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槐树最近老是盯着夕阳发呆。
我这里没有用拟人手法。槐树是个人名。槐树也不是外号,是他的大名。他姓王,叫王槐树。至于为什么叫王槐树,是他家门前有棵槐树还是他妈生他的时候梦见了槐树,没有人考证过。他不是什么大人物,是个退了休的煤矿工人,也就没有人把他的名字当回事儿。
他是从东北阜新煤矿来的。和他们一个闷罐子车拉来的还有本溪煤矿的、鹤岗煤矿的。拉家带口的,轰隆隆开赴到这旮嗒来了。除了国家统一调配的外,还有“盲流”来的,所谓“盲流”,就是没有什么目标,瞎打误撞,流到哪儿算哪儿的主。譬如:有的在流浪途中,看见一列黑乎乎的运煤车,扒上车就到了这儿;有的饿得头晕眼花,一路跌跌撞撞栽倒在这里便扎下了根;有的扔下锄把子,想找个吃饭的地方就找到了这里;还有的刑满释放没有别的去处来到这里。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一方水土(其实无水也无土)汇集了天南地北人,南腔北调尽显风流。
王槐树和他的同伴们是服从国家统一调配来的,属于“正规军”系列,对“盲流”们存有鄙夷的心态。那时的王槐树年轻,还是个没结婚的小伙子。身强体壮,胳膊一屈,鼓起一溜疙瘩肉。大板锹一个班抡下来尚有余勇,脸上憋出了一个个大红疙瘩,生气勃勃很是凶猛。师傅看这小伙儿精壮,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那时的人都叫对象)。对象的父母是“盲流”来的,家里孩子多,负担重,看小伙儿精壮,就答应了。对象的名字叫桃红,容易使人产生淫秽联想的名字,其实是好人家的孩子,认识王槐树之前,连男人的手都没有碰过;对象的名字还容易使人联想到艳如桃李、美若天仙之类的溢美词儿,其实也就是个一般人儿,小个子,黑皮肤,长着个“地包天”的嘴。王槐树饥渴难耐,饥不择食,也就顾不得是“盲流”子女,顾不得“地包天”的嘴,娶了她。在他的辛勤耕耘下,桃红由对象演变成了媳妇,媳妇演变成了“孩儿他娘”,“孩儿他娘”演变成了老伴儿。
桃红长得不怎么的,但属于经济实用型的,嫁给王槐树后,接连给她生了二男二女四个孩子,其中一个男孩子掉进大水泡子里淹死了,剩下的三个茁壮成长成人。如果不是因为家庭困难作了绝育手术,桃红同志还会为王槐树同志一如既往地生下去。
桃红很能干,孩子们收拾得头是头脚是脚的,对王槐树也是很尽职尽责的。几十年来王槐树和桃红已经磨合得很到位了,两个人浑然一体了。王槐树长得好,特别是那对“心灵的窗户”,炯炯有神,很能钩住女人的。闲暇的时候,和工友们在一起扯闲篇儿,看见女人从面前娉娉婷婷走过,免不了议论两句,譬如说这个女人奶子高,那个女人屁股大,还有那个女人长着一对媚眼,专勾男人等等。王槐树在这个时候眼睛就直了,想入非非的。桃红每次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王槐树面前,看到桃红那地包天的嘴,王槐树便兴致索然,讪讪回家。如果不是桃红看得紧,王槐树不是没有失身的可能。桃红常对王槐树说,你吧,也就是煤黑子了,换个工种,还不成精作怪了!王槐树笑笑,并不反驳,颇有默认的意思。
转眼之间,他们就老了。王槐树还没退休的那两年,挖出的煤运不出去,工资也不能及时开了,显出了颓败之相。退休两年后,他所在的那个矿井属于“资源枯竭”型,国家批准封井破产,他们这一代人的理想、奋斗都被封在了矿井,彻底画上了句号。
于是,王槐树迷恋上了看夕阳,看着那一座座矸石山在夕阳的照耀下的苍凉之色,心底便戚戚的,生出许多感慨。很多矸石山年深日久,已经自燃了,终日青烟袅袅,像一个巨大的香炉。硫化氢味儿弥漫在每一寸空间。槐树很喜欢这个味儿。无论什么味儿,闻习惯了,就适应了。看着这矸石山、这夕阳、这青烟、闻着硫化氢的味儿,槐树的心里很乱,是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乱。可是,如果没有了这矸石山、这夕阳、这青烟、这硫化氢的味儿,槐树又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许槐树只有这块地界养着才行,换个地方,可能早死了。槐树是采煤工,在掌子面抡了一辈子大锹,冒顶、偏邦、瓦斯爆炸、渗水等等什么事故没见过?活蹦乱跳的人,转眼就死了。生离死别见得太多了。见得多了,也就对生生死死的看得淡了。他属于富大命大造化大的那一类,下了三十多年井,连根汗毛也没伤着。成天在烟尘滚滚的掌子面干活儿,吸进的煤粉能有几吨。体检时大夫给他透视,说他肺叶黑乎乎的沾的全是煤屑,又不能把肺从胸腔拿出来清洗,就这样吧。
王槐树是矽肺病,成天呼噜气喘的,几年不下井了,吐出的痰还是又黑又浓。桃红看他这样,以为他没几年活头了,悉心照料他。看他难受的样儿,就劝他上医院瞧瞧。槐树坚决拒绝了桃红的好意,说那钱还是留着吧,这病他妈的治也白治!槐树一辈子积攒下了八万多块钱,他要留给桃红。没想到槐树还活得好好的呢,桃红却先死了。桃红临死前眼睛直勾勾的,似有什么未了的心事。
槐树的大女儿前些年随着老公去了淮南煤矿。桃红病得突然,山高水远的,大女儿也没有赶上见最后一面。小女儿和小儿子守在跟前。小女儿说,妈,你放心去,我们会照顾爸。桃红没有反应。小女儿说,妈,弟弟有我和爸看着呐。桃红不理。小儿子哭着说,妈,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你放心,我学好!桃红不理。王槐树说,老东西,你放心地去,我这把年纪了,还有啥心思呐?我谁也不找了,就带着三儿一块堆儿过!
听王槐树作了这样的保证,桃红才放下心来,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含笑九泉。
(二)
槐树原来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玩水淹死了,小儿子就成了他和桃红的心肝宝贝。小儿子小的时候特别淘,成天糊得五眉三道的,像个小黑人儿,鼻子下面总拖着两条长龙。一阵风的功夫,就长成了个大小伙子。小儿子长得很漂亮,特别是那对大花眼睛,像神了槐树。小儿子的眼睛很忧郁,家事国事天下事尽收眼底。小儿子有着远大的抱负,认为自己是做大事的材料,一般职业根本不放在眼里,二十多岁了还没有个正经事儿可做,成天浪迹于酒吧网吧。自桃红死后,小儿子一下像变了个人儿。具有艺术家气质(槐树曾斥之为邋遢)的头发剪去了,梳成了很大众的分头,一身特酷的乞丐服(槐树曾斥之为还不如讨吃)被体恤衫、牛仔裤所取代,很阳光。一天他高兴地对槐树说,爸,我找了一个工作,以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槐树说,啥工作?小儿子说,跑保险,按业务量提成。槐树很欣慰,说,儿子,好好干,让你妈放心。小儿子很庄重的点点头。槐树觉得,虽然桃红不在了,小儿子能学好,对自己好歹也是个安慰。
小儿子很忙,夜不归宿是常事儿。那天和平常的日子一模一样,小儿子又是一夜未归。槐树早晨起来开门,发现从门缝里塞进的一封信。信封上什么内容也没有,槐树打开信,信是用报纸上的字剪贴的。说槐树的儿子在他们手上,识相的话今天晚上九点送八万块钱到指定的地点。不要报警,否则撕票!
槐树一下慌了手脚,脑子空空的,目光呆呆的。过了好久,才缓过劲儿来。明白在影视上发生的事儿,活生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思谋了很长时间,他还是决定报案。
公安来的很神速。听了槐树的陈述,刑警队那个留着一抹小黑胡子的年轻队长高兴得直搓手。这家伙,高智商犯罪,看来要好好地来一番斗智斗勇了。他们研究了贴信的报纸,是本地报纸《煤城新曲》,发行量不是很大,基本上可以排除流窜作案的可能。还带来了卫星定位仪,不管在什么地方打电话,都能准确测出方位。他们估计,绑匪还会打电话来的。
果然不出所料,两个小时后,槐树家的电话响了,是一个沙哑的声音,对槐树说他的儿子就在他们手里。一阵沙沙声后,话筒传来槐树小儿子凄楚的声音,爸,救我,千万别报警,否则我就没命了……。沙哑声音接着说,听到了没,你。告诉你,甭耍花招,否则。哼,哼…··。刑警队长对槐树说,你去赴约。大胆地去,我们的人会在暗中保护你。
一切像影视剧的翻版,绑匪不变换地点。在槐树接到第三个电话时,警察准确的测出了方位。是一个公用电话亭,赶到时绑匪已经离开,电话绳垂吊着,磁卡也没取下来。绑匪要求槐树把钱放进一个非常繁华路口的垃圾箱内。华灯初上的时候,守候的警察发现有一个穿着黑色风衣,带着墨镜的家伙若无其事地接近了那个垃圾箱,脸朝着街面,背对着的手伸进了垃圾箱,被警察逮了个正着。
刑警队队长很失望,这和他想象中的紧张激烈和智慧的较量大相径庭。这个绑匪,太缺乏创意了,乏味至极。刑警队长甚至认为,破这个案件,简直就是对自己智慧的侮辱!
这个案件的结果对王槐树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案件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小儿子自己!是他的儿子伙同一个网友干的,准备得手后远走高飞。至于在跑保险之类的话更是哄鬼的。王槐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其实槐树应该有所警觉,为什么敲诈的不是七万,也不是九万,而恰恰就是他的存款数八万)。王槐树在看守所见到了他的小儿子,槐树含着泪说,三儿,你这是干啥呢?我还有几天活头呐?这么等不及了,你就?被他宠爱的小儿子啥话也不说,用忧郁的眼睛看着他,眼光里没有惭愧,而是同情,不是同情他自己,而是同情为国家挖了一辈子煤的父亲。
王槐树找公安局,说不要往检察院报了,我的儿子,我自己教育教育就得了。公安局领导说,那咋行呢?他已经是犯罪嫌疑人了,知道不?犯罪就必须接受法律的惩处。不往检察院报,我们就枉法了!这个案件事实清楚,检察院很快就报到法院。法院以敲诈勒索罪判了小儿子五年徒刑。小儿子表示服判。法警带小儿子往出走,小儿子后过头看了槐树一眼。目光依然阴郁。这一眼一下子碶入了槐树的脑子里,再也拔不出来。
(三)
桃红死了,儿子又进了监狱,王槐树一下子空空落落的了,浑身都不得劲儿,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感到活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槐树见天傍晚看夕阳,呆呆的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连窝都不挪。回到家里也是冰锅冷灶的,到处都是桃红的影子。睡到半夜,不由自主地去搂桃红,搂了个空,身边空荡荡的,才知道桃红不在了,儿子也进了监狱。月亮白白的照进来,无限凄冷。
怔怔的,王槐树看着夕阳发呆,悲凉水一样的漫上心头,人呐,为啥要托生成人呢。连儿女们都这样,这人还有个啥活头呐!正悲凉着,肩膀头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嗨,发啥呆那?王槐树一扭脸,是师傅,心里很憋屈,带了颤音说,师傅啊,你说人老了,咋就没有人待见,还尽是算计的,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不放过我这把老骨头!师傅满头白发,气管也不好,说起话来丝丝拉拉的,咳咳,别指望儿女,都是些白眼狼!我看你呐,找个老伴儿是正事。槐树啊,别人不心疼咱,咱自个儿要心疼自个儿,再找个老伴儿。啊!少年夫妻老来伴儿呐。王槐树说,您看,我都这把年纪了,旁人笑话。师傅说,谁爱笑话谁笑话去!怕尿炕还不睡觉了?话说三遍淡如水,唾沫星子说干了,自然就没人说了。师傅已经七十多了,老伴也死了好多年了,在七十岁的头上,又找了个老伴儿,过得挺幸福的。王槐树沉吟着说,那儿女那儿咋交待?师傅说,交待个球,他们管你了么?你娶老伴儿,碍他们啥事儿了?爱咋咋地!王槐树心活动了,说我想想。
师傅给王槐树新找的老伴儿叫杏花。王槐树心里想,缘分呢,桃花谢了杏花开。杏花原来是矿卫生所的护士,原来的男人是采煤工,跟槐树还是一个班的,一次冒顶给捂在井下了,连尸首也没找着。王槐树有心理障碍,对师傅说,师傅,她老爷们是我的哥们呐,朋友妻,不可戏哩。师傅说,混账话!朋友的自行车你咋还借着骑呢!
杏花和桃红比起来,也就是皮肤白一点儿,嘴唇小巧丰满一点儿。正是这两个一点儿,使得新旧社会两重天。陪着杏花走,想到这个女人有可能成为自己的第二个老婆,王槐树心里就颤颤的跳。终究,自个儿有可能梅开二度呐!
煤城,也没啥好地方可以去,就在煤矸石山转来转去的。一座矸石山连着一座矸石山,峰回路转。王槐树不知道说些啥。唉,都这把岁数的人了,还说个啥呢,就个伴儿吧?没有了拉煤车,矿道上冷清了许多;洗澡堂子孤零零地矗立着,过去那可是个热闹去处,一池子黏糊糊的脏水,冒着氤氲的蒸汽,一个个赤luo着身子哈着腰仙人似的埋没在氤氲的水汽之间,互相笑骂着。停产许久了,一栋栋家属房(矿工对住宅的称呼)还黑黢黢的,显示着自己的顽强不屈。
杏花也是从东北来的。黄花大闺女的时候,千娇百媚的,桃粉柳绿杏花红,从来没有想过在这旮哒呆一辈子。她暗下决心,嫁谁也不能嫁给煤黑子,担心受怕不说,连个新衣裳都穿不成!怕啥就来啥,稀里糊涂的,嫁给了采煤工。一眨巴眼,就老喽。长歌短赋,转眼百年,人呐,真不经活。人呐,啥人啥命,再能的人,也争不过命去!
杏花年轻时就看槐树好,那双大花眼睛勾人的魂呢。可是这边厢有桃红看得紧,那边厢有自家老爷们虎视眈眈地盯得紧,杏花想失足也没有机会。桃红死了,机会来了,正好槐树的师傅提亲。她想,这正是缘分呐,还说啥呢!
这条道很长时间没有跑车了,仍旧是黑乎乎的。煤灰已经把地给渗透了,就像一匹白布给染黑了,再怎么洗。也洗不白喽。杏花瞟了王槐树一眼,想不起来说点儿啥。
王槐树对自己能不能娶到杏花心里吃不准。他有点儿不相信杏花能看中自己。人家这样一个人,凭啥嫁给你这个病秧子呐。可从师傅的言语中,杏花偏偏就是相中了他!这就意味着,杏花后面咋过,能过好过不好,全在自己呢。反过来也是一样。
他们想说点啥,又没啥好说的,就悄悄的走着。
王槐树一辈子没有过什么非分之想,也从没想过红杏出墙(红杏出墙不仅是女人的专利,男人如果红杏出墙的话更蝎虎)。他就是一个煤黑子,一辈子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上夜班白天睡觉,上白班夜里睡觉,基本上见不着太阳。他想的就是怎么多挣一些钱,怎么养家糊口。他的生活里没有太阳,桃红就是他的太阳。退休了,生活在太阳底下了,而自己身边的太阳却落下去了,永远不可能再升起来!
真是好人自有老天爷的眷顾。桃红走了,杏花来了。分明的,王槐树感到,又一轮新的太阳在自己的身边冉冉升起,照得他身上暖烘烘的,心里亮堂堂的。对于杏花的想法,他还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也不可能,即所谓有贼心没贼胆,何况那个时候有桃红同志的篱笆围着,他连那贼心也不敢有。
杏花看槐树像个没嘴的葫芦,就知道领着她在这地界上转,有啥好景致呢?她偏过脸,对王槐树嫣然一笑。
王槐树说,笑啥呢?笑我傻呢,还是笑你自个儿傻呢?
杏花说,那啥,自然是笑你傻呢。找对象呢,也要找个好景致,心里也畅快点。这破矿区,这破道,走了几十年了,还没走够咋的?
槐树说,我这一辈子就这么走过来的,吃惯的嘴,走惯的腿。
杏花说,槐树,往后我们接着走?
这是杏花第一次叫王槐树槐树。槐树很亲切。
槐树会心的一笑,你愿意,咱就这样走下去。
杏花说,听说你每天一个人看太阳落山?
槐树说,那叫夕阳,看着让人心颤微微的,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味儿。咱没啥文化,不知道咋形容。不过,今后不用看了,新的太阳升起来了。
杏花抿嘴笑着说,看不美死你。我可啥也没答应你哦。
槐树一把抓住杏花的手。那是一双护士的手,虽然不再光滑但仍很细腻。那双小巧的手在粗大的布满老茧的手心里抖个不停。
杏花看着槐树充满深情的大花眼睛,本来想说,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但是出于女人的矜持,她没有说。有些话,不说,反而比说出来更有味道。
小女儿知道了槐树要娶杏花的事儿,气冲冲的找槐树兴师问罪。小女儿问,爸,听说你给我们找了个后妈。这不是真的吧?槐树想一定要顶住,不能让这王八犊子吓回去。槐树说,真的。我是找了个老伴儿,你们愿不愿意认她做后妈是你们的事儿。小女儿说,爸,这么大的事儿,你咋不和我们商量商量呢?槐树说,我自个的事儿,和你们商量个啥?小女儿说,你老都老了,咋还干这事儿,你让我们跟着你丢人你知道不知道?槐树说,好办,嫌丢人,往后甭管老子叫爹!小女儿说,爸,您可别犯糊涂。你以为那娘们是冲着你人来的,她是冲着你的钱来的。在咱这矿区,谁不知道她是个风骚娘们儿!王槐树说,老子就喜欢骚娘们,咋地了?老子的钱,愿给谁花就给谁花!小女儿说,爸,你咋这么不讲道理呢?我说的不是我自个儿的意见,我姐、我弟都不同意。槐树说,我找老伴,你们同意不同意顶个啥用!小女儿说,你给我妈做过保证的。你摸着胸口想想,这么做,对得起咱妈不?槐树说,你给我滚边旯去!甭抬出你妈说事儿,有本事,把你妈从坟里刨出来,让她跟我说!
小儿女们被骂得脸色铁青,怒道,从今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既然非娶那个骚娘们不可,就别怪我们不认你这个爹!
王槐树说,不认就不认,滚得远远的,老子眼不见,心不烦!
之后,又接到了大女儿从淮南打来的长途电话,槐树咬紧牙关没有松口。
跟女儿把话说绝了。王槐树顺利把杏花娶回家。婚事办得很冷清,小女儿果然没有登门。王槐树心里有点儿失落,但总的来说还是挺高兴的。
(四)
杏花尽管一百个不乐意嫁给矿工,终了还是嫁给了矿工。杏花的爷们儿还是小伙儿的时候,看杏花那哪都好,一直没有机会零距离接触。苍天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等来了,小伙儿得了阑尾炎,要动手术,正好赶上杏花的班,杏花按部就班剃去下腹以下的毛发,小伙子忍不住,直立起来。杏花见得多了,用镊子轻轻捏了一下,便萎缩下去。这本是很正常的事儿,杏花往常就是这么处理的,从没出过麻烦。这次不同了,小伙儿找到杏花说,他的那个家伙被杏花捏坏了,不起作用了。问杏花咋办?杏花说绝对不可能!小伙子说你咋知道不可能?你又没试过,杏花气愤地说,那你说咋办吧?小伙儿说,好办,你嫁给我,两清。杏花说,嫁给你?没门儿。小伙儿说,那好,我找组织出面解决,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杏花怕丢人,思谋再三,叹了一口长气,选择了嫁给小伙儿的方案。这事儿当时在矿务局很轰动,把杏花当作典型狠狠宣传了一阵子。很多小伙儿因为杏花的出嫁心理灰暗,搞得井下死气沉沉的。
杏花的爷们一身膘子肉,如狼似虎。那家伙并没有坏,生龙活虎,娶了杏花不久,就有了没有爱情的结晶。那个时候矿工苦是苦、累是累,但是能挣大钱,杏花也就死心塌地的跟了他。杏花的爷们跟槐树处得很好。掌子面等着放炮的时候,杏花的爷们就偷偷给槐树烟抽。也给槐树说起杏花的种种好处。说得槐树心里像小虫子在拱。槐树没有家,杏花的爷们时不时地把槐树带到家里改善一顿伙食。杏花看到槐树的大花眼睛就忍不住放电,放的槐树挺不自在。后来槐树娶了桃红,有人管着了,便不怎么来往了。再往后冒顶杏花的爷们永远捂到井下了。炮声响过后,硝烟还没散尽,杏花的爷们掂起板锹就往里冲。槐树听到立柱嘎吱吱响,喊杏花的爷们赶紧撤。已经晚了。
娶了杏花,王槐树觉得自己真的焕发了第二次青春。有了杏花,他才感到跟桃红三十年简直就是白活了。杏花同志十分喜欢跳舞。红衣服绿裤子,非但不显出俗气,反而把杏花衬托得如出水芙蓉,令槐树同志想入非非,心甘情愿地跟着她拎包,笑眯眯的看她在广场上扭来扭去,扭出了一身俏丽,一身风情,抑或说,一身风骚!
(五)
杏花的叫丽珠,二十五岁。岁数虽然不大,却有了两次婚姻失败的纪录。槐树娶杏花之日,正是丽珠蹬了第二任丈夫之时。丽珠很开通,不像槐树的儿女们。她很支持母亲再婚。她没有像其他父母再婚的子女一样,称继父为叔或者为伯或者什么都不叫。槐树娶了杏花的当天,她就改了口,叫王槐树“爸”。槐树高兴得什么似的,当即给她封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
不久,丽珠对槐树两口子说,爸妈,我也离婚了,一个人过,你们二老也老了,身边没个人照顾。特别是咱爸,有矽肺病,身边离不开人。不如这样吧,我搬过来跟你们一起住,也好对你们尽点儿孝心。丽珠的眼睛很活泛,滚珠似的转来转去。杏花说,算了吧,槐树我能照顾过来。你把自个儿照顾好就行了。槐树说,难得孩子有这份孝心,你就叫她搬来和咱们一起住吧。杏花还想说什么,看了看槐树的大花眼睛,又看了看丽珠的滚珠眼,什么也没说。
丽珠没有什么稳定工作。原来在洗煤厂开皮带溜子,嫌三班倒活儿又脏,吊儿郎当地也不好好上班。被领导批评了几次,她索性开长假在家休息。丽珠很聪明,对文艺有天生的感悟力。矿务局整合成煤业集团后,有个庆典活动什么的,丽珠必然是活跃分子。虽然二十五岁了,但装扮起来依然像二八妙龄一般楚楚动人。正是对文艺方面的天分,使得她躁动不安起来,认为天生我才必有用,这小小的煤城绝非自己这个英雄的用武之地。她本来想通过老公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前任老公是矿团委书记,因为搞大了女播音员的肚子,被丽珠炒了鱿鱼。第二任老公是掘进队队长,拟提拔为副矿长。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所在的矿破产了,老公赋闲待岗,丽珠只好蹬了他了。这不能怨丽珠,谁让他点子背呐。丽珠很自信,她有迷人的脸蛋,还有婀娜的身材,这就是她的资本。
槐树家三室一厅,这是矿务局为照顾老工人分的福利房。桃红死后,屋里乱得像猪圈。槐树有吐“飞痰”的习惯,痰盂旁边尽是星星点点的污渍。阳台上养着几盆花,也病病殃殃地待死不活。杏花一天到晚想着健身,想着扭大秧歌,也不怎么收拾。丽珠搬进来后,就大不一样了,简直可以说是焕然一新了。连杏花都很吃惊,自己的女儿咋这么能干!地面上的污渍被她用小刀一点儿一点儿的清除了,要死的花儿被她拯救过来,又昂首怒放了。洗衣服、做饭、清洗卫生间等等。甚至把槐树的裤头都给洗了。弄得槐树很不好意思,说,丽珠,我的内裤你就别洗了,我自个儿能洗。丽珠说,你是俺爸,俺是你闺女,你还忌讳啥呐。
槐树很感动,不由地和自己的女儿作了比较。叹道,同样都是人,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做这一切的时候,丽珠没有丝毫勉强的样子,脸上阳光明媚,哼着歌儿。对槐树关心备至,陪着槐树说话,陪他上医院,陪他看夕阳。而且从来不提个人要求,仿佛她生下来就是为伺候王槐树的,抑或说,伺候王槐树对她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享受。来了客人,她会沏一杯茶端过去。岁数大的喊叔叔伯伯阿姨大娘,岁数小的叫哥哥姐姐。茶端上后,就退到自己屋里,戴上耳机听音乐。其实,来槐树家的,就是串个门儿,没有什么国家机密事儿要讨论。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凸显出了丽珠小姐的懂事、乖巧和透出的教养。
丽珠的表现自然赢得了槐树的欢心,槐树有时会主动拿出钱给丽珠。丽珠很雷锋地说,爸,我不能要。您老身体不好,我不能照顾好您和我妈就够内疚的了,咋能再花您的钱呐。话说得很诚恳,再被丽珠有表演天赋的嗓音说出来,愈加的动人。感动得槐树热泪盈眶。跑到联合国打听打听,也没有这么好的继女。
杏花对丽珠的表现很满意,也很意外。她不知道丽珠缘何变得如此乖巧懂事儿。
(六)
过了一个阶段,丽珠忽然有些闷闷不乐了,常常暗自垂泪。看到槐树就展露出笑脸来,尽管她在掩饰,可是槐树还是看出她有什么心事儿。
槐树说,丽珠啊,有啥事就跟我说,别闷在心里。
丽珠勉强笑着说,没,没啥心事。
槐树说,还没啥心事儿呢,看你没人时眉头锁的。
丽珠笑道,爸,没啥,您老就别为我操心了。
槐树说,你这孩子,咱都一家人了,还有啥不好说的话么。
丽珠说,爸,真的没啥,我自个儿的事我自个儿能解决。
丽珠越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槐树越是想知道是什么事儿。
槐树很严肃地说,丽珠,你坐下。
丽珠坐下,只坐了半个屁股,小心翼翼的样子。双手托腮,像刚进入社会的小毛孩子听高级首长的教诲。
槐树说,你是个好闺女。比我的亲闺女都亲,你要有啥事儿不跟我说,就不把我当爹了。我可就真的生气了!
丽珠眼睛泪花闪烁。
槐树说,丽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
丽珠含着泪说,爸,您比我亲爸对我都好。那我就说了。我说了您可千万别作难啊。
槐树说,说吧说吧。
丽珠说,您看我也没个啥正经职业,成天猫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我想办个打印部,房子也看好了,电脑、打印机也问过价了,就是钱不凑手。
槐树说,多大点儿事,至于愁成这样。多少钱?
丽珠说,大约一万五左右。
槐树取出存折和身份证,说,拿去,用多少取多少。密码是我的生日。
丽珠感动得泣不成声,爸,谢谢你,谢谢你!
槐树没有说话,仔细端详着丽珠迷人的脸蛋儿,遮掩不住的慈祥从心底蔓延到脸上。那是一个父亲才会有的慈祥,很纯洁的。
杏花听到丽珠借钱的事儿,劝槐树,槐树啊,这钱不借也罢。槐树说,为啥?杏花担忧地说,这孩子,干啥啥不成。这事儿,能干成么。槐树说,你看你,要相信孩子。谁生下来就会干呐。就算干赔了,也没有多少么。杏花摇摇头,没说话。
(七)
丽珠取了一万五千元钱,剩下的钱连同利息全部取了出来,重新办了存折。对槐树说,爸,我把钱给您重新存了,利息存成本金了。槐树高兴地说,好好,你以后用钱就说话。丽珠给了槐树一张借条。槐树说,丽珠,你这是做啥?丽珠说,爸,这是我欠你的,今后一定要还的。我年轻轻的,没有白花老人钱的道理。槐树看她说得诚恳,没再说什么,收下了欠条。
丽珠说是开打印部,却没见她怎么忙乎。仍然住家里,仍然做家务。而且干得愈发起劲。槐树说,丽珠啊,你忙你的,家里的事儿你妈做就行了。丽珠说,货我已经订了,乘这两天有空,多干一点儿。妈爱跳舞,就好好地跳去吧。身体锻炼棒了,也能陪您多走几年。
有这样的女儿,槐树觉得好幸福哦。
(八)
半夜时分,杏花推醒槐树,说,我说,我看丽珠这丫头不太对劲儿。槐树翻了一个身,嘟囔着说,有啥不对劲儿的呢。睡吧。杏花拉着他的胳膊说,丽珠是我的女儿,她是啥样人我知道。槐树啊,你借她的钱怕是要打水漂了。槐树把杏花搂在怀里说,自己的孩子么,打水漂就打水漂了。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必太认真了。杏花枕在槐树的胸脯上,捻着槐树胸脯上的毛说,我心里总感到要出点儿什么事儿,而且就出在丽珠这丫头身上。槐树说,能出什么事儿呢?别胡思乱想了,明早还要扭大秧歌呐。睡吧。
杏花重重叹了一口气。
天快亮的时候,槐树被噩梦惊醒。她梦见杏花蓬头垢面,抓住丽珠在打。丽珠被打得满脸是血,什么也不说,可怜巴巴地看着槐树。
早晨的大秧歌扭得的杏花心烦意乱。她是教练,心里慌慌的,老出错儿,就草草结束了。一旁拎包的槐树很奇怪,杏花今儿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回到家,家里没人,收拾的很干净。杏花发现桌上放一张字条。是丽珠留下的,短短的两句话,“妈,槐树叔:我要出趟远门,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你们不要找我,找也找不到。”
杏花注意到,这张字条不再称槐树“爸”了,杏花心里知道,丽珠从来就没有把槐树当成过“爸”!
槐树看到字条,很纳闷,说,这孩子,走哪儿也不说一声。
杏花心在抖,手也在抖,说,能跟你说吗,能说,她就不走了!
槐树通情达理地说,孩子心里闷,出去走走也好。
杏花哭笑不得地说,槐树,你呀你呀你呀。让别人把你卖着吃了,你还帮人家数钱呢。
槐树莫名其妙,说,你看你,说的是个啥话。你这是说谁呢,谁把我卖着吃了。
杏花说,啥也不说了。看看你存折里的钱还有多少?
槐树说,咋啦?
杏花坚持说,拿出来看看!
槐树无奈,取出存折。存折上的钱除去丽珠借走的一万五,还有包括利息在内的六万七千五百元。
杏花说,到银行查查,是不是还有这么多?
槐树说,这还有假么?
杏花坚定地说:查查!
槐树嘟嘟囔囔地说,这老娘们儿,犯神经了!
银行一查,槐树傻眼了。存折上就剩五百元了。银行工作人员告诉他,这个账户上原来是有八万块钱,已经被人取走了,重新存了五百块。存折是在电脑上修改的,不用仪器,肉眼还真看不出挖补的痕迹呐。工作人员赞美地说,这个假存折制作的够水平!
出了银行,外面晴空万里。王槐树心里很灰暗,他弄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杏花冷冷地说,怎么样,现在明白了吧。
王槐树很难受,但是他想杏花可能更难受,自己是个男人,啥事都要能扛得住。再说,事情已然发生了,还能怎么样呢!
槐树脸色蜡黄,勉强笑着说,算啦,又不是别人用了。自己的孩子用了,用就用了吧,谁用不是用呢?
说完,一阵眩晕,身子晃了几晃,栽倒在地。
杏花扶起槐树大喊,出租车!
槐树住了半个月的院,医生说,他是脑中风。出院后,眼歪嘴斜,半边身子不听使唤。嘴半张着,合不拢,总有源源不断的口水流下。
(九)
彩霞满天的傍晚,杏花推着轮椅里没有任何表情的槐树看夕阳。
如血的残阳,给槐树如银的白发镀上了一层富丽堂皇的金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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