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依然是个好天气。卫生队还如往常一样,护士们都在按部就班的给病人量体温,提醒病人吃药,这一切显得有条不紊。走道里依然那么安静,安静得连脚穿软底鞋的护士匆匆的脚步声都那么清晰。无论是在大城市的医院还是在这边远团场的卫生队,护士的脚步不管在什么地方,永远都是急匆匆的。
夏文玉一早来到护士办公室里,何芸芳已经按照护士条例上的要求,熟练的开始忙活起来。她早已经习惯了护士的工作,也习惯了面对各种各样的病人,懂得了按照医嘱给病人进行不同的护理。她负责三间病房共十五位病人,她对她的工作对象可以说了如指掌,只是对前天夜里从西煤队紧急送来的急诊病人心里有点不太踏实。这个病人就是钱治勋,收治他的时候,当班医生在病历上这样写道:严重胃出血。入院的当天,据说在连队上就吐过一大盆血,入院后还陆续吐了大半盆。当时人已经完全昏迷,早已不醒人事,脸色犹如一张白纸。昨天一天医生都在紧急抢救,给他注射止血针。虽说控制住了大口的吐血,但其血色素仍然呈下降趋势,据医生分析,可能已经转换成内出血。
何芸芳在忙活完了其他病人的护理后,又步履匆匆的赶到钱治勋的病房。她迅速的从消毒盘盒取出特大号针筒的静脉注射器,安上针头,往里面贯注了一定剂量的葡萄糖溶液,又用优雅的姿势,拿起镊子敲破一个安瓿的颈口将药液吸进注射器。然后她将空安瓿套在针头上,放在搪瓷的医用盘皿里面,端起盘皿,轻轻走近病床,小心的将其搁在床头柜上,这一连串动作熟练而又优美,连贯得就如一气呵成,似行云流水一般。她微微扬起下颌,示意在床边陪护的家属坐在病床的另一边去。于是她慢慢的将病人的手臂搁在床沿,帮他卷起袖管,在胳膊上扎紧橡皮管。她摸了摸病人胳膊上凸起的静脉血管,用碘酒和酒精在周围消了毒,拿起又粗又大的注射器管,屏住呼吸,慢慢的将粗大的针头果断的扎进静脉血管。望着从针头里迅速渗进针管的那一股红色,她舒了一口气,解开了病人胳膊上的橡皮管。她调整好自己的姿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稳稳的用不快不慢的速度,均匀的将药液推进病人的静脉。往下的进程一般需要二十分钟左右,何芸芳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这是她今天上午最后一个护理科目,完了还要赶在上午下班前整理完上午的病历记录。
一会儿,夏文玉轻轻的推开病房走了进来,她径直的走近正在聚精会神的何芸芳身旁,用露在大口罩上面的一双大眼睛向何芸芳打了个招呼,然后附在她的耳旁,轻轻的说:“刚才董建国又来过了,他向我问你在干啥,我说她正忙着呢,他就扭头走了,真怪。每次他来总是这样,又不直接找你,问一下就走了。”何芸芳扬起头说:“是吗?”口罩上露出不解的眼神。
说话间,何芸芳突然疑惑的对夏文玉说:“文玉,怎么越来越费劲呀?”夏文玉一时没有明白何芸芳话里的意思,同样用疑惑的眼神注视着她。何芸芳又说:“这阵怎么越来越难推?好费力呀!”夏文玉清楚了她的意思,想会不会是打到血管外的肌肉上去了,便顺手往病人胳膊上的静脉血管周围一摸,刚触及上去,马上缩回手说:“哎呀,他的胳膊怎么这样冰凉?一点儿热气都没有。”何芸芳一惊,自己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推静脉上,只觉得越来越吃力,没有顾及别的。听夏文玉这么一说,她下意识得用手背在病人的鼻子边试试,惊异的说:“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气息啦!”
这个病人应该于第二天就要送师医院转诊动手术,由于团里没车,也没有谁敢为一个曾经是国民党军官的人而破例要求特别批准用团首长的吉普车送师医院,于是就需要等三天以后,赶团里的嘎斯货车就便送过去。谁知道,今天就出现险情。夏文玉说:“别慌,我去叫主治医生。”熬了一夜守护在病床边的王彩华这阵正在迷糊,昏昏欲睡之中突然听到两个护士低声而又急促的嘟囔着什么,觉得不妙,一下惊醒过来,急切的问道:“护士同志,我老汉他怎么啦?”何芸芳镇静的说:“你不要着急,待会儿医生马上就来。”王彩华扭头看着直挺挺悄无声息的躺在床上钱治勋,猛然用手摸着他的额头,然后号啕大哭起来:“我的天哪,我咋就这么惨啦,你这个老东西怎么说走就走啊,连一句话都不留给我,叫我咋办哪。”何芸芳心里不是滋味,大声说道:“到底是咋回事都还不知道,你嚎个啥?”王彩华一怔,马上闭紧了嘴。随着走廊里一阵急促而又杂乱的脚步声的临近,门被撞开了,急匆匆跑进来几个白大褂。这边一个护士手忙脚乱的推着氧气瓶,忙着往病人鼻孔里插橡皮管;那边医生忙着拿出听诊器往病人胸部到处塞,嘴里不停的说:“快快快,快注射强心针!”
一切都晚了,忙呼了好一阵,氧气瓶上面那个盛着半瓶水的玻璃小罐罐已经停止冒气泡,医生一脸无奈的对家属说:“很遗憾,但我们已经尽力了。”
王彩华这会反倒不嚎了,整个人就像抽了脊梁骨似的,一下子瘫软在靠背椅上,两眼直瞪瞪的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这是何芸芳进卫生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免有些心慌,手脚也不灵便起来。好在医生在旁边,只见他慢慢的用白被单将死者的头盖上,语调缓慢的说:“通知太平间,让他们马上将车推过来。”
何芸芳紧紧的拉住夏文玉的手,低着头,随着大伙走出病房,来到护士办公室。护士长对大家说:“没事,没事了。在我们这里经常有这样的事,生老病死,非常正常。小何,你稍休息一下,找出死者的病历,填上今天的情况,然后就送给卞医生,请他做结论。”何芸芳轻轻的说:“好的。”夏文玉安慰她说:“小何,不要紧吧,要不我陪陪你,反正我一上午的事已经做完了。”何芸芳仍是轻轻的说:“好的。”她内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难受。
半晌,何芸芳说:“王彩华怪可怜的,昨天晚上她还眼泪婆娑的对我说,这次等老钱的病好了,说什么也要和他一起回一趟上海老家。”
夏文玉问:“她老家是上海的?听人家说她不是那个……”
何芸芳说:“昨天晚上她把她的一切都对我讲了,讲到好晚好晚……”
“……”夏文默然。
“她是个妓女,她对此毫不忌讳。原来她父亲是个银行职员,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原本家境不错。可在她十二岁那年,父亲暴病身亡。在全家生活没有着落的情况下,她母亲无奈拖着她们姐弟俩,改嫁做了别人家的填房。继父也是个银行职员,老婆死了几年,原本就有三个子女,现在共有五个子女,日子并不好过。于是母亲也帮人家做事,回家还操持繁重的家务,终于积劳成疾,不到两年就去世了。”
夏文玉悲悯的说:“真是怪可怜的,自己的父母亲都不在了,唉!”
何芸芳接着说:“这还不算,那个银行职员的继父真是歹毒,竟然将她买到妓院,那年她还不到十五岁,真是丧尽天良。”
“太可怜……”夏文玉非常惊愕。
“三年后上海解放,当时政府把她们全都抓起来,说是要装上汽车送到郊外的工厂去改造。她们不知道以后日子会是怎样,于是就她和两个姐妹约好途中跳车逃跑,结果一死一重伤。她万幸没有伤着,还是被抓回关了起来。大概一年后,就被送进新疆。”
“还有这样的事啊……”夏文玉愕然。
“刚到新疆,一下火车就又送上汽车,日夜不停的送到了这里。她说,一路上昏昏沉沉,刚到地方记得是个夜晚,几点钟她不知道,一进屋只想睡觉。谁知道半夜他被一个陌生男人弄醒,睁开眼睛,那个男人说是她的丈夫。就这样她稀里糊涂嫁人了,她当时以为这就是从良,也没什么不好的。天亮后她才知道,一路来的那些姐妹都和她一样,一夜之间都嫁了人。她还听说她们中间有几个姐妹死活不肯,嫌给她们配对的男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干净地方,黑黑的垢痂恨不得要摞起来,口臭臭的可以把人熏死。她们想逃跑,可还没跑出房门,就被门口的枪兵拦回屋去,硬是强迫成了亲。”
“……”夏文玉惊异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日子长了,她们全都习惯了。再说,那些男人都对她们还算好,日子过得平平和和。可就是老牛班把她和老钱折磨得不像个人。前不久,上海那边突然来了封信,是经过好多周折,辗转了好几处,才落到她手里,算算时间,这封信在路上走了大半年的时间,她说真是谢天谢地,让她收到了。那是她亲弟弟的来信,说他这几年一直都在寻找姐姐。她马上让老钱给弟弟回了一封信,很快,弟弟又来信,要她们马上回上海一家姐弟团圆。开始老钱不想回上海,她好不容易说服了他,不想老钱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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