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此文是我去年学习写作的第一篇文章,首发红袖·现在再发,请各位朋友指点·)
(1)无论你相信,还是不相信,当我第一次怀着久仰的激动,朝圣般仰望我将要入读的大学校门时,脑海里联想到的是厕所,而不是知识与智慧的殿堂。
这一不雅的联想,绝对没有一丝一毫对大学不敬的意思,相反,却是对大学的过高期望。如果这一联想真有什么不敬的话,那也是对中国人心里沉积数千数的崇拜权力和金钱的悲叹。
其实,大学的校门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我的联想主要是来源于庄严气派的校名题名上。
自小我酷爱书法,对一切的书法既痴迷又敏感。我站在大学门口,很庄重地劈腿、叉腰、抬头,一眼就认出了校门上的金字题名是出自一位权势显赫的官员之手。
当然了,这位官员也没有什么不妥。而且历史也证明了,这是一位好官,非常非常好的官。
只是,历史,特别是书法史并没有证明这位好官是一个好的书法家。他卓越的领导才华并没有能让他的书法也卓越起来。
中国人历来崇拜权力,具体地说,是崇拜当官的人。官当得越大,就越受人崇拜。所以,不能当大官的人,为了沾点官的风光,请当官的,甚至是没当官的名人,题题字、签签名,如获至宝般供奉在显眼处,这是很正常的。
在我心目中,大学是知识智慧的福地与殿堂,崇尚的理应是知识和智慧,而不是权力。现在,我看到的,却不是如此,我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
我想,大学里请权贵题写校名,并赫然镌刻在校门顶上,目的无非是让每一个入读的学生从一开始就须明白: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当官,就是掌握至高的权力或挣很多很多的钱。至于知识智慧,甚至于真理,永远只是屈服于权力和金钱的。
那么,由这些就可轻易地推断出,引导统领人类的,永远不是神圣的知识智慧和真理,而是显赫的权力和金钱了,具体地说,是显赫的权贵和有钱人了。
所以,我还未正步跨入大学校门时,心里已经就开始迷糊了:我一步伸进大学后,是致力于追求知识智慧和真理,还是应该致力追求飞黄腾达的权力和无所不能的金钱呢?
对这一迷糊问题的答案,我一时无从知道。我只知道,这时已经是一九八五年十月,正是阳光灿烂,金风送飒,桂花飘香的季节。
(2)真正让我站在大学校门联想到厕所的是有关大爷省城入厕的烦恼。
在山村里,大爷是唯一进过省城的人,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了。所以,他叼起旱烟杆,开口说的便是在省城的见闻,一直说到他入土为安。
大爷翻来覆去地说的是在省城入厕的烦恼,真是百说不厌。
我第一次听大爷说起在省城入厕的烦恼时,还是一个穿开档裤的小男孩。
当时听着大爷的历险,心里充满着艳羡和憧憬,眼睛总是望着大爷傻傻地笑。傻笑时,绝对没想到,日后竟能将大爷在省城入厕的事和我入大学的事扯到一块儿。
大爷所津津乐道的省城入厕的历险,现在说起来实在是不值一笑的,相反只能让人心中生出许多对山野村夫弱智的不屑来。
时间久了,记不得大爷因何事到省城,只知道那是我们山村的大事。大爷到省城后,面对大都市的繁华气派和城里的诸多规矩,自然是心中紧张发悚的,所以也就步步小心,事事谨慎。
一次,他单独逛到一个闹市中心,突然感到尿急难忍了,慌忙四处寻找厕所。他满头大汗地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
为了不闹笑话,不出洋相,大爷总是很认真地看看门口的招牌名字。因为大爷小时上过几个月的私熟,颇认得几个字。到了省城,大爷因能认字很觉自豪,于是就把胸中的一点墨水运用得十足十。
大爷强忍着腹部的胀痛,眯着眼细看厕所名号,觉得“°¡公厕”四个金灿的大字很有气势,于是就看下面的字。当看到下面赫然闪烁的是某某省长的大名时,大爷心中一惊一吓,顿时感到裤裆里一片温热湿漉。
大爷擦擦满脸的汗珠,长嘘一口气:乖乖不得了,原来是省长专厕!大爷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冒冒失失地钻进去。
庆幸之后是惭愧。大爷惭愧自己被省长专厕吓得尿了裤子。如果见到省长本人岂不吓掉三魂七魄?回山村后,细一看,又不惭愧了,因为自己毕竟是被省长专厕吓得尿了裤子,而不是被虎豹豺狼吓的。和人说起时,心中还很自豪呢。
(3)现在想来,在中国,能被权威吓得尿湿裤子的,应该是心智成熟的智者,最少也是聪明人。因为,如果你能在骨子里崇拜权力和金钱,你在中国就能生活得幸福,生活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与大爷相比,我就显得幼稚懵懂多了。十三岁时,我们中学的校长,姓王,是偏僻中学里的最高长官与权威。一日黄昏,我内急难忍,狼狈逃离教室,向山边的破旧厕所飞奔。还没到厕所门口时,我便迫不急待解了裤带,边跑边挺着激越的尿箭,杀进昏暗的厕所。
其时,校长闭着眼,面对厕所门,正惬意地大便。我热情澎湃的尿箭,刚好劈头盖脸地向他扑了过去。
我这一泡无知热情的尿,触犯了最大的权威,给我招来了麻烦。因为这泡尿,我被开除出校。
那一纸处分决定后来一直跟随着我。处分的理由是,侮辱师长,不讲文明。
尊敬师长,崇拜权力,是中华民族数千年文化的精髓,是触碰不得的。即使你是无意中触犯了,倒楣的事会跟着你一辈子。
我祖辈中曾出了一位绝顶聪明的读书人。因为才高八斗,所以恃才而傲物。他在科举考试时,做了篇极得意的八股文,估计宗师读完定会拍案叫绝,于是很陶醉地在卷底画了一只翘着胡子的瘦猫,连叫三声:妙!妙!妙!
评卷的宗师阅完卷子,也象瘦猫般连连惊叹:妙!妙!妙!
等看清瘦猫的叫声时,宗师勃然大怒,告到皇上那里。皇上见宗师被耍弄,乐得开心大笑,笑毕,御笔亲点了一个“斩”字。
于是我族这位千年难得的才子被枭了首级。
这位才子,如果能达到大爷在省长专厕前尿湿裤子的人生境界,他不仅能保证聪明的脑袋安安稳稳地搁在脖子上,而且还能够捞到显赫的功名,封妻荫子,光宗耀祖更不在话下。
只可惜这位才子的尿太尊贵,也太孤傲了,所以,他也就只有倒楣的份了。
(4)中国历来崇尚读书。读书之路,可说是每一个人的成长之路。这种风气发展到现在,已经成了每个长辈对后代的重托,同时也成了每个未成年人的重负。
在不怎么提倡读书的“文革”时期,中国人骨子里仍崇尚读书。就连我那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也常念叼着“穷莫丢猪、富莫丢书”的祖训。读书为什么有如此浓厚绵长的魅力呢?
说到底,全民的崇尚读书,起源于全民的崇尚当官掌权。
孔子的思想,是统治中国的人的总纲。孔子说:学而优则仕。还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曾流传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为什么高,因为做了官,踩在别人头上,当然就高了。
既然书读好了就可以当官,那么大家都拼了命读书吧。后来的科举考试,更是将读书规定为仕途专线。
孔子的话还是很有深刻道理的。大字不识一个的人,若侥幸当了官,他坐在位子上连公文也看不懂,会是怎样的官呢?
也有不识字的盲流当官掌权的。那就是靠武力夺取权力的人。但靠武力夺取的权力,还得靠读书人来维护保持。对此,中国有一个皇帝说得很明白,马背上打下的江山,不能再在马背上来统治。
所以说,中国的读书,中国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权力来推动,由权力来滋养的。
读书而又不想当官的人,与当兵而不想当元帅的兵一样,都是傻鸟一个。
读书之路,成了升官之路。即使是懵懂幼童读书时,并没有明白读书的未来升官意义,但让其读书的父母、师长等心中是极明白的。
再延伸下去,升官之路通向了发财之路。读书、升官、发财,这种理想的人生之路,其终极目标是财富。
很少有人能公开承认并宣扬自己的爱钱,只是暗暗地在心中憋足劲想捞钱。即使因腐败丢了性命的贪官,在位时也极力表现出对钱的藐视和淡泊。在中国,很多事是只能暗中做,不能明着说的,这条理想的人生之路也是官场腐败的根源。只做不说,让贪钱腐败的风气成了心照不宣的情结。
(5)我们为什么如此迷恋崇拜权力?我们为什么如此贪恋追求金钱?
我想,这些并不是生存逼迫的需要。因为没有权力的人也能活得极好;有些人手中的钱够他花几辈子,可仍拼了命地赚,甚至赚了也舍不得花。生存需要是无法说清理由的。
只能用人在社会群体中缺乏的自由感和安全感来分析了。
人自从进入社会后,他把自己交付给一个群落和社会时,在获取群体的力量和智慧的同时,他也在一步步地支付了自身的自由。因为,他的意志和行为随时随地受着群体的支配。在群体中个人的自身与自由,象冰块掉进一锅沸腾的开水中,很快地融化了,消失了。
人在自身和自由融化时,心灵被一种受制于他人的巨大恐惧压迫着、煎熬着。于是他又急切地要找回自身,找回自由。
这种自身和自由,已不能象小鸟一样在深山老林里寻回,而必须在人群中去寻回了。
一个人,要寻回自由的途径只有两条:
一是在较贫穷的时代,权力控制一切,你在权力的阶梯上爬得越高越自由。你只能让别人在你脚下,而不能被别人踩在脚下,中国人神往“人上人”的境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有人上人的人,能享有绝对的自由。
二是在较富裕的时代,金钱控制一切,你最好是捞到越来越多的钱。人可以不向权力低头,或者可以向权力挑战,但没有人可以不向金钱低头,或向金钱挑战,对于金钱,你只能占有,无论是采取什么手段。
(6)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和入学期间,我因精神问题而住进了一个精神病院。精神病院是文雅的说法,直接就是疯人院。
我是否疯了,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在疯人院里,与我同一病房的是一胖一瘦的两个老者,充满着疯的智慧,也充满着疯狂。他们疯狂的智慧给了我很多有关人生与社会的启迪,其中也涉及到权力问题的,这里不妙也转述一下。
胖瘦疯子在病房里整天下象棋,都是象棋高手,我进去的第一天,两人就给我上了一堂象棋课,其实也就是社会人生课。
我们在下象棋时,一方面要拼命地保护自己的棋子,避免被对方吃;同时又总想着怎样吃掉对方的棋子。
所以,我们的车、马、象等,不是老老实实地走自己的路,而是拼命地要踩到对方的头上去。因为在象棋那方小天地里,你不去踩别人,就会被别人踩。
你和别人在一起,没有了安全,没有了自由。你获得自由安全的唯一途径,就是要把别人统统踩在脚下,你傲视周围,发现无人可踩时,你就可以象皇帝似地,自由安全而又寂寞地称孤道寡了。也许,这便是皇帝自称孤家寡人的由来罢。
象棋盘中,一切棋子的拼命冲杀践踏,也就是为了通向孤家寡人的自由之路。
胖瘦疯子的象棋里,没有老帅这颗棋子,也就是没有了争夺的目标――权力。两个人整天对着棋盘,任各自的车、马、象等棋子按马走日、象走田等规矩,自由自在地闲逛,没有任何一颗子,想爬到其它人的头上去。一盘棋永无休止的时候。
一次,胖疯子让我也下一局。我坐在棋盘前,迅速地露出了狰狞贪婪的嘴脸。我绞尽脑汁,指挥我的马、炮、车等拼命地往别人的头上踏过去。胖疯子则悠然自得,笑嘻嘻的如一尊弥勒佛。
瘦疯子在一旁看着,对我的做法不以为然,笑道:你这人真是有毛病啊,不好好走自己的,怎么光想着去踩人家啊?
(7)也许,胖瘦两位疯子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在社会中的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中,通过爬到更多人的头上,以扩展自己自由和安全的空间。爬得越高,踩在脚下的人越多,权力也越大,自由和安全的空间也就越大。
翻开中国的历史,几乎全是帝王将相史,也就是权力争夺的历史。
在贫穷、愚昧时期,权力被人们尊崇到最高地位。在这种时候,只有权力才能给人自由感和安全感。即使是无所不能的金钱也得向权力表示屈服,权力的大棒可以随意扫荡金钱构建的一切。
金钱主宰一切的年代,人世便由强j*年代跨入了卖淫的年代。因为,在金钱年代里,人世间的一切统统屈服于金钱。一切美好的、邪恶的东西,包括生命和权力,统统都可以拿来出卖,以换取金钱。
这种演变,看似奇异,实质上是人世发展的必然。这种必然里又似乎并不包含着进步的意味。
权力虽好,却有着她致命的缺陷:权力给人的安全感与自由度不是绝对的、永恒的,而是相对的、短暂的。
权力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是依附于掌权者的肉体和性格的具体。权力是一个有生命、有个性的存在。她在给人自由与安全时,本身就存在着巨大的不自由和不安全。
一是承载权力的个人寿命有限,生命结束了,权力也就结束了;二是觊觎者太多,被剥夺权力的危险时刻存在;三是权力对他人和地域国度等有着致命的依赖性。就象马克思所说,在荒漠中,皇帝也会失去其权力,没有被统治者的屈服,权力就毫无意义。所以权力不能储藏,不能流通,甚至不能遗传给后代,正如现在社会上所流行的说话,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所以,明显而有限的时效性和地域性是权利的致命伤。
金钱在某种程度上消除了权力的这些不足,能带给人一种绝对而延绵的自由感与安全感。
首先,金钱是无生命的;其次,金钱的力量是她自身固有的,对他人和地域等的依赖性相对较小;再次是金钱可以储藏,不为外人知晓,带有很大的隐秘性,并可以流通,可以遗传。
这些大概便是金钱能取代权力而成为人们的终极目标的深层原因了。
(8)我想,如果不是西方的近代科学的引进,中国的教育,中国人的读书肯定在相当程度上仍是围绕着怎样做稳官做稳人的问题上打转。
中国过去的文化精髓在于儒家学说中的“忠君爱国”。
忠君爱国,其实是文字上的游戏,因为在现实的实践中,国和君是同一回事儿,说到底,就是要诚心屈服并崇拜权力。
读书人眼睛看着书,心里想着当官。提起笔来写文章,几乎也围着做人做官的思想转圈圈。
也许,没有哪个民族,哪个国家,能把权力文化发展得象汉文化这般细腻,这般极致。这也许是中国文化得以长存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种文化发展到现在,似乎遇到了一些困惑。困惑在于,人们对权力的神圣性提出了质疑。人们开始在理性上藐视权力,尽管在情感上,在实际生活中仍崇拜,但这也算是一种进步。
在理性上否定了权力的神圣性,一度使读书人,使民众心里发生了困惑和茫然。为读书而读书,为求知而求知,毕竟是一种傻事。
现在,年青一代心里常存郁闷无聊之叹。感叹的口未张开,金钱的洪流滚滚而来,淹没了一些郁闷的呼声。
所以,读书人,眼睛看着书本时,心里想着的是财源广进。当然,权力并不可恶,与金钱是同样的可亲可爱。
中国举国皆读书。读书人不是一心一意想着美好的东西,如平等,正义,真理,诚信等等,而是想着升官发财,此路一通畅,最终结果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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