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不知外国人的幸福观快乐观如何,只知中国人的幸福观快乐观有些奇特、有些奇怪。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的幸福快乐、痛苦忧伤必定有一个参照物,若是没有了这一个可供对比的参照物,我们的幸福快乐,我们的痛苦忧伤都是空洞的、虚幻的,幸福快乐尤其如此。
一个贫困县的县长,在他的辖区内是风光无比,快乐无比的。但当他一踏入北京后,眼见得省部级干部、国家级干部比比皆是,他的优越感、幸福感立刻荡然无存,心中唯剩一片苍凉的黯然。一个拥有百万的老板,在穷亲戚、穷朋友、穷同学面前神气活现,当他碰上一个千万富豪时,膨胀的虚荣心象被扎穿的轮胎,咝的一声,全瘪了。
近十几年流行的说法很形象:到了北京才知自己官小,到了广东才知自己钱少。很少有人知道,无论官大官小,钱多钱少,其实都是一场人生罢了。
中国人不习惯于老老实实地走自己的路,眼睛喜欢左顾右盼地瞄着别人,双脚痒痒的,总想踩在别人头上,做什么人上人。中国人在心里不会好好地走自己的路,就象下棋象,只有疯子才会心无旁鹜地各走各的,这确实是一大悲哀。
这种心态导致了另外一种心态,就是希望别人看自己走路。特别是走得得意时,走得风光时,如果没有别人观看,他的风光得意就大打折扣,甚至成了痛苦。
这一心态,历史上最典型的人物是项羽。项羽做了皇帝很得意,但没有得意多久,他就不高兴了。因为故乡的亲朋好友没有看到他的风光,所以他很失落。
项羽认为:做了皇帝而不回故乡炫耀一下,就好象穿着好衣服走夜路,无人看见,真是毫无意义,毫无乐趣。
有人讥笑他是沐猴而冠,项羽很生气,把讥笑他的人煮了。
(10)由于幸福与快乐是比较得来的,所以,中国人大多数终生总是挣扎爬行在通向幸福快乐的道路上。只要有其他幸福快乐的存在,只要他的眼光不从外界收回,他爬向幸福快乐的道路就永无止境,永无目标。
细细想来,中国人爱权和爱钱,也不完全确切。确切的说法是中国人更爱别人手的中权和钱。中国有句古话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事实上,卧榻旁酣睡的他人并没有碍着他自己的酣睡。
自幼呆在母亲身边,时刻感受着母亲的苦乐悲欢。当时并不明白,现在总算是理解了。母亲没上一天学堂,也不识一个字,这不并影响她沾上传统的幸福观和快乐观。自家的日子比人家过好了,这些所谓的可怜的好,哪怕是自家的菜比别人的长得葱绿,或是自家的猪儿比别人家的长得肥壮,她就由衷地感到自豪快乐,否则就会莫名地忧郁烦恼。我觉得母亲的一生挺累、挺悲哀。
这些比较,使我们中国人永远处于追求争夺的过程中,而终身不得达到希望的目标。
似乎没有人在为终极目标而奋斗了。
我见过一个追求终极目标的人,只可惜他是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他做这种事时,让我顿生敬意。
那是在一个酒馆里,一个醉汉在吧台买啤酒。买到啤酒后,他就端着满满的啤酒杯跌跌撞撞地摸向洗手间,将酒倒掉,回头再到吧台去买。
清醒者在旁边看着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
醉汉瞪着醉眼,不屑地说:笑什么?你们喝到肚子里,最终还不是放到洗手间里去了?我最恨自己处于那种中间状态。
醉汉在麻醉状态中,明白了舍弃中间状态的过程,而直奔结果的道理,也许清醒后就会忘记,这是清醒的悲哀。
在我的印象里,能够接近生活本质和本源的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醉汉。令我不得不奇怪:这世界可能是颠倒了。
(11)中国人喜欢永远地挣扎奔走到路上,这是一个很让人费解的怪癖。
年轻时,常常坐火车远行。车厢里拥挤嘈杂,让人痛苦郁闷,但我的心却总希望火车能永不停休地往前开,永远不要停下。我似乎有些害怕终极目标的抵达,至于怕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幼年时看电影也是一样,总担心到了结局,结局一来,一切都完了,只好边走边扭头恋恋不舍地看银幕上的再见两字。
常听身边有人宣扬追求过程论。生命是一种过程,权力是一种过程,赚钱是一种过程,爱情也是一种过程。人只有处于追求的过程状态,才是充实的,才是幸福的。目标达到了,过程结束了,乐趣全无,让人索然。
如果这人世的一切,都要归结为过程,那么就让每个人在过程中挣扎扑腾,将一个大好的人世扑腾成一片蔚为壮观的喧嚣,这样也挺好。
只是,在这种扑腾的喧嚣中,每个人都会为自己,为他人带来无尽的烦恼,值得么?
最严重的挣扎扑腾,是追逐权力的过程。这不仅仅是带来无尽的烦恼那么轻松,而是要带来整个人类的血腥灾难。
首先是争夺政权的挣扎。哪一个政权的取得不是付出生灵涂炭,尸骨遍野的代价?这一争夺扑腾的过程是最刺激,也是最能体现人生价值的过程。无数人的生命,换取少数人的辉煌与荣誉,使战争成为人类最伟大的艺术长廊。
夺得了权力,本应该好好利用它为民造福的,可是人不能停留在目标上,总要奔波在过程中。中国历代帝王将相夺得江山后,总会深感寂寞无聊,不甘寂寞的他们仍会扑腾在某种过程中,于是官场的争斗就得以延续。兔死狗烹,是争夺过程的继续。皇帝掌握了最高最大的权力,放眼世界,想霸占的话,又觉得有些力不从心,退而求其次,就杀功臣罢,于是内部争斗仍不停止。
一个国家的最高权威都拼命地挣扎在权力角逐的过程中,其他次一等,乃至次无数等的官员更是挣扎在遥无终点的角逐过程中。只要有更大更高的或是其他的,或是更小更低的权力存在,为升官,为控制其他更多人的挣扎过程就会绵无绝期。
其次是捞取金钱。至目前为止,没有一个敢于说捞尽了人世的金钱,所以追逐金钱的过程比追逐权力的过程更艰辛、更漫长。个人口袋外的每一分钱,都能成为人们衡量自己钱多钱少的参照物。亿万富翁不会鄙弃身外的几文钱,只会舍命地去赚取更多!
人追逐金钱的数量,已不单纯以自身需要为标准,而是以还没有赚回的数量为标准。 即使是很有钱的人,也几乎没有闲暇,没有休假,让人看不到他们辛劳的目的。他们会说是为了子女,而子女长大后又会重复这种忙碌。
最典型的追求是对爱情的追求了。人们迷恋于爱情的过程,而忽视爱情的目的,爱情的目的是婚姻,很多时候,婚姻却成了爱情的坟墓。
男人尤其如此,在未得到一个迷恋的女子时,会魂牵梦萦,而一旦到后,新鲜神秘的激情过后,心中只剩一片索味。他痴呆的目光只为其他的女子而闪亮。
权力也罢,金钱也罢,爱情也罢,我们目光所及,往往不是已经到手的,不是已经属于自己的,而是游离于自己身外,还不属于自己的,只要身外还有类似的东西存在,我们就永远处于过程当中。
(12)我初次站在大学校门口时,是一九八五年九月。
只因门口的招牌引发了我心中不雅的联想,所以,对大学的神圣性和纯洁性也便产生了怀疑。
大学名为净土,其实并不能净。它容纳了中国数千年文化心理沉积下来的渣滓和垃圾。
要了解研究中国人的生存心态,没有比大学更典型的研究对象了。如果你不能正眼观察高校中的人文心态,你就永远不能正眼观察中国的整体人文心态。高校是中国整体人文心理的高度典型的缩影。
升官发财,是中国读书人根深蒂固的人生情结,高校门坎则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需要跳过的“龙门”。传说中,鲤鱼跃龙门就变成了龙。读书人跃过高校门坎,就类似于鲤鱼跃过了改变身份的龙门。
所以,高校里,是升官发财的美梦,是高人一等的优越。因为,这里的人,离升官发财最近,他们引导着整体人类的追求方向。
我之所以特别要点明我上大学的时期,是一九八五年,是因为这一时期对于大学生,对于中国都是一个历史转折期。大学生是转折期的大学生,中国是转折期的中国。
不了解这一时期的大学生,你就永远没有谈论大学生的资格。
写各时代的文学作品挺多,五四时期、战争时期的、新中国成立时期的、文革时期的,甚至是二十世纪末期的作品比比皆是,唯独没有人、没有作品写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的。这一时期几乎成了文学上的空白。
似乎,这一时期,中国整体观念、思想等纷繁复杂和扑朔迷离,全都集中在这一代年青人,特别是年青大学生身上。也许,文人们还没有相应的笔力和思想去反映这一时期,或有此笔力和思想都嫌麻烦而懒得去反映这一时期。
无论原因何在,反正这一代人,连带他们的思想情感和人生经历,社会经历,在并不算长的时间长河里淹没了、消失了、无踪无影,无声无息。
(1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两大主宰力量的分水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青年,是站在这分水岭上的青年。
站在分水岭上的青年一代,是悲哀的一代。他们悲哀,是因为他们双脚各踏一个时代,却又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相反,却无力地抵制着分水岭边的两个不同时代。
两个时代在分水岭上一融合,强大的压力便轻易地将站在分水岭上的一代埋没了,埋没得潇洒从容,合情合理。
我在抬步踏进高校大门时,也正好一脚踏上这一历史的分水岭,不知是祸是福,也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
历史进入二十一世纪初,网络文学盛行,一批反映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的大学生活的所谓新概念文学多了起来。主旋律的郁闷与反映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伤痕,形成了呼应,很是热闹。
伤痕与郁闷之间的近十年,这也是整整一代人的青年时代,却是沉寂的空缺。沉寂得没有文学,也就没有记载,没有人关心这一代青年当时在想什么,在做什么。这世界,太繁忙、变化也太快,人们没那么多的空闲时间去过问了。这怪不得历史的健忘,也怪不得人们的无情。
这沉寂的一代,出生的年代大约是一九六三年至一九七三年。
他们的少年情怀,浸染了伤痕文学中的血泪忧怨,琼瑶言情文学中的神圣纯情,三毛的浪漫潇洒,金庸武侠的正义热血,以及时代的责任感等。
他们的青年理性,则顺从了西方文学、哲学等所歌颂宣扬的追求自由、民主、平等的召唤,热血沸腾中,又受着权力、金钱两大主宰势力的诱惑。
所以,这代人太离谱,很难理解,很难总结,难以定论。最好的处理,是弃之一旁,让他们沉寂,让历史遗忘。
(14)中国人很少正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座森然的分水岭。也许是不屑于正视,也许是不敢正视,无论原因何在,分水岭巍然屹立着,漠然地注视着世人的漠视。
八十年代之前,可以说是权力统领着一切,从八十年代起,权力的神圣威力在意识领域里已稍稍被淡化,虽然实用性威力力仍旧,其神圣性的威力已被人怀疑,甚至被人否定。
八十年代初,金钱势力迅猛抬头,很快以铺天盖地之势主宰着人们的欲求。
权力和金钱两大社会势力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对接融合。
读书为升官之路,升官为发财之路,有时,读书也可以直达发财的人生目标。社会上,对应这一变化的,是官场上的腐败已开始抬头蔓延。“官倒”是八十年代个体经商者原始资本积累的最为流行,也最为快捷的途径。
八十年代中期考入高校的大学生,虽然骨子里秉承了中国传统的读书升官心理,而且他们这种心理比其他人更强烈,但毕竟一腔热血暂时掩盖了内心深层的灰暗欲求。
他们在后门追打过去横行的强权;在前门却要抗击金钱的侵犯,可谓是忙得不亦乐乎。
至于赶走强权,抗拒金钱后,要建立怎样的理想社会和理想生活,我想,时至今日,仍然没有人说得清楚。
在他们的精神领域里,西方的理念太抽象空洞,在中国找不到生根发芽的土地;中国传统的权力意识、金钱意识又根深蒂固,就连抗拒得最激烈的年青大学生们也在骨子里受着这些传统意识的主宰。
于是,这代人有些懵了,有些晕了,甚至有些疯有些狂了。
为升官发财而读书,而且是读得很好的人,却反过来反对升官发财,这可不是疯了狂了?
(15)当年,我站在大学校门口犹豫、困惑着。虽然是由高校崇拜权力的校门题名引起的犹豫困惑,但究其实,犹豫困惑的还有更多更深的东西。
未踏进高校大门时,你也许仍是半个中国人;踏进高校再出高校大门时,你很可能便是一个完整而典型的中国人了。
在后来四年的大学生活里,我渐渐明白了,中国历史的沉积,大学里是最多,也是最厚的,无论是精华,还是糟粕。大学也是中国文化的大海,汇纳百川,包容一切。
精华沉积在图书馆里;糟粕则沉积在人的心里和人生理想里。
我站在大学校门口的联想,虽有不敬,却也含有一些实情。
高校太高雅,太圣洁了。没人想、更没有人敢说敢碰沉积在她里面的垃圾。
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中国人崇拜权力权贵和恋慕金钱的暗流,高校这个狭口奔腾得更膨胀,更激越。要让这暗流平息,只有将读书与升官发财两者之间的联系纽带割断才行。只是这样做有些难。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本是割断这一联系的最佳时期,可惜没人注意这种联系,只是在内心的最深处顺从这一联系,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这一时期,校园里兴起了不知所云的朦胧文学,谁也不懂,但谁都在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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