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出嫁
春花要出嫁了。算了生辰八字,择了个黄道吉日,春花就要出嫁了。
春花大大妈妈从秋天挖花生就开始准备嫁妆。村里社员家家户户都穷,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作陪嫁。为了喜气,什么都是大红大紫的。生花生洗净了,染成了红色。棉裤、棉袄是大红碎花布做的,外套也是红的印花布,围的方巾是红色的,脚上绣花鞋双双都是红色,上面绣的绿鸳鸯。社员家里穷,打发闺女也就只有盆,衣箱、衣柜甚至米柜;水桶、甚至马桶;女红用的剪刀、顶针、箩兜;冬、夏盖的厚厚的和薄一些的大红棉被。还带上一路上放过去的鞭炮,散发给路人或亲朋的喜烟、喜糖、零食。一干人挑的挑,抬的抬,请了土里巴几的乐队,吹着喜气洋洋的曲子和民歌,一路吹吹打打向男方家开过去。
出嫁那天,女方家通常在下午就开始忙碌,春花哭嫁哭得直到站立不便,要伴娘扶起。惹得看热闹的婆婆婶婶、姐姐妹妹们也大哭不断,眼泪、鼻涕一齐飞洒……大凡村里女儿出嫁,都是这样过来的。有区别的只是贫富不均,陪嫁的嫁妆多少不一。有坐着轿子走的,也有坐自行车或村里的高大的拖拉机走的。
那时的男女交往是非常中规中矩的,通常男追女,订了亲,也要两三年才能迎娶。他们作风正派,遵守传统风俗习惯,不会提前偷吃“禁果”。如果哪家女儿冬天里出嫁,大红棉袄还遮不住肚子,是要被村里人嗤笑为家教不严的,全家人脸上也无光彩。一年数个大的节日,比如春节、中秋、端午等,男方都要拎着礼物来看望女方父母。与女方订亲以后,逢节日还要给女方添置衣物。平时,男方要来女方家帮忙挑粪挑水,插田打粮。一是考验男方诚意和体力,二是帮忙抢种抢收解急。
老人们说:“小娃盼过年,大人盼插田。”
转眼就是腊月廿六了。这天家家户户男人们要扎一把长扫帚、戴着草帽打扫家里的蛛网烟尘,弄得脸象个黑猩猩。传说,这天灶王爷要上天去过年,向玉皇大帝汇报每家每户的情况。正月初几他又要回来。所以,趁此空闲要把庭院灶台打扫干净迎来送往。
扫完烟尘,照例是打豆腐。有钱无钱,都要过年。公社和大队干部早就“开后门”——大鱼大肉提回家过年。社员们无钱无权,只好翻遍坛坛罐罐找黄豆,泡黄豆,磨豆腐过年。豆腐有多种吃法,一直要吃到来年插田,接新黄豆。吃新鲜的、吃咸的,
吃油炸的,还腌制豆腐卤和豆腐渣饼。豆腐卤用辣椒酱泡着呛来吃,一直吃到来年的夏天成了臭豆腐,仍然是鲜美可口的一道名菜,是农村人勤俭持家,细水长流必不可少的好美食。一般农家都要腌制几大坛子慢慢吃。青黄不接的春荒天,农人无钱去买菜买肉,所以只好弯腰到坛子里捞豆腐卤下饭。
人生三大苦,挖煤、打铁、磨豆腐。磨豆腐也真够辛苦,要把水浸泡的两百来斤黄豆用石磨磨成豆腐,全靠人力吱吱嗄嗄地推磨,石磨又笨又重,一般精壮男劳力,也坚持不了好久就要歇一波的。这时,男的推磨,女的点豆,夫妻男女搭配,干活也要累的。谈恋爱的男女情形略好一点,因为男方正青春年少,正有蛮力,也急于挣表现。这时的男女,在干活当中就要摆谈些少儿不宜的荤故事来逗笑提神。
村里的疯子根伢是一个怪人。他一辈子也喜欢漂亮姑娘和少妇。如果哪家漂亮少妇缺帮手,哪个漂亮姑娘哄他来推磨,他立刻就会来。一边推磨,一边傻傻地死盯着漂亮女的笑。他一点不觉得累。通常请他的人也不会亏待他,要歇个波,请他吃加糖的豆花汤。还送他一点零花钱。根伢到四十多岁还是住牛棚,孓然一生。他原来也是大学生,毕业后在学校里教书,五七年被打成右派,漂亮的上海女同学与他离婚了,他就疯了。是间歇性的花痴,每年春上油菜花开放时他就犯病,脱掉裤子满村乱跑,夜不归宿。村里人都很同情他,经常往他住的牛棚里送吃送穿的,还凑钱给他买了一台“红灯”牌收音机。他没事就喜欢抱着收音机听女人唱歌,偶尔也去帮村里漂亮的女人担担水,干干重活。他从不欺负村里的女人和女娃们,从不动手动脚。村里的女人们都不害怕他,有时还喜欢逗他玩儿。她们经常哄他:“根伢,根伢,你的老婆来了。”他会认真地问:“真的,在哪里哦?”如果发现没有人,他会哼哼地哭。这时,女人们会安慰他说:“明天给你做媒找一个,好不?”“好嘛!谢谢大姐!”根伢会破泣为笑,彬彬有礼表示感谢。
可是,金水经常纠他去批斗、罚站。开大会就派周金毛带民兵背枪来把他押去,陪伴其他地主富农坏分子接受批斗、纠打。婆婆大婶们每逢民兵打人会叫喊:“莫打根伢罗!莫打根伢罗!他是一个造孽的人嘛!打一个疯子做么事?逼疯了更可怜嘛!”
娃娃们换新的布衣了。没有钱添置新衣的,妈妈也要把旧衣洗干净,补好补丁拿给娃们穿。如果又破又脏的过年,当妈妈的是要被旁人责骂的。人穷水不穷嘛!人穷志不穷嘛!放爆竹,贴春联,大人忙进忙出,娃娃们跳进跳出,过年了!大年三十夜,照例是家家户户团圆过年,一家人和和气气,喜气洋洋,大人小孩都要忌嘴,不准乱说话的,忌讳说“死,丧,终(钟)啊,翻了啊,完了等等”,要多说“长寿啊,福啊,鱼(余)啊,多啊,宝啊等等”。有些平时很实在的叫法到过年也要改口叫,如叫“米粉圆子”要叫“元宝”,不再叫“圆子”,肉骨头也叫“元宝”,不叫“骨头”。别人家不幸年边上死了老人,做丧事要叫“白喜事”。
照例年夜饭开饭前兴拼抢着开饭,家家户户忙着争抢放响开饭的爆竹。爆竹放得响、放得顺、一口气炸下去,也暗示明年家运好、人寿年丰、六畜兴旺。如果爆竹放得不好,这个娃碰倒凳子,那个打烂了饭碗,大人们是会哭丧着脸,不高兴、很忌讳的。年夜饭也忌讳上汤菜和吃汤,怕正月出行挨雨淋。
年夜饭后,照例一家人要围着火炉,或者坐在火桶里坐夜守岁,守得越夜深便越诚心。一家人要和和气气地谈心,要祝福老人,安抚娃儿,长辈要给小辈发压岁钱,还要摸摸他们的头,盼娃儿快长高长大、懂事成人。大人们要守岁守到鸡叫天亮,除了鸡叫之外,要侧耳仔细聆听是何种野物先开口叫,是狗还是猪还是什么鸟儿开年,由此可以推断明年的丰歉。
华南佬守岁和听开年是具权威的。村里大人们听到的他肯定最先听到,别人没听清他也一定听清了。正月初二见面后,他的话就代表金口玉言。鼓励和打击着人们的信心。这也不完全是迷信。几千年来劳动人民总结出来的生产、农事、气候、丰歉是有规律可循的。村里人大部分是信服他的。至今,家宝对他是深信不疑的。当然,他也有“卜卦”卜错了的时候。
正月初一一般是不兴起大早做事的,也更忌讳大人小孩张口乱说话。华南佬连正月初一也闲不住,又起大早捡牛粪,从家宝家门口过,正遇家宝推开大门、伸着懒腰、眯着眼睛看天上地下的雪。
华南佬发牢骚说:“上面干部×毛不懂,只知道白吃白占,还指手划脚瞎搞,哪里种得好庄稼哟?搞得地里不生东西,老百姓连红苕都吃不饱,还能跑步进共产主义?哪能熬到那一天哟!说什么大河涨水小河满,屁话!谁见过?!只见小沟、小河涨水大河才满嘛!民富国才强嘛!地里不长东西,农业没搞好,工业从哪里来嘛!再说年景好,人不干又有什么用?抓革命怎么能促生产嘛!”
家宝说:“华南大哥你说得对,说得好!但是你小点声说嘛!当心打成‘现行反革命’哟!”
华南佬说:“我一把老骨头啰!丢到后山黄土坡上去打鼓也无所谓了,还怕谁革了我的老命!”
金水也起大早向大队部走去。路过听到了华南佬的牢骚话,本想装着没听见硬着头皮,径直走过去。但他细想是不是华南佬有意指桑骂槐。他便沉下脸来说:“你是老长辈,又不是不懂事的三岁娃儿,也乱说。当心我六亲不认哦。”
华南佬也不知哪来的劲头,回了句:“严家出了你这个报应,尽做不长屁眼的事,让人戳背脊骨哟!”
金水气势汹汹地说:“思想反动,下次批斗会,一定把你弄来陪场!你们两个都跑不掉!”
开年:除夕夜到天明之间,哪种动物先开口叫就叫“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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