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领袖的一条语录要比帝王的圣旨更加重要,更加辉煌,通过电波,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传遍全国,而且还要马上敲锣打鼓地宣传、庆贺一番,热闹得像过大节一样。
阿狗是地主的儿子,阿狗没有资格加入这庆贺的行列。现在阿狗的爸爸早已没了那么多的地,但是地主成分,阿狗自然还是地主的儿子。当大队的喇叭传来了又一条新语录诞生的消息后,人们自发地放下镰刀,从四面八方来到大队部。秋红也来了,看到阿狗时,还对他暧昧、深情地一笑。
四个青年像抬轿一样,用“井”字形的木架,把领袖的画像抗在肩膀上,还有几个人把锣鼓敲得山响。大队书记打着红旗,指挥着一些人排着长长的一队,顺着蜿蜒的山麓向公社走去。阿狗远远地跟在后面,还要警惕地躲着书记的眼睛。
阿狗是有忠心的,阿狗还差那么一点就快把那条新语录背下来了。看着高高的伟大领袖,阿狗的心里就升起一种强烈地崇拜感。阿狗也是要求进步的,他的入团申请书已经写过一百多回了,可还没有进入团组织的大门。阿狗很沮丧,也很灰心,虽然阿狗都二十多岁了,但阿狗丝豪没有放松努力。
那天风很大,也很凉,但丝毫没有影响到社员们的革命热情。每个人都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在水库边上的山麓过的时候,由于画像兜风,那抬像的几个青年的脚步有点踉跄。阿狗想上前帮一把,但阿狗没敢。他怕书记发现了把他撵回去,他更怕书记那很革命很正义的凛凛冰冷的目光。
公社大院里聚集了许多人,真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公社革委会主任讲话,红卫兵代表朗诵语录,接着还跳起了忠字舞,很是英姿飒爽。阿狗虽然躲在大树后面,但他那颗红心也在激烈地跳动,那张笑脸也迎着红太阳。他微微闭上眼睛,幻想着自己戴上团徽和红卫兵袖标,很威武、很欢乐地在台上跳忠字舞的样子。
他向往着。
庆贺队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夕阳很红,也很大,把山林、田野镀上一层金黄,很是好看。那一层连一层的麦浪,起起伏伏,像汹涌的大海,壮观得很。
阿狗很羡慕地看着队伍里的秋红,白里透红的脸,像一个熟透的苹果;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含满了青春姑娘特有的灵性和深情。风,拂着她那乌黑的长发,在肩头一动一颤的,间或露出她那白嫩的脖颈。她在队伍里一蹦一跳的,像在舞蹈,活泼、天真又可爱。阿狗在回味中享受着她那让他心醉的气息。阿狗和秋红是初中的同学,还在一桌坐过一个学期。阿狗很喜欢秋红,一天看不到心里就空落落的。秋红对他也有意,他还吃过秋红偷偷塞进他书包里的甜李子。可阿狗不敢向她表示什么。对阿狗来讲,秋红就是一只美丽的天鹅,只能看。都到毕业了,阿狗才鼓起勇气,像做贼似的往秋红的书包里塞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我想跟你好。
我爸嫌你家成分高。我爸是我爸,我是我。你要努力入团。秋红给他这样的回答。
秋红的话,就像一轮明月,照亮了阿狗那寂寞、失望的心。
初中一毕业,两人就回家务农了。
好几回有人给秋红提亲,不知怎么也没成。
队伍上了水库旁的山麓。这山壁陡得几乎直立,脚下是深深的水,让人有些发憷。在这里进村能省三、四里路。
又起风了,很大很有劲的风,把山上的树稍刮得尖叫着。伟大领袖的画像就像大海里的帆,被毫无忠心的风撕扯着,颤抖着。阿狗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这么大的风,把画像放倒不就行了么,还顶着走。这些人可真笨。阿狗想想自己的身份,没敢吱声。
书记的红旗,还在大风中生动、倔强地招展。抬画像的四个青年由于站在陡峭的山坡上高度不一,发生了很大的倾斜,走得也相当艰难。又一阵大风迎面冲来。只听喀嚓一声,画像被刮倒了,在陡峭的山壁上凌空翻了几个个,跌落在深深的水库中。
哎呀!大家一阵惊骇,呆成了木头人。
怎么搞的,这还了得!书记的脸严肃得像一块冰冷的铁。
阿狗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看了看吓出了眼泪的秋红,几步冲到前面,第一次迎着书记那冰冷的目光,几把脱掉了衣裤,一个优美的动作,从陡峭的山石上向深深、碧蓝的水俯冲下去。
人们在山腰上叫着,喊着。
硕大的画像被举起来,又沉下去,又举起来……
人们看得出,阿狗——一个地主的狗崽子,在用自己的生命捍卫着伟大领袖的尊严。
当岸边的人们用长竿把画像搭上岸的时候,已不见了阿狗。
一声长长的凄厉的尖叫。
秋红昏死过去。
当两天后阿狗被救上来的时候,已成了尸体。
难以相信,阿狗脸上的表情竟很像微笑。
阿狗算什么,谁也没说。
不过,每到清明,阿狗在林中的坟头上,总套着一个鲜艳的花环。那花环有的是用鲜艳的山花编的,有的是彩色的亮光纸做的,在翠绿的枝叶掩映中,静静的,很是鲜亮。
完稿2006年3月18日凌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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