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是唐时张继所作的“枫桥夜泊”诗,乃是千古绝唱。这并非人云亦云,它的确是脍炙人口的好诗。
我自小学四年级起就对这首诗感兴趣,那时只因为它好念,文字通顺流畅、浅显易懂。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对这首诗的理解和喜爱也随之加深了。
这首诗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梦境般的诗情画意,每当玩味的时候,一种至今未能准确表达的思绪,隐隐拨动我的心弦。从这首诗中,我看到了朦胧的月色,听到了凄凉的鸦声,感受到了朦胧的霜气。看到了幽幽的渔灯映照着河水,产生粼粼的金波;看到了一个斜卧于船蓬中碾转反侧的诗客。还听到了从远处传来悠悠的钟声;静静的夜,细浪轻轻地有节奏的拍打着河岸的声音。。。。。。
我对这首诗的爱好,自有一段来历。在七十年代,文学艺术类的书很少。有一天,我在马路边的旧书摊里发现了一本木刻版《绘图千家诗》,我好奇地随便翻翻。真是鬼使神差,我一翻就翻到“枫桥夜泊”这首诗,“月落乌啼霜满天,。。。。。。”啊!多么感人肺腑的诗句。最使我兴奋的是那幅配诗的画:那是一条大河,河边一叶轻舟,舟中一架草蓬,蓬中斜卧一位长须古人,古人大有忧郁失意之象;岸上丛山叠翠,山中一座古寺,寺边几株苍松,松梢明月初上,月边几只飞鸦。。。。。。啊!好苍凉的境地。从此我把这幅图的景象深深印在心里。
八十年代的某一年秋天,刚结婚两个月的我就孤身到苏州大学进修。人生第一次出省外,跨过万水千山,远离家乡和亲人,来到举目无亲的东吴求学,这使我产生很重的乡心和离愁别绪。虽然这里是“温柔繁华之地,风流富贵之乡”但我却不象当年刘玄德那样,乐而忘归。在古老的吴郡,我自觉形孤影只,“儡儡兮,如无所归”。本来就心绪茫茫,又恰是秋风落叶之时,一股莫名的忧伤,隐隐在心。。。。。。
一天,我在苏州地图上偶然发现了“寒山寺”。啊,我倒忘了,原来“寒山寺”就在这座城市里。我心里说,得了,我不叫这“苏州”了,干脆就叫“姑苏城”好了。啊!这个深含古意的地方!这正是我多年以来向往和梦绕魂牵的地方!几千年前,西子玩月,范蠡乘舟,夫差失国,张继夜泊。。。。。。。这使我古心难平。我决定去寻迹枫桥,游访寒山。
一天下午,我怀古心切,已近黄昏时分,我顾不得晚饭和晚自习之事了,背起挎包,立刻寻找去寒山寺的途径。枫桥和寒山寺坐落在苏州城阊门外西七里之枫桥镇。我乘公共汽车向阊门而去。
当我挤进公共汽车时,想到我将要亲身到达古老的枫桥和寒山寺,心情非常激动。虽然没有找到座位,但我觉得汽车是那样的平稳和舒适,它好象一条大船在河里那样徐徐而行。好象车上所有的人都向我微笑;好象街上的人都那么温文尔雅,古貌古心的;好象男人们都长着五络美须,气质高贵,女人们都锦衣绣带,雍容华丽;好象姑娘们都花枝招展,亭亭玉立。就连儿童们也好象都天真烂漫,如莺如燕。。。。。。我简直是沉浸在古老的历史国度里而不能自醒。其实现在的苏州与吴越春秋之时的姑苏,早已是沧海桑田了。
几经转折,我终于找到了当年张继停泊的枫桥。我的心境超越时空,不知身在何处,一味在幻想中搜索。我把双脚踏踏实实地站在枫桥的岸边,屏息凝神,四处观望,要寻找那千百年前的感觉。毕竟是真正到了当年张继落脚的地方,我兴奋不已,决定沿运河两岸各走一段路。心想也许我的脚印能与当年张继的足迹相重合一二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所追寻的应该说是实现了。
兴奋过去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丝莫名的伤感。我发现眼前的河水与桥、眼前的船只与岸,跟别处所见的也没有什么两样,看不出一点古代的特点来,难道历史的脚印真的这样难以搜寻了吗?古时的情景难道真的不可再现了吗?天将暮色,乌鸦在哪里呢?为什么不啼一啼呢?那枫桥好象是翻新过了,桥边也没有枫树,一点儿霜气也没有见着,我去那里体会唐时的境界呢?这江也太窄了,比不上《千家书》上所画的。那水也太浅了,还不流动,有些地方几乎枯干了。我想,如果多种几棵枫树,让水保持着具有“运河”功能的深度,让游客更贴近那首诗的意境,不是更添他们的兴趣吗?由此,我又联想到广西的柳州市。我每次经过那里,铁路两旁看不到一棵柳树,使人感觉不到将到柳州的兴奋。如果在铁路两旁多栽一些柳树,哪怕柳树与柳州无关,但总体的感觉是亲切,也不乏联想的妙用。
由于眼前的景况与《千家书》所画的相去甚远,渐渐地产生失落感来。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沉思,难道那个作画的人也没有到过苏州?那幅画只是他的想象之作?把那条运河画得能与长江比拟,波浪滔滔的。可见作家的游历生活是非常的必要,否则他所造出的东西,会欺骗世人的。
我干脆半卧在地皮上,让身体接触那古老的大地,让深藏在土层里的古代气息传导到我的身躯,进入我的灵魂。毕竟不知人生中能有多少机会能再次来到这里,也许就只这么一次了。
别了,枫桥,我要去寻找那座渴望已久的、发出“夜半钟声”的寒山寺。《千家书》所画的寒山寺,是在河边的山里,我四下观望,那儿四周平平,哪有什么山呢,凭着判断,我向一片密密的松林走去。
果然一座古刹映入眼帘,山门上大书“古寒山寺”四个大寺。敏感的我立刻发现“古”字存在所引起的别扭。寒山寺本来就古,人人皆知。再加上个“古”字,原来的古意却遭到破坏。比如说来个什么“古十三陵”、“古兵马俑”、“古莫高窿”什么的,不是也倒味口了吗?正所谓画蛇添足。只写“寒山寺”三字,古意已存,个中道理自不必说。
由于画中的寒山寺与眼前的寒山寺景致不同,加上山门寺名的原因,使我的神秘感消减得多了,我暗中责怪那画的不真实性。但这种责怪随着走进寒山寺内的时候,很快又被我自责起来。我想,不管怎样,今天毕竟是真实的我走进真实的境地,此身来到了寒山寺这是无论如何不会有错的,为何不把心思放在观赏上,反而用在纠缠于一张不值一谈的画片呢?难道可以要求前人必须画出与每个人的意境相符的画来吗?难道图画的失真,这里就不是寒山寺了吗?简直是“愚人买鞋”。好象有个隐约的声音:进去吧,进入现实中去吧!你怎能以想象作标准,来校正现实的东西呢?
进了第一座大殿----“天王殿”,金刚努目,所见皆同,别无新异。再入里,有两个罗汉塑像,一个手持莲花,一个握着宝瓶,其神态高深莫测,俨然超凡入圣。再细读说明文字,方知此二位尊者,一名“拾得和尚”、一名“寒山和尚”。到此我方知我一直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我一直以为“寒山寺”是因地处的偏僻而得名,谁知是因“寒山和尚”而得名的。可见世中之事,来不得半点的“想当然”啊!
再往里走去,只见一座钟楼,古色古香,举目望去,那上面悬挂一口大钟,钟上铭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我敏感地想到,这一定是那口当年张继夜闻的“寒山钟”了。这钟有一人多高,箩筐大小。我肃然起敬,凝视着它,长思许久。当我神志清醒过来之后,我下意识地用手指头轻弹钟体,它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我仿佛听到了唐朝的声息和韵律。
我正在陶醉于怀古之情,忽然发觉钟下解说文字的意外。说的是“由于历经沧桑,张继诗里提到的那口大钟,早已失传。到了明代嘉靖年间又铸造了一口大钟,并专建钟楼将它悬挂其间。明末,这口钟流入日本,故清末康有为有诗句:“钟声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枫;勿使丰干又饶舌,他人再到不空空”。后来日本人募铸一口小型铜钟,于明治三十八年(一九零六年)送来寒山寺,现悬于大殿右侧”。我读到这,一股很强的失望感向我心中袭来。原来我刚才抚摸的那口钟,既不是张继的,也不是日本送来的,谁知是从哪里弄来这里顶替的。罢了,如今只能寻到“寒山寺”的遗址罢了。谁知这寺和这寺中之物不都是后来再造的呢?可见,对于文物来说,原物与仿制品给人的感受是那么的不同;可见原物的价值性是任何复制品所不能代替的。
我想,明末,那口钟怎样地流入日本,它总不会平生双翼吧!无论怎么说,到一个国家去拿人家的东西,任凭你如何用“文明”的词藻来辩护,都不是善举的。
我终于离开那座钟楼,拐弯抹角去搜寻别的古迹。我忽然看到许多碑刻,有历代诗人如韦应物等的几十首诗词。还有寒山和尚所作的诗三十六首。对于此我才确信寒山其人存在的真实性。碑刻中有许多是历代名人如岳飞、唐伯虎、康有为、启功等的墨迹。虽然大部分题
写的都是张继的《枫桥夜泊》,但书写风格迥异,饶有趣味。
天将晚矣,我才匆匆地走出寒山寺。当我挤上公共汽车的时候,月亮真的升起来了。清凉的月光照在靠近我的窗玻上,我向窗外久望,还是没有看到“霜满天”的景色,也没有听到“乌啼”之声,大概是还没到“月落”之时吧。我想,此时此刻,即使看到“霜满天”、听到“乌啼”,闻到从寒山寺传来的钟声,也是另有一番滋味了。
姑苏城外的追寻,我思绪纷纷。张继夜泊时的枫桥也许还在,张继所闻的钟声是永远不可追寻的了。。。。。。
(写于1985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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