有用的。还是要翻翻老黄历,问问大师傅嘛!”一贯比较“革命”,政治觉悟高的香娥大婶也发感慨,她笑着对华南佬说。这华南佬年青时就是地主家负责种田技术的“大师傅”。
挑粪就挑粪。结果男男女女,过了个年,吃了三天饱饭,有了点劲,大家发疯,挑起担子你追我赶地调情打趣,泼洒得一路牛粪。还有人干脆半路上就偷偷倒进地沟里去了,然后又偷偷怠工,去屙屎撒尿晒太阳歇波去了。
歇波就歇波。男男女女、叽叽喳喳更疯。有打情骂俏的,有晒太阳的,有纳鞋底的,有打雪仗的。一歇就两个钟头。哪有人真正关心能不能种好庄稼。然后就听见吹口哨“瞿—瞿—瞿”,“收工”!各人回各人的草屋吃饭、烤火、睡大觉。
男人们抱着婆娘睡大觉。无事可做,只好做传宗接代的活。结果是: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干部都生十个八个,社员生四个五个不算多。伟大领袖毛主[xi]教导他们:“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又没人抓计划生育。没人知道避孕。没人发套子和药品。乡下人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干的,还懂什么上套子?伟大领袖毛主[xi]也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线。”此话一点不假。好政策教出了好人,坏政策害死人。
十五
家宝就吃政策的亏。国强吃政策的亏,读书成绩那么好却上不了大学。一个血统,一个成份,一个历史问题害死多少有本事的人。
家宝的蜜蜂被大队干部没收了,卖的钱好在还做了点贡献。家宝连人带蜂子、带开办所谓“地下工厂”的机械工具——扳手、钳子、锤子、刨子一窝端全收归了大队“综合厂”。同时被收拢的还有铁匠、木匠、泥水匠、榨油坊和各生产队的牛车、架子车。倪昌荣、严金水自任厂长、副厂长,综合厂开设了食堂、油坊、碾米厂、打铁铺、建筑队、修理铺、牛车和架子车运输队。倪昌荣的大儿子驾驶新买的上海拖拉机。他把柴油发动机整坏了就甩给家宝去修。家宝能开也能修,干部不拿给他开。严金水的大儿子被“推荐”当公社的电影放映员,没有文化,经常把电影片子放倒了。倪昌荣的“太子”开拖拉机把人轧死了,也“私了”了事,没有去坐牢。民兵连长把他的小弟强行安排给家宝当学徒,笨手笨脚,手把手都教不会他的技术,气得家宝骂他回去变成牛还好耘田。民兵连长听见了,差点拿枪托来打家宝。
倪昌荣、严金水、民兵连长一伙顿顿啃“综合厂”,没日没夜喝酒打牌。醉醺醺地就大谈哪家女人如何漂亮,如何设计搞她到手……
大队干部“没收”家宝的蜂子,卖掉喝了酒,还剩两箱,因为没人懂养蜂,干部们还是甩在综合厂里让家宝养。家宝掐死一只骄奢淫逸、好吃懒做的雄蜂,悄悄地在心里骂它:“狗日的一天到晚只吃不做,贪懒好色,到处找漂亮娘们,花花肠子被扯了,还不累死你,你腰疼活该!”
这倪昌荣和金水都有腰疼的病,那是被情妇们缠出来的。
家宝的蜂群居然一天天壮大起来了。这时他心中陡然生起了下一个计划。他想“逃出”这个“牢笼”,这样干活记工分的日子太死板,太压抑他的本事和雄心壮志,这种受欺压,不能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不能发挥自己的技术和本事去挣钱养家,实在让他想不通。他不明白为什么政策要捆住“能人”的手和脚?
且说这严富仁撵走秀珠、娶了奇女周玉莲后数年,喜好嫖、赌的恶习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不久,在省城安庆府嫖宿暗娼染上梅毒,数月后不治而亡。这周玉莲左思右想,顿觉世间男子龌龊不义,而自己也红颜命薄,乃削发遁入空门,投入九华山卧云庵出家为尼。据说后来修行得道,成了居士。但凡家中亲人来访,尚点头相认,暗暗送些糊口的银两。
十六
伟大领袖的最亲密的战友摔死蒙古温都尔汗,神州大地猛刮批林批孔,反对“克己复礼”的狂风,后来又刮起“评《水浒》,批宋江,批周公的怪风”。县委工作组和宣传队浩浩荡荡进村驻扎不走,发动社员天天开批判会,尽批些莫名奇妙的死人。
县委工作组又直接撤了倪昌荣的大队书记,严金水因为世世代代“根正苗红”被提拔为大队书记。武装民兵日夜巡逻在村里的各主要路口上,严金水在大会小会上扯破嗓子叫喊社员要与坏人坏事做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严家宝等一干人这回想跑也跑不脱,被武装民兵抓到人迹罕至的江堤管委会的漆黑的库房里,认真学习毛泽东思想,做深刻自我反省,彻底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搞了哪些“投机倒把”活动,赚了多少黑钱,统统交公。工作组的同志们于是加班加点提审“犯人”,然后加班加点的吃肉丝面。大队部门前的广场成了“大字报”和“漫画”的海洋,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都是为了消灭一切“牛鬼蛇神”,解放全人类。
严金水因为日夜讲话做报告,操劳过度,雷岗本地“普通话“说得更结巴了,歪颈项更歪得转不过弯来。
前头几股风还没刮走,后面又来了一股“反击右倾翻案风。”
此时正是清明刚过、油菜花开时节。疯子根伢的花痴病又复发了,脱光了裤子满村乱跑,满口是“反正我的右边牙齿不关风!”吓得妇女和姑娘们远远见他来了就躲开。
严金水带了“基干民兵”若干,荷枪实弹,呜枪狂追,就象追一只遭了“狂犬病”的疯狗。追到之后,严金水抽出武装带疯狂地抽打根伢这个疯子。然后找来纸笔、浆糊,糊了一个“现行反革命”的大牌子,挂在根伢颈项上,押解到江堤管委会的“学习班”里关禁闭,等待发落。
“学习班”不是看守所,是不管吃住的,饭是“犯人”家属每顿送来,可怜路途遥远,几里路步行过来,早已是饭菜冰凉,难以下咽。看守的民兵还要用筷子去刨刨饭碗底下,看看藏了纸条没有。送去的衣服也要仔细检查。“工作组”展开“车轮战”,随时分“三班倒”提审“犯人”,态度顽固,花岗岩脑袋死不开口的,是要挨打的。反正打得你鬼哭狼嚎也没社员群众听见。
家宝死不交代。严金水公报私仇,狠狠抽了他两耳光,打落了家宝一颗虫牙,打得他满嘴鲜血。家宝一狠心把血和牙吐了,大声质问严金水:“我到底犯了哪门子法呀?共[chan*]党是讲理的,怎么能随随便便动手打人?我也是雇农出身,我也是孤儿进的县机械厂,我没有搞投机倒把,我修房子的钱都是在机械厂省吃俭用和挣加班费存的!你这样做不对嘛!怎么叫人心服口服?这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嘛!是不是要逼出人命来哟!”
“工作组”的头头听到这边家宝的大喊大叫,跑过来一听也有些道理。当了解到严金水确有“公报私仇”的嫌疑时,当场狠狠批评了严金水采取武力“镇压”,工作方式不对,把他调出了“工作组”。家宝以鲜血和善辩取得短暂的胜利,被宣布“无罪释放”并且“以观后效。”
“工作组”的最拿手的“杀手锏”就是“发动群众斗干部,发动干部斗干部”。先搞乱,再理顺,混水摸鱼。严金水的飞扬跋扈,引起“工作组”的反感,“工作组”反而走访与其有隔阂的人,调查起他的“问题”来。
“工作组”的人也知道,吃吃喝喝没贪污不算大问题,要弄臭一个干部还是从男女关系,生活作风上找突破口。这回是苍蝇专盯有缝的蛋——“工作组”专找漂亮妇女悄悄“谈话”,威吓加利诱,政策攻心,于是香娥、春娥、翠兰、玉莲,下放知青、学校女教师都纷纷哭诉了严金水喜欢背地里调戏妇女、动手动脚的臭毛病。连他的老婆菊花也放不过他,控诉他当初是如何讨好她,诱奸了她;自从当了大队支委以后,如何如何地喜欢玩女人。说完一把鼻涕一把泪水。连“工作组”记录材料的小姑娘也跟着抹眼泪。
“工作组”一发怒,派武装民兵把严金水也抓进了“学习班”,关在家宝的“号房”的隔壁,家宝的号是8号,金水的正式编号是18号。倪昌荣是9号。
家宝冷笑着与金水打招呼——“严委员,你也来‘学习’‘学习’?!”
金水臊得满脸青一块、紫一块,默不作声,象泄了气的皮球,蜷缩在墙角。
十七
一日,北风凛冽,滴水成冰。雪虽然停了,那风却一阵紧似一阵,刮得人们的破棉袄、棉裤的棉絮漏洞钻出来又飞舞到风里,用手去抢时已鞭长莫及。
晌午,喇叭里突然传来哀乐,村里老人们想:多半又是中央死了大人物。果然,哀乐稍停之后,是播音员怀着悲痛的心情播音,节奏非常慢、非常严肃: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周恩来总理不幸因病于1月8日×时×分在北京逝世……老人们,婆婆婶婶听着听着就嘤嘤嗡嗡地哭了起来,有手帕的就赶紧拿手帕不停揩鼻涕、眼泪,没手帕的就拿常开鼻涕、龌龊得发亮的袖头继续揩鼻涕。
公社、大队、学校都设了灵堂,摆放了周总理的画像,一溜一大排摆放了花圈、挽联。干部们组织老师带学生去集体参加追悼会,村民们也自发排队去参加。大家的心情都很难受,好象死了一个共同的好人和亲人,听干部们讲,周总理的威望比毛主[xi]也差不了多少,于是,老人们哭得更伤心。
听说县电影院灵堂里已经有一种叫“电视机”的宝贝了,象手帕一样大,发光发亮,上面可以看见北京、看见中央的人在开追悼会。于是周金毛带上昌发、花子、国强、则根、江涛、江根、毛狗、小瘦等一干人扒上了大队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往县城去看热闹和稀奇。
果然不假,轻手轻脚地进了县电影院的灵堂,踮起脚、伸长脖子就生平第一次看到了电视机,看到许许多多大人物在参加周总理的追悼会。晚上回来,大小鬼们看到“西洋镜”的喜悦冲淡了追悼会的悲痛气氛。
不久的清明节,公社广播里又传来了紧张消息:“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立即行动起来,保卫毛主[xi]、保卫党中央,坚决平息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事件。”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平地而起。老百姓只知道毛主[xi]他老人家不喜欢邓小平了,将他撤职、叫他反省去了。其实,老百姓心里想说:邓小平还真有能力、有本事,他搞的那一都是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好。于是,“工作组”进村,地、富、反、坏、右又开始遭灾了,疯子根伢因张嘴乱说什么“反正右边牙齿不关风”,顶风做案,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送进了学习班。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唐山闹大地震了,中央派军队支援唐山。雷岗村也搞得人心惶惶。“工作组”通知全村人民,全家撤离草屋、土砖屋,统统到门前空地上搭“观音合掌”的草棚,把床、锅灶搬出来,防止更大的地震。这回真是一有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猫打烂一只碗,又误认为地震开始,村民们敲起脸盆和破锣,大吼:“地震开始了,地震开始了。”人们绷紧了心弦,等待地动山摇,但许久没有反应,连草草棚也没晃动一下,仔细察看,原来是猫捉耗子虚晃一枪、做的假案。久而久之,原来本县不在地震活动区,几百年没见过地震,压根儿就没影。于是,大家垂头丧气,拆了草棚,各家搬回土砖屋睡大觉,平安无事。
又一日,广播又传哀乐。这回是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毛主[xi]他老人家因病逝世了。终年83岁。老人们怎么也想不通,香娥、桂娇、翠珠几个老婆婆更哭得死去活来,都齐声说:“咋个不折我们的寿,给毛主[xi]他老人家嘛!阎王爷可恨哦!”
周金毛听见这哭法不对,便呵斥:“不叫阎王爷,毛主[xi]是去见马克思,不是去见阎王爷。毛主[xi]不归阎王爷管,这是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一定要搞清楚,不准乱哭乱叫。”吓得香娥等魂飞魄丧,差点当上了“现行反革命”。她们赶紧改口:“是—是—是,毛主[xi]是找马克思去了。”毛主[xi]会到外国去找马克思,香娥始终想不通。想不通的还有,大家都哭,听说毛主[xi]的老婆江青同志就不哭,不知道她的心肠就那么狠,死了男人都不哭?这是怎样一个妇人哦?
隔了数日,公社干部组织大家开会,传达重要精神和最新指示。毛主[xi]的接班人选好了就是华主[xi],毛主[xi]他老人家生前就拉着华主[xi]的手说了句:“你办事,我放心。”香娥在心里又想,下一句大概是华主[xi]说的:“你就放心去吧。”
数日之后,华主[xi]说了:“要坚持继续革命,凡是毛主[xi]说的我们就要执行,凡是毛主[xi]不同意的事我们就不要去做。”
华南佬悄悄对家宝说:“毛主[xi]也说过,人难免不犯错误,犯了错误能改正就是好同志。那么毛主[xi]不也犯过错误?谁帮他改正?”
家宝说:“莫乱说。下回把你弄进学习班,你就有进步。”
华南佬笑着说:“我没你那么反动,你树大招风,该被打倒。”
家宝苦笑:“是啊!”
开完追悼会,工作组和公社干部照样去吃大鱼大肉,偷偷地在公社食堂关起门来吃。组长沈小南揩着油嘴,悄悄对烧伙佬徐小宝说:“常言道:死皇帝不如一个活老鼠,他死了地球就不转啦?他死他的,我吃我的。我们还要活下去嘛!现在又不是秦始皇兴陪葬嘛!他老人家生前说啦!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民以食为天啊!”说完,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朝新找的姘妇赵二妹家去。
十八
民以食为天,一点不假。孔夫子孟夫子说的话有时比马克思说的还管用,也通俗易懂,实实在在让人信服。这厢干部们吃得打饱嗝,那厢社员们饿得淌清口水。冬天的夜出奇的漫长难熬。饥饿的滋味实在不好受,那架势吃一头牛也不算饱。家家户户又尽在乒乒乓乓拿烧伙棍捣灶坑。看看穷竟还有几个烧红苕。捣了灶坑,又换了火钳挖火桶里的火钵,看还有没有埋伏的“漏网之鱼”——还是烧红苕,能暂时填肚子,却实在不经饿的红苕。社员是知足的,在他们看来,有红苕吃的日子就已经是很不错了。
家宝的胃子实在受不了,一股一股的酸水往上冒,咽也咽不尽,全是红苕味儿。春娥的娘家也在后山,他在打她的主意。家宝饿得满屋子转悠、踱步,象电影中正派人物正在思考问题,急待破案。其实,他就是肚子里面癞蛤蟆在“饿啊”“饿啊”地叫唤,他又实在不能再吃红苕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要叫婆娘带娃儿到后山娘家去借点米来拌着吃,顿顿吃红苕会害死我!”家宝想。
“春娥,求你个事。”
“么事?”
“明天你带江涛到后山娘家去、借几十斤米回来吃。”
“哦——这——好吧,去看看吧,娘家也不一定有。”
第二天,春娥起大早,带上江涛,行色匆匆地往三十里外的娘家赶。走的急,为的是赶上娘家算人舀米好煮饭。
一路上也有后山嫁出来的熟悉女子要问:“春娥,又到娘家去?那屁股后面的是哪个?”
“是啊。屁股后是大娃儿。”
“啊?大娃儿都那么大了?看你还不显老,两母子看起来还象两姐弟哟!”
“是不是哦?我本来结婚早,16岁有他的。”
“哦,怪不得。”
大凡女人都经不起表扬,这回春哦走路更象风摆柳,腰是腰,辫子是辫子,屁股是屁股,惹得一路上的男男女女都在嘀咕:“看啊,又是春娥那个妖精。还是那么水灵。”
搞不清、爱惹事的就要问:“喂!你俩姐弟急匆匆地,到哪去哟!”
春娥立刻就回:“你少管闲事、扯×谈,乱说,我们是两母子。”
“哦!那么年轻、那么妖精哦!”那人啧啧赞叹。
春娥立即满脸通红、满脸得意,但只管匆匆赶路,也不再多说话。
江涛已经俨然是大小伙了,他的内心也极易萌动。
一个妖精扭扭扭,
下身夹个水沟沟,
白天挑担水来吃,
夜里烧水洗白×
一到后山地界,放牛娃们野惯了,从小有老坏蛋教他们使坏,满口山野味道的淫辞荡曲对着路过的春娥吼起来。
春娥从小也象他们一样在山峁、溪沟中放牛,听惯了这些曲子,也对惯了山歌,既不生气,也不害怕,她笑了笑,就信口唱歌、顺风对过去——
你爹死了你妈守寡,
你若没妈就抱给咱,
饿了妈妈就喂你奶,
死了妈妈就扛去甩。
那边一班小鬼知晓遭遇后山“老放牛”,红着脸、弊着气,鸦雀无声,噤若寒蝉。这边,春娥甩着两个欢快的辫子,象归巢的燕子一样,哼着小曲,跳过一个个田坎,蹦蹦跳跳地往娘家赶去。江涛跟得踉踉跄跄,一身臭汗。江涛笑着从背后看妈妈可爱的背影,一种奇怪的念头瞬间闪过:“要是时光倒流,我再大一些,与妈妈年龄相仿,与妈妈一起也在山野放牛,那该多好?妈妈十多岁的时候不知道有多聪明、伶俐,多活泼可爱,嘴不饶人,说话、唱歌都象黄莺一样,不知道有多好听啊!春暖花开,特别是紫云英开花时,我一定拉着妈妈的手,到处去追赶蝴蝶……”
外婆是一个更逗更慈爱的老人。妈的长相和快乐的性格都象外婆。外婆30多岁患眼病,家贫无钱医治,结果眼睛瞎掉了。但是,外婆的听觉特别灵敏。整个十里八乡的大人小孩,只要跟她聊个两回家常,她就能记住人家的声音和姓名。外婆一直都笑着跟人打招呼、聊天,从来没有看她皱过眉头。她永远爱开山里人的玩笑,永远把快乐带给每一个大人和小孩,大人和小孩、青年男女也都喜欢她。她的心里藏的笑话故事和谜语特别多,闲时,大人小孩都来蜂拥她,求她讲笑话和打谜语。她从不说东家长西家短,从不打击别人的信心。她喜欢用手摸小孩的手、头和脸,然后总是夸奖如何如何,小孩长大有出息等等好听顺耳的话。江涛也很喜欢外婆,喜欢她和气、慈善、聪明与健谈。江涛的记性也特别好,外婆说的有趣的谜语他全记得,信口就能说出几条来。
吱吱嘎嘎两头弯,
一弯一弯又一弯,
弯套上眼眼套上弯,
铁打的汉子都要弯。
这种谜语咋一听象淫词浪语,其实会猜的人理解起来是非常健康、正常、含蓄和开发智力的。谜底就是扁担和粪桶的竹蔑弯钩。
远望象青山,
近看象鱼鳞,
白天开大口,
晚上吃活人。
这谜底是青砖瓦房。
外婆还用忧伤的黄梅曲调哼唱《孟姜女》——
正月里来正月正,
家家户户挂红灯,
人家夫妻多和好,
孟姜女的夫君修长城。
……
原创这些谜语和辞曲的人是很有文化和才情的。江涛的血液里已经流动着这些后山山民的纯朴、快乐、善良和野性。
江涛喜欢上了外婆和妈妈老家的这些纯朴自然的民风和水土。也喜欢伙同毛霞、爱桃、山狗等男孩女孩一起上山放牛、下溪沟逮泥鳅。这里的土地虽然是黄土,但生产出来的稻米、花生、板栗都很香、很好吃。江涛也喜欢与女伴们一起去打猪草、钻山林、钻草丛。连撒尿也都很自然。女娃们撒尿就叫江涛蒙上眼睛别偷看,江涛不由自主、做贼一样从指缝里看过去——她们蹲下去,光着雪白的屁股,“哧—哧—哧”朝黄土里冲。江涛也想撒尿,他不好意思发号施令,憋红了脸。倒是女伴们自然、大方,喊他:“哎!我们撒完了,你撒吧,我们几个也不偷看哦!”说完她们就不怀好意窃窃私语地笑。江涛脸红得象猴子屁股一样,强装英雄,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撒尿,紧张摸索了半天才听到急促的“轰—轰—轰”的宏亮响声,她们也在指缝里集体朝这边偷看和偷听,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都好象自家弟妹,条件局限,并无过错。江涛此时又想起了外婆打的一个有趣的谜语:
爷爷用一物,
奶奶用不得,
奶奶试试看,
地下掉一半。
谜底很滑稽可笑,是爷爷用的有嘴的尿壶。
下午,江涛又和女伴们一起去打猪草。
猪草有灯笼泡、兔耳朵、地菜、野芹菜、毛叶蒿、马蒿、马齿苋、大屁股草、野油菜、野麦草、刺癞头,实在不够,还可以去捞水草,如鸭舌头。
半晌工夫打一篮子猪草是不费什么力气的。还剩半晌工夫就可以做游戏,与女伴一起嬉戏。可以玩吃子的游戏,可以划地为牢,在空地上“跳房子”,还可以扯点野草,编在手上翻花样;或者几个人一起练“老鹰抓小鸡”;抬轿子结婚,学做父母过家家,江涛从这时起,就喜欢跟女娃们一起玩。女娃们娇羞可爱、心灵手巧。正是眉目含情、懵懵懂懂的年龄。多盯她一眼,她都要脸红的。她们也打谜语给江涛猜,调谑江涛,江涛早就从外婆口里学了很多,却故意装犯难猜不出,尽往坏处瞎猜,逗她们乐。
上也毛
下也毛
白天毛打架
晚上毛戳毛
“是什么?说嘛!”女伴们红着脸嗤嗤地逗江涛笑。
“是不是你大大和妈妈晚上睡觉打架哟?”江涛故意往坏处想。
“不是,不是,好坏哟!”
其实谜底就是:眼睛。
猪、鸡、鸭、鹅、狗、猫等从小喂大的动物都有灵性,比人还通人情。所谓: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大大家宝常说:人是最无情的动物,抹脸就无情,翻脸就不认人。打右派、关牛棚、造反有理,划清成分和界线的日子里,不知道有多少父子反目、夫妻离异。扼杀了多少真情,湮没了多少人性。这个朝代咋个还退步了,家宝常常这么嘟哝。
江涛记得小时候家里养了一只公猫,每天晚上都要钻到江涛怀里来睡。那时江涛胆小怕鬼,夜里睡觉,遇到耗子的叫声就吓得钻被窝。江涛于是就放猫,公猫睡懒觉不愿干本职工作,江涛就用手捏它的一双卵蛋猫疼得一叫唤,耗子的声响就没了,江涛心里也舒坦了。
江涛还深深地怀念一只白母鹅。母亲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娥”,那鹅也是春天买来养的,正暗暗合了母亲的全名,是四只里面幸存的最后一只。所以江涛对它比弟妹还亲,关心、呵护、无微不至。鹅也有灵性,就只听江涛的。江涛上学去就关着喂,放学了就把它带到生产队的晒场去转悠,找剩谷子吃,到河边去吃青草和捉虫,江涛还下河逮小鱼虾喂它。于是,它长得又白又肥,高傲得象个白雪公主,只认江涛的人和声音,只让江涛抱它,不会搭理别人的。江涛有时也有意让它去跟鹅群们戏嬉,或者与公鹅幽会谈情说爱,为了区分好认,江涛在它的长长的脖颈上缝了一块红布,就象自己系上了火红的红领巾,那红圈圈很耀眼,老远就看得见的。偶尔刮大风、下暴雨,白鹅迷路了回不了家,为了保护自己,它会一直呆在池塘里等江涛过来找它。江涛一路找过来,“鹅——鹅——鹅”的呼唤它,它就在河中央“鹅——鹅——鹅”的应答,并且快乐地游过来,温顺地让江涛把它抱回家。那年,过腊八节,全家肚里没油水糙得慌,奶奶、大大和妈妈悄悄指着鹅,努努嘴,意思是把它杀了吃。江涛不依不饶,哭得去死去活来。但最终没有保得住那只心爱的大白鹅。狠心的大大割断了它的喉咙,扯毛破肚,煮得喷香,弟妹们大快朵颐,但江涛眼泪汪汪,一直没有动筷子。他善良可怜的心在想:“人啊,为什么那么残忍,饿起来,什么都要杀来吃?听奶奶说前朝闹饥荒,大人没法,就把娃儿交换着煮来吃了。连往日无比善良的母亲,今日心肠也这么硬了,这日子过得太没意思了,人太无情了。”大大家宝过来笑着劝江涛:“人间万物分三六九等,动物只不过就是人碗里的一个菜嘛!你哭什么,你心疼它不值得。”“世间上最快乐的动物是什么?是猪,横竖是一个死,也不管毛主[xi]说的什么重如泰山,什么轻如鸿毛,不如吃了睡,睡了吃,长大了挨一刀,成了盘中菜罢了!”
江涛还是眼泪汪汪舍不得动筷子。
春娥和江涛背回了30斤米、10斤红苕干、3斤生花生。青黄不接的春荒眼看就要来临,这点东西只能填一下肚子旮旯。
十九
正月元宵的米粉圆子刚吃完,村里人就瞅见米缸、菜坛到处都空了,尽饿得眼珠子转。
金水已撤了家昌的队长,换了他妹婿陈大水。大水外号“太水”。在地方土话里,大与太同音同义。两个报应,天天忙得屁颠屁颠喊开会。太水喊话用的是洋铁桶请家宝敲打成的土喇叭,哇里哇啦的外来户的桐城县口音,吵死人!
大水与金水一样,老家都是桐城县人,都是五十年代他家父母两担箩兜从桐城县挑到这雷岗,歇脚安家、落地生根的。这雷岗公社地处皖、鄂、赣三省交界,从三国以来就人口杂居,口音嘈杂难听懂。大致有楚国方言,魏国淮北北方方言,吴国长江下游的吴音侬语。本地最早土著人是说楚地方言,闷声瓮气,无高八度之扰人;大水的桐城话属吴音侬语,叽里嘎拉,常有声嘶力竭的高八度,吵死人!两个桐城泼妇吵架,半个雷岗村也能听得见,满口泼的全是粪水,听众听得都要堵上耳朵、红着脸开跑。一般,本地土著人不喜欢与桐城人等做亲家,免得吵死!
开会就开会。这时候邓小平三起三落,又从对面江西新建县的劳改农场回到北京了,政策已经有了松动。社员基本上的说话权还是有了。
华南佬发话了。“这种日子没办法过下去了,要饿死人了。民以食为天,不说吃肉吃饭,红苕总得有吧。做鬼也要当个饱鬼哦!”
家宝早就象“遵义会议”前一样,晚上与华南佬悄悄碰头,开了小会,象老毛推举王稼祥做大会发言,矛头直指当权派——严金水。最终目的,分田单干。
家宝说:“是啊!华南大哥说得好!管他上面政策怎么吹!老百姓总是要先把自已肚子搞饱!干部不也是先把自己肚子搞饱,自己一家老小喂饱了,再说开会嘛!”
“这……”金水欲辨无言。
“大家看见了,严委员也支持我们的。管他政策怎么变,我们悄悄分田单干吧!”家宝大声鼓动。
人群一片哗然。
家昌、香娥、春娥、国强、则宝、希贵都举手赞成分田单干。会场秩序大乱。
金水现在已有所觉悟,刚从学习班学习回来,本想整别人,结果反被整,内心酸溜溜地,也把握了政策方向和大局,飞扬跋扈的作风已大有收敛。
“这涉及到大是大非的政策问题,上面还没有精神下来,弄不好要判现行反革命,要抓去坐牢,大家尽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怎么办?”金水严肃地表明态度。
华南佬和家宝齐声喊:“我们不怕,为了不饿死全村全队人,我们不怕坐牢!”
“下面散会。晚上开小会,队委全部参加。华南佬和家宝作为群众代表也参加。”金水宣布散会。
华南佬和家宝心中暗喜。毕竟,金水已经让步,家昌也明显支持我们这一边、这一派。
家宝笑着对华南佬口努口努嘴:“毛主[xi]他老人家说了党内无党,不可想象;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嘛!从上面到下面,从古到今,派别斗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为了利益嘛!人无利不起早啊!就象你大年初一都要起早抢牛屎!哈!哈!哈!”
华南佬会意地笑答:“是啊,是啊。”
他不禁喑喑惊叹一向找他“取经”的家宝,已经进步得这样奇快。这学习班恐怕自己真该进一回。
晚上,风更刮得凶,象死鬼一样呼叫。家宝把窗纸加钉了两层“尿素”纸,还是噼里叭啦地钻进冷风来。雪粒子乒乒乓乓地下了一夜未停。
大家继续集中到金水家开小会。金水家婆娘菊花早早地给每人端上了一碗猪心肺面条。那味道鲜美无比。吃了碗里,大家还斜着眼睛看着锅里。
金水发话:“也不是我不敢为大家谋利益,我是老共[chan*]党员,一定要紧跟上面的政策,执行上面的决定。上面没有决定,我就不能决定。”
家宝说:“我们不管,老百姓只管肚皮要吃饭。”
华南佬说:“是啊!说来说去,说一千,道一万,就是这句话最实在,最迫切,我们老老小小张着口要吃的!”
“大家都晓得,生产队人太多,窝了工,太浪费了,瞎种庄稼,正月初三挑牛粪,大家有眼睛都看得见,牛粪都倒地沟里去了。这样种庄稼是要遭雷打天遣的!”华南佬说得唾沫四溅,愤愤不平。
“实在不行,先以试验养猪的名义,划30亩地出来做菜园,再划30亩做猪地,每家大概分到一亩地,种棉花,棉花值钱,比种水稻还强,卖了钱买米吃。”家宝出了个给众人下台阶的点子。
“我同意。”家昌表态。
“我也同意。”香娥表态。
“我没意见。”则宝表态。
“先试试看也不错,尝到甜头了,再干大的。对上对下都好交代。”一向坚定站在金水一边的周金毛也表示赞成。金水和大水顿时被孤立,象孬子一样半晌无言。“遵议会议”的情形也不过如此而已。
“你们要干,你们签字按手印,你们负政治责任。我不参与我不知情。今后不准乱说是我叫你们干的。我保留意见。”
“好。我第一个按手印。我不怕。”家宝说。
“我算第二个。”华南佬把手指伸向了印台。
于是,严家宝、严华南、严家昌、严国强、徐希贵、周金毛、倪香娥、倪则宝全部在分猪地的队委会决议上按上了鲜红的手印。记录人是倪则宝。严金水“缺席”。陈大水“反对”。这是七十年代末的一个值得纪念的冬天。这一次的胜利不亚于朱元璋领导放牛娃的农民起义,夺取了南京城。
虽然,上面制定政策的神仙们天天在打架,但你打你的,我干我的,严家宝、严华南等一干人迸发出了空前的劳动积极性,这回起早歇晚,拖妻带女,把个猪地用农家粪肥洒了个遍。也真天邃人愿,猪地种啥长啥。瓜菜也长得好,口粮解决了一半;棉花也长得好,看得家宝笑在脸上,喜在心里。这江边的黑土地,真是我们的亲娘,有了她我们就有奶吃。怪不得前朝的地主拼命的购田买地,你不哄她,她就决不哄你。真是给我衣给我米的亲娘啊。农人与土地就是鱼与水啊。家宝内心这么想。“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也其乐无穷。老毛这句话说得真他娘也有意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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