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上人觉得州上好，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里的薪柴和鱼虾不要钱，随便抢、随便吃。所以，国强还是在骨子里觉得州上比妈妈的故乡——后山要好很多。虽然闹粮荒时要向外婆家“借米”，但借归借，大大说总是要还的，上辈人还不了，下辈人还是要还的。大大常说：“为还人情债，头顶锅来卖。”可见不要锅了，也是要还人情债的。

徐军贵家是不用抢芦柴的。公社书记、大队书记家也不用去抢，江堤管委会专门用牛车送去的。贵香家也是不用去抢的，一是她家没有男性壮劳力去干这种事，姐姐出嫁后只有她一个独女儿，娇嫩无力。另外，她大大小船换成大船，鸟枪换大炮，她家有的是钱和船，可以直接从江南载更好的木头和薪炭回家做饭取暧。每天她家都有鱼香肉香飘向村庄，连国强这个有志气的青年也在心里艳羡不已。“将来我家也要过这种日子，我一定要让大大妈妈和我的娃能够顿顿吃上鱼肉。”他攥紧拳头说。

六年级上学期，贵香她们那一群女孩子好象一夜之间就都成大姑娘了。国强整整比她们矮了半个头。她们好象懂事的姐姐一样经常来摸摸“小弟”们的头，“小鬼！快点长高吧。”暑假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时，贵香、芝霞、末霞她们就记的是8分，国强他们只记5分，妇女劳力也是8分，男劳力才是10分，叫做1个工。“双抢”时节，因为劳动艰辛加重，工分还要长半个。

这时候，贵香、芝霞她们已有意疏远男同学了，女同学常常三五人在一起说悄悄话、有时还红着脸“嗤嗤”地笑。国强就闹不明白，女生为什么跑厕所的次数要多得多，难道是“拉肚子”不舒服？“拉肚子”自己也有过，也不能经常拉啊？不明白就是不明白，也不需要去明白，男生照样是去玩那些爬树梢捉蝉儿，趟水沟逮泥鳅、下河逮鱼。

有一天到江边的小河里逮鱼，贵香她们也来逮鱼，“哗、哗、哗”10多个女孩子全着白色布短袖、红色布短裤跳下水。男孩子几乎清一色的光着上身穿蓝色和黑色土布短裤，皮肤晒得溜黑，象非洲黑人一样。

女生们的土布衣服一见水，立刻使她们女儿秘密大“曝光”，男生中只有国强看书“懂事”略早点，禁不住老是抬头瞅女生，其他人各顾各只集中精神逮鱼。鱼儿欢蹦乱窜，女生们也“哇哇”乱叫。常有调皮的鱼儿钻错了地方，钻到女生敞开的胸脯和内裤里去的。这更逗得她们怪声尖叫。引诱得国强看得傻傻痴痴的入迷，国强隔着衣衫瞅得见贵香、芝霞、末霞、春桂每个人的白色短袖的胸前、都有一对丰满的奶子，尤其出水一瞬间衣服被水漫湿、贴在胸前，那一对神奇、可爱的奶子在阳光下清清楚楚，还有她们丰满的臀部和雪白的大腿。他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头皮象触电一样发麻，因为紧张、羞怯、害怕，牙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赶紧把头埋下来，假装去逮鱼。有一种闪电瞬间传送并藏在水中、国强十分真切地知道水下内裤里“小弟”爱到刺激，变得不听话了。好在无人能看见这一秘密。国强用手装着去逮鱼，逮住自己的“小弟”，赌气而又使劲地捏了两把。水中也有咬人的鱼。鲶鱼有牙齿，“王八”会咬人不松口，鲑鱼有毒刺，蛰了人比蜜蜂蛰人还疼，也会肿的。

“哎哟！”贵香突然痛苦地惊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抬起脚往岸上爬，上了岸，看见她的脚上还沾着条鲑鱼，扯掉鱼，脚上血就流出来了，疼得她哭了起来。国强因为下身不便“出水”，所以没敢立即冲上去“见义勇为”，还是看热闹的华南佬在教贵香吐几口口水擦拭伤口。往常遇到这场景，如果周围没女人，男孩子都是冲一泡热尿减轻疼痛和借以消毒，这是祖上就传下来的“土方子”。今天是不便采用了。

日头很快偏西了，今天的收获真不少，国强他们是用柳枝剥了皮，下端挽个结来串鱼的，树枝从鱼腮进、从鱼嘴出，串起来一大串，雪白的鱼肚皮闪着银光，横骑着牛拎回家去，真的很开心！尤其是今天开了眼界，还看了平时看不到的好东西，女孩啊女孩，真是可爱而奇妙！国强咽着口水，美滋滋的想。今夜他也不知道会梦到什么事情。

贵香对国强特别放心，从不往坏处想。她是“外孙拎马灯——照舅！”照旧要主动约国强去家中做作业的。贵香的大大、妈妈话不多，待人很和气，从不干涉她的宝贝女儿，任他们两个在充满清香的房间里看书、讨论，决不轻易敲门进来干扰的。国强也喜欢这样舒适可心的环境，做作业做得特别利索、整洁，还可以无意或者有意地瞅瞅贵香：她那白里透红的大圆脸，长长的睫毛，肥嘟嘟的一双手，上面还有10个小窝窝。贵香经常做着做着就趴在桌上打起了鼾，国强轻声叫也叫不醒，轻轻用手推她也推不醒，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想着水上她可爱的胴体，他其实真的有一股冲动，但另一个声音在心底说：“我俩是兄妹、是同学，男孩是不能欺负女孩的，何况趁人家睡着了偷摸人家，是可耻的。”国强是没这么下流，也没这个胆子。

六　没日没夜开会

雪花漫天飞舞着。有时很快融化成雪水，有时就堆积起来了。家家户户草屋屋顶白了，田野白了，打谷场白了，远方的高高的江堤白了，江那边的山顶白了，柴垛白了，黄狗身上白了成了白狗。公鸡在屋檐下安详地“咯—咯—咯——”地打鸣，尾音拖得特别长，它一夫多妻，时刻保持着家长的权威，严防来犯之敌，经常与侵犯边界的情敌激战。孩子们觉得省事，捡起长长的漂亮的公鸡毛，再用铜钱缝成毽子，欢蹦乱跳地踢毽子玩耍。

大人们则没日没夜地集中到祠堂里开会。各个大姓都出过地主，祠堂原来就是地主家的宅子，现在是严金水等几家贫农的了。祠堂一般都有3进，第一进是大门和东西厢房，木制大门高大厚实，下面一律是花岗石大门坎，外面门口还有左右两个花岗石护院石狮子，屋内是大圆立柱的雕梁画栋结构。第二进是长方形天井，天井也是用花岗石铺砌的，有暗沟排水，任凭暴雨也不会淹水，下大雨时天井里就可用水桶接干净雨水做日常家用，家家户户都可以灌满水缸，以免日常担水之苦。第三进中间是会客大厅，有八仙桌、太师椅，都是漆黑的檀木制成的，桌靠墙，有跳台，正上方就是中堂，中堂一般是巨幅古画，多画松鹤和山水、猛虎等，跳台上供着牌位，上书“天地国亲师”五个字。不过，“政策”趋紧，所谓“封、资、修”色彩的牌位等被打碎、烧饭了，取代它的是马、恩、列、斯、毛的巨幅画像，不便排位，毛多居中。虽然其他四人尽是外国人、大胡子，分不清哪是马哪是列，大字不识的村庄人还是顿感几分威严和庄重肃穆气氛。社员一进祠堂这大门，身上顿时多了几分寒意，只要公社书记某某、大队书记倪昌荣、大队支委严金水一讲到国际国内政治的大好形势，男女老少、婆婆妈妈就洗耳恭听了，小娃娃是不敢吱声哭叫的。否则，家长是要被当众批评、罚站、扣工分的。因为开会要记1个满工，所以谁家也不敢怠慢。

倪书记说：“刚才公社张书记说了，我再次强调，目前国际形势一片大好，到处莺歌燕舞，蒸蒸日上，中阿友谊万古长青，铁托总统又访问中国了，伟大的领袖毛主[xi]亲自接见了他，还专门在钓鱼处请他吃了晚饭。哈！哈！哈！恐怕少不了要请他吃鱼哦！”

台下一片笑声，“鱼好吃嘛，汤鲜啊！”有人大声说。

严金水黑着脸训斥，“立场站稳，政治觉悟要有，不准乱说话！要天天讲阶级斗争，严防敌人搞破坏！他们亡我之心不死！”

台下立刻鸦雀无声。

“匈牙利垮台了，苏联老大哥变修了，珍宝岛干起来了，同志们要站稳立场，随时准备打仗！现在开始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倪昌荣代表上级组织，神秘而庄重地宣布。

“从现在起，我们要擦亮眼睛，随时盯住地、富、反、坏、右，严防他们蠢蠢欲动，卷土重来，象我们身边的徐满光、徐文光两兄弟两个老地主，像倪先左这个伪保长，倪周全这个老夫子都是！倪家宝也有变坏的苗头，他从县机械厂辞职回家，借口孝敬亲娘，实际是要开地下工厂！同志们啊，要千万提高警惕！”

“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徐满光！打倒徐文光！打倒倪先左！打倒倪周全！打倒倪家宝！”民兵连长腰扎武装带、别着手枪，举起右拳喊起了口号，两排荷着长枪的民兵也机械地跟着喊起来了。台下，“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也愤怒地喊了起来。被批斗的“黑五类”的家属也被迫跟着瞎喊，就是吐字不清，尤其是喊到自家人的名字时候。“黑五类”战战兢兢地站了一排，靠着木板墙壁，头深深地埋下，大气不敢吭一声。

接着又是“贫农”、“雇农”代表上台忆“苦”思“甜”，声泪俱下，引得台下婆婆婶婶更是放声大哭，伤心欲绝，体力不支的得要人扶着。秀花婆因为当过童养媳，每次都要哭。哭的最动情。

接着民兵解开武装带，冲上去抽打“黑五类”，方才平息群众怒火。

“为了让社员转悲为喜，下面由宣传队表演节目。”严金水宣布。

又是香娥带队表演看了千遍万遍的“忠字舞”，她们穿清一色的红棉袄，戴毛主[xi]像章，手拿“红宝书”，跳得非常认真，手甩得、脚走得一丝不苟，生怕走错一步而挨批斗。

接下来是点亮汽灯，继续开会。

接下来干部休息15分钟吃肉丝面，社员可以吃自带的红苕和爆米花，没带的就干挨。

继续开会。下一下节目唱歌。

《北京的金山上》——

《　翻身农奴把歌唱》——

《我爱北京天安门》——

《　东方红，太阳升》——

最后是《国际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散会。各人回各人的草屋去睡瞌睡，娃娃仍熬不了夜，大人背在背上象条死狗样，头偏脚甩地回家去。

干部又去吃肉丝面。香气四溢，弥漫在村庄的草屋之上。社员回家掏灶坑，掏烤红苕。明天见面又打红苕嗝，尽放红苕屁。

华南佬阴阳怪气，却实实在在地说：“其实我就在徐满光家当了20年长工，他这些地主是不错的，每天起早歇晚要亲自干农活，插田锄草样样在行，也没剥削什么东西，没有他饿死的人更多。他是好地主哦！斗人家、打人家干嘛呢？造孽哦！现在的人太懒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搞阶段斗争就斗得来白米饭？哄娃儿哟！”

华南佬是严氏家族的长老，一般是不乱开腔的，开腔小声发表议论，也没有哪个晚辈敢去打小报告。会听话、懂事理的人就信他。家宝就非常信任他，经常隔三岔五地到他家去坐夜谈心，也借机学些农业生产、天文地理方面的真本事。华南佬的阅历和经验是最丰富的。深夜什么异物叫一声，是何种飞禽走兽，甚至公的母的、结队还是落单他都清楚。那看云识天气看生男生女更是家常便饭小菜一碟了。

严金水也怕“小广播”倪爱友开会“捣乱”。所以一般都嘱咐队长严家昌通知她的“当家人”徐西才开会。“小广播”倪爱友是因为平时话多，爱拉着别人的手听她唠叨，又爱撒播“小道消息”、说是道非而获得这个“绰号”的。她话多这个毛病，是过“粮食关”营养不良得了病、吃了村里“赤脚医生”配错的药而造成的后遗症。她人心眼不坏，乐于助人，尤其喜欢当媒婆、帮人搓合。她还经常以自己的口才打“抱不平。”有一次，民兵宣传队批斗“地富反坏右”，准备殴打他大大倪周全。她心生一计，挺身而出，冲上万人大会场的台上，嘴巴噼噼叭叭第一个“批斗”亲生父亲，说自己“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要与父亲彻底“划清界线”说个没完，闹得民兵根本没有机会上去纠斗，打乱了会议组织者的部署，变相救了父亲，使老人家免了一顿皮肉之苦乃至生命危险。她人小鬼大、活机灵、伶牙俐齿从此闻名全公社。

村子里路不通广播通，村子里鸡狗都饿昏了不叫，广播最叫得响。每天清早6点钟准时吹“冲锋号”作起床号，然后放《东方红、太阳升》主题曲。然后是公社书记、大队书记讲话，接着是国际形势和新闻，国内形势和新闻。“到处莺歌燕舞，形势一片大好。”社员听成“到处兔死狗煮，饿死一片大好。”最差劲最乐观的看法是反正人多，死一个就少一张嘴。

“雷岗大队‘铁姑娘’队王香娥、张春娥率领队员把丰收队的荒地改造成了良田。她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与天斗、与地斗，冒着严寒，迎着刀一样的北风，经过一个月的苦战，终于改造了100亩良田。我们倡议向她们学习！向她们致敬！”

“港桥村没有改造好的反动地主刘大富，晚上趁月色去偷生产队的红苕苗。象刘文学一样的好同学周光明挺身而出，与刘大富展开搏斗，光荣负伤。刘大富吓得狼狈逃跑。请社员注意抓捕！”

接着又是《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中午12点，广播准时又来。

主题曲是伟大领袖的最亲密战友、林副主[xi]的《大海航行靠舵手！》——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干革命靠的是×××思想！

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

又是国际形势、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华南佬骂娘说“国际形势我们看不到，国内形势我们吃不饱！你别唱你别吹你行行好！”

七

棉花一样大瓣的雪花悄无声息地下着。村庄的茅草屋被雪压得吱吱叫，幽蓝幽蓝的炊烟在茅草屋上死气沉沉地慢慢升腾。柴垛里的薪柴也被大雪浸湿了，灶火没办法烧旺，家家户户的主妇们被呛得直流眼泪。

家宝是村里唯一进过县机械厂、懂技术、心灵手巧的人，他不但在家悄悄为左邻右舍修修补补，还开始筹划改造锅灶，挖沼气池。他以“挖地道”做掩护。即使真挖了个地道，不是准备“打仗”而是悄悄养猪。猪是不准公开养的，那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谁家偷养是要被民兵连抓住“没收”的，公社和大队干部就趁夜深把猪杀来吃了。昨夜开会，干部们吃的肉丝面里的猪肉、猪“下水”就是没收了徐大洋家偷养的猪。

家宝爱动脑筋，爱钻“政策”的空子。“政策”规定不准养猪，但没有规定不准养天上飞的蜜蜂。于是，家宝就小打小闹地养起了蜜蜂。蜜蜂真是个有趣的小生灵，看着它整天飞来飞去，不知疲倦，决不偷懒的劳作，又采花又酿蜜，又嗡嗡叫，又跳舞，很热闹。家宝打心眼里喜爱它们，甚至超过自家的几个娃儿。娃儿们经常挨他的打骂，家宝打娃心狠手辣，远近闻名。也不知道他咋个就这么心狠，只知道他从小亲大大娶了后娘，后娘把他撵出家门，他从8岁就被迫到江南人家去当童工，每天给东家放牧10多头牛。牛没吃饱、牛跑了、人偷懒了都是要被东家暴打的。现在狠心打亲生子女是撒气呢！村里老头子和老婆婆是这么看待他的。

公社张书记经常来“侦察”他养蜂，有一个好处是请家宝逮蜂子蜇他的关节，治他的关节炎。家宝有点心疼他的蜂子，因为蜇一口，蜂子的肠就被拖出来，心爱的蜂子呆会儿就必死无疑，但又不敢得罪这“狗娘养”的“白脸”书记。这张书记一是好吃、二是好拿、三是好调戏漂亮的良家妇女。社员们都戳他的背脊骨，说他是“脏书记”、“獐书记”。王萍就被他害惨了。他一个有妇之夫，瞥见王萍长得漂亮，就百般讨好王萍，有事无事就往粮站“检查”“指导”，又对王萍威胁利诱，封官许愿，发誓赌咒。反正，脸皮厚、心肠黑、嘴巴甜。王萍一个黄花闺女，哪经得起他的花样和手段。他发誓赌咒说真心爱王萍，爱她的美貌，自从见到她后就象丢了魂，日子没法过，班也无法上。为了她，“不怕杀头、不怕离婚、不怕坐牢、不怕丢官！”王萍终于被感动了，忘记了他的有妇之夫的身份，什么都给了他，为他偷偷去刮了3回胎，挨了批评、处分和辱骂。直到上级将“脏书记”以“生活腐化、作风不正”的罪名撤职调走，事件才告一段落。王萍整个人象霜打的茄子，瘦了一大圈，目光也无精打采，很长时间也不结交任何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