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学典礼在雨中结束。又来了一批小校友，跟洪秉青当初进校时一样，整齐的穿着新发的服装，说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矮矮的个儿在人群中穿来穿去。

学生食堂里照例很忙。同班冬娃子的父亲，一个胖胖的老厨子，还在汗流浃背地给大家打饭打菜。都开学好几天了，还没看见冬娃子。洁娃子忍不住朝着胖子喊了一声：“冬娃子跑到哪里去了，王叔——”胖子王叔有点不乐，眼皮盯着地面，用喉咙最里头的单调声音，尽量大声的说：“冬娃子回不来了！——淹死了。”洁娃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话，讪讪的走了。过后一问，才知道冬娃子暑假跟人跑到省城，在江里游泳，不慎溺水。同行的两个少年在场，见状即刻仓皇而逃。洪秉青听说以后，感到那逃走的两个实在太不义气，洁娃子也是一脸的忿忿然。

各人也都选修了专业：杨龙去了西画组；洪秉青到了国画组，进了乌林曾呆过的那个教室。不巧的是，西画组男生多，而国画组仅有洪秉青和山泉两个。在分定的那天，小兔子就板着脸恶狠狠的说：“你们两个活宝放心！我们会好好关照你们的！”引来大家一阵大笑。

不用说，斑鸠和维佳也选修了中国画。科长一反常态，对这届学生可是关怀备至，其按时上课的恒心和毅力真是让人感动不已。科长往往来早走迟，对学生的课业更是兢兢业业，在他的教学计划里，将花鸟、人物和山水安排得井井有条，对于各自的教学时间长短都作了详细分配。似乎在科长眼里，这是他大干一场的时候！一道走廊之隔的科长办公室里常常亮着灯，维佳低低的声音和斑鸠响亮的笑声，加上科长浑浊的说话声经常在走道里回响，让人觉得天下太平。

不过，科长不喜欢被人叫“科长”，他宁愿人家叫他老师。开学初有一个女生献殷勤，老往他办公室跑，一口一个科长的，叫得他老人家心烦意乱，从而被撵到了工艺组。这女同学身上总有股子能将人熏得发晕的浓烈香味，睁着圆圆的眼睛笔挺着身板扮清纯。她在人面上的架势惹得科长心烦，也惹得斑鸠反感。直到科长那次的光火后，她才基本上真正收敛住——科长眼睛睁得溜圆，使劲瞪着对方，所有的精神在那一刻都集中展现出来：“喊你不要那样喊！‘科长’？科长算个球哇！”

科长心烦，是因为管理音乐班的副科长始终在跟他竞争，而且是不择手段。这样，副科长成了科长的对头。对头总是让人厌恶的！它的存在似乎是无形的，它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模仿对方的言行，模仿之后又立马意识到这样的模仿其实是很愚蠢的，从而让自己加倍地懊悔和愤怒。因此，想跟别人成为对头的人其实是很不智的。科长老态龙钟，究其年龄虽然不大，却依然羡慕着安宁日子。如今有人欺上门来，打乱了自己追求美好的方寸，他当然不肯俯首就擒——

科长说副科长争名夺利，因此副科长的一切建议都被他说得一文不值；科长骂副科长自己无能又想当官，甚至不惜大搞什么“夫人外交”；在镇上找了几个农民当学生们军训的教官……大家逐渐明白了：在这些方面，科长永远都处于弱势，他完全是被动的——科长不会耍手腕，更看不起现在所拥有的科长职位；科长看不起名和利，当然更不会跟着那样大搞什么夫人外交！最后看来，科长只有全身心投入到教学中，才能让自己忘却处境的痛苦。所以他不允许有人提起他的官衔，那样就是在提醒他注意到那些苦恼；他又无法完全忘却这些，因此背地里不经意间，就要挖苦漫骂几句自己的对手！科长是搞美术的，科长心里容不下这些丑恶！

洪秉青没办法，要有事，也只能跟着斑鸠叫老师。嘴上叫着，心里确实很矛盾——什么样的人才配称作老师呢？像家乡白老师那样的，或者是自己还不了解有劣迹的其他老师！反正，这里的这个“老师”，叫着很是别扭！

课上了没几周，问题出来了：不知谁那么大胆，竟扬言要告科长，又谋事不密，被斑鸠给听到了。斑鸠告诉给科长，科长着了慌，连夜找全班学生个别谈话。当问到洪秉青时，科长的眼神变得很是诡异。当时斑鸠也在场，她翘着二郎腿，坐在科长身后，若有所思的整理着书本，两条肥腿把长裙中间夹成了一根流畅的直线……

洪秉青知道，这是怀疑上自己了。可他平时虽有不满，嘴里略有微词，却还没发展到如此地步。因此，他回答得无懈可击，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不会撒谎，就那么直直看着对方，惊讶而又无辜。科长在极短的时间后放过了他，并且在以后的几个小时里就查出了元凶。在科长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后，也照样放走了对方。

这次事件终究没有什么结果。大家幸灾乐祸等着的告状者终究没有告，而科长也照例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扬扬自得。

“秋老虎”一过，天气也渐渐凉了。连续几周里，洪秉青参加了许多活动，包括去城里的某某地方写生啦，临摹古画进行装裱啦，大家凑份子喝酒啦等等。接下来一个问题也出来了：他兜里的钱已告罄尽！而距离放假也还有个把月，怎么办？大哥那儿他不想去，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老家没电话；二哥的学校应该有，他又不知道；洪嫦那儿他从没去过，也不想去！

洪秉青的决定是一直都在忧郁的未决：他用剩余的四块钱买了两包烟，然后，就那么身无分文的跑到画室里，看书写字。别人吃饭他也不去，就那么等着。可究竟要等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第一顿他还觉得饿，第二顿以后，他的肠胃似乎就麻痹了，感觉不到什么了。只是头脑昏昏的，身体就像始终漂浮在云雾里……

斑鸠进画室也比较早，她每每先到画室看上一圈，再用身上的钥匙打开科长办公室的门。几次以后她也奇怪，就问懒洋洋的洪秉青：“你怎么每次都这么早呢？”后来又问道：“你这么早就到了，还没吃饭吧？”

其时画室里别无他人。洪秉青终于说了，带着一些自豪而没有任何的尴尬：“我已经有六顿没吃饭了！”那感觉，倒像是自己创下了某个破天荒的记录一样。

斑鸠惊异的“安”了一声，继续追问：“没钱了是不？”原本这样的情形最近在男生中十分流行，好多人在底下的走道上可怜巴巴的求女生给点饭钱。她却没想到洪秉青的情况竟会有如此严重！因此在洪秉青给了肯定的答复后，她就立马掏了十块钱出来，要对方马上去食堂吃饭……

这事是瞒不过科长的！以后有好几次路过，科长都交叉着双腿，斜靠着他办公室的门框，左手抱着右手肘，右手夹着一支红塔山烟，吸一口，就故做陶醉状的赞美道：“嗯——好烟真是不一样！”说完就拿眼睛睃洪秉青。引得勇哥在背地里边笑边骂“这老鬼”……

十块钱只能坚持一天。洪秉青得寻求帮助了！他想到，24公司有一个姓梁的小伙子。（那小子衣着整洁，面容白皙，个儿不高斯斯文文的。）上次到学校来，看到临摹的《游春图》，就死活要拿去，一个劲儿央洪秉青送给他。洪秉青想想自己留着也没多少用，那画临得除了水波还好些，其它地方弊病不少，就送了人。如今自己有难，想想对方应该不会推辞。因此上兴冲冲乘车前往。到了那里天都黑了，公司住宿楼零零散散分布在山腰上，陌生的路灯这里一盏那里一盏。好容易找到男职工单身宿舍，开门的倒还真是那小子。

屋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正中间就是床铺。洁白的蚊帐挂得四四方方，被盖毯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看上去没有一条皱纹。而他的《游春图》，就挂在蚊帐正中间，俨然农家堂屋里供奉的“天地君亲师”牌位。当听明来意，那小子说公司这月还没发工资，就只剩下十块钱了。说罢从兜里掏出了那张大团结。洪秉青也没法再说什么了，拿着那钱就回了学校，也没给道谢……（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