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十多年没有去过灞河滩了,那里离我父母居住的纺织城,大约有十几里的路程,那里是我们小伙伴儿时的天堂。每年春节回家,常常触景生情,回想起往事,儿时那些苦中寓乐的幸福时光,总在眼前浮现。每当此时,就下决心,等天暖了,一定重返天堂,到那里重温儿时的童趣。2004年的清明节后,满怀儿时的童趣激情,沿着儿时走过的小路,兴冲冲的带着妻子前往,想追溯那永不回还的,苦中寓乐的金色时光。不知是记忆的残缺,还是世事的变迁太大,儿时的路已经不能把我顺利的带到我儿时的天堂了。我只能凭着记忆,估摸着大致的方向迂回着。路程好像比儿时的一个半钟头长多了。
人的记忆和回忆是奇特的。往日的劳累、饥饿、伤痛和艰辛,在当时,常常使我们非常伤心、沮丧。也很少有时间和心情欣赏周围的风光,只有在累饿交加的实在干不动,坐下来歇一会的时候,才会不经意的看一看周围的景色,偶尔也会触景生情,驴唇不对马嘴的大声朗诵一些课文上的诗句,谈不上欣赏。而现在,那些艰辛困苦却变得如此的淡漠,几乎不仔细回忆,根本就已记不得了,就是回忆起来,也对心境没有太大触动。而当时并不刻意观察欣赏的自然风光,此时却是记忆犹新,就觉得那里是自己曾经的乐园,是犹如天堂般的美丽,是此生中不可能再有的快乐时光。往事,就只剩下快乐幸福的回忆和向往。这激励着我不断的加快脚步。
灞桥古镇外的灞河大堤,曾是长安八大美景之一“灞河看柳”的地方,儿时,这里绿树成荫,宽宽的灞堤是著名的古道,两边整齐的栽着成行的粗壮古柳。象是用翠罗绿丝织成的两条垂帘帷幕,茂密的枝干,使两边的树冠连接在一起,沿着大堤古道无限延伸,蜿蜒至远方,形成了一条自然的绿荫长廊。站在绿丝帷幕的长廊里,细长柔软的柳丝,从高高的树顶垂下,擦抚着你的秀发、面颊,一直垂到地面,就象是沐浴在绿色的瀑布里。河风阵阵,你和瀑布一起陶醉、和柳枝一起迎风摇曳,和柳丝一起飘逸。就是在骄阳似火的赤夏正午,大堤的古道上,也是柳荫覆盖,清新凉爽。那是真正的绿柳成荫。你若站在灞陵的高处,远远望去,古柳夹护的大堤古道就仿佛是一条涌动着绿波的长河,从天边飘然而来,又向天边飘然而去。旺动的灵气,幻化成诗意的缥缈,使得多少古今骚人墨客,醉倒倾心。此刻,立即就理解了,课文里的古诗人为什么要用柳烟来形容柳林了,那是一副真正的水墨画,不亲临其境,是无法理解“风景如画”的含义。更是无法体会它真正的意境。
每到立春时节,正值六九,冬残春萌,乍暖还寒。金黄的迎春花不顾残冬倒春寒流的危险,竞相绽放,开遍了路边堤畔,各种野菜也悄悄的长出嫩叶。不等它们长大,急需食物的我们,只要不上课,便相约拿着竹篮、提兜、小铲、剜刀,到田埂、地头、荒野、河滩来挖野菜,灞河大堤东西两侧的荠菜又大又多,嫩绿水灵,我们小伙伴都能在日落前满载而归。
到了惊蜇时节。在城镇和房屋里憋了一冬的大人们,一反平时严肃呆板的面孔,也暴露出隐藏了许久的童心,也迫不及待的来到空气清新、视野辽阔的原野,尤其是灞河大堤上的古道。他们不挖野菜,也不干什么活,只是到河边看垂柳的柔丝嫩芽,呼吸清新的空气,享受暖暖的春风,沐浴明媚的阳光。说白了就是玩,这是他们平时最反对我们做的事,可他们为自己这样做,找了个非常合情、合理、合法的理由和名称,把这叫“郊游踏青”。此时,我们这些贪玩的小伙伴,也把采集野外植物的兴趣,慢慢的转移向了河渠里的活物,开始了一年中的渔夫生涯。
春分时节一到,柔软洁白的柳絮便象鹅毛大雪一样,漫天飞舞,飘飘洒洒。与雪花不同的是,雪花只是随风飘落,而柳絮却是时而飘落,时而飞升,有风也飘,无风也飘。有风迎风飞舞,热情奔放如少年。无风袅袅娜娜,恬淡静雅如处子。飞在空中,有缘者相聚,携手相拥,落地厮守。落地厮守者仍能被恶风吹起,抛散分离,缘尽者分手,各奔东西,情真者恋恋不舍,尾随紧追,重温旧梦。缠绵的柳絮,或空中飘舞,或落地结缘飞旋,总是千姿百态,令人遐想联翩,想入非非,不但引得孩子们四处追逐、嬉戏,看谁捉到的柳絮最大,就连大人也参与了其中。
古时候,在大堤古道上设有别亭,在灞桥的古桥上设有驿站,凡送别亲人与好友东去,尤其是遭贬外放的仕宦,多在这里离别分手,折柳相赠,每当此时,这随风飘忽、浮沉不定、何去何从的柳絮,拨动着生死离别、异乡孤行的伤感,使许多文人名士触景生情,联想到了自己坎坷的遭遇、未卜的前程。随发感叹而作的诗词,常常用以比喻自己颠沛流离的命运,迸发出多少子规啼血的千古佳句,便有了“年年伤别,灞桥风雪”的词句。所以,灞河古桥也被称作“销魂桥”流传至今。“灞桥风雪”从此成了西安的胜景之一。
堤外是清澈的河水,洁净的沙滩。河水在流过灞桥的铁路桥后渐渐变宽,在离铁路桥三里远的地方,北去的河水被长长的大片沙洲分成两条,东边的河面宽阔,下雨涨水时,有近百米宽,但河水很浅,水流缓慢,最深处也就只能没过膝盖,西边的河面就很窄,大约有五十多米宽,河水较急、沙洲的东西两岸截然不同,东边是缓缓的沙滩,河水是一望到底的清浅透彻,而西边则是陡直的峭壁,河水便是暗蓝泛绿的深沉没测。沙洲上长着茂密的芦苇,沙洲东岸边的外围,是稍低矮的绿草,由茂密渐渐的过渡成稀疏,直至成洁净的沙滩。朝向我们的西岸,是茂密的芦苇一直长到岸边,其间,长着一些不知名的小树,五彩斑斓的翠鸟,站在树枝上,慢条斯理的梳理着艳丽的羽毛,是那么的悠闲,突然,它腾空跃起,又笔直的冲入蓝绿色的水中,当再飞出水面时,它的嘴里就多了一条不停扭动的小鱼。成群的野鸭,在水里嬉戏,洁白的白鹭在沙洲的浅水处,忙碌的来回走着,寻找着小虾小鱼,而苍鹭却站在水边,一动不动,用翅膀搭成遮阳伞,静静的等待着,是真正的渔夫,它的耐心和城府,使我们这些爱炫耀自己垂钓有方的孩子,望尘莫及,感到羞愧。有时,会看到大雁带着它的幼雏,在沙洲边练习游泳,眼神好的还能看到草丛中时隐时现不知名的水禽,用我们自治的望远镜,还经常能看到艳丽的,酷似鸳鸯的水鸟在芦苇丛中警觉的出没着。堤内,成片的芦苇连成密密的青纱帐,那里也有水禽,当然以野鸭居多。经常能捡到成窝的野鸭蛋。帐外近处是星罗棋布的的湿地水塘和草滩,远处却是纤陌纵横的水田和密若罗网的水渠,水渠间也连接着许多小水溏。水渠边和水塘边同样是成行的垂柳,虽然没有大堤古道上的古柳粗壮挺拔,却是别样的娇柔婀娜,细细的腰身俯向水面,微倾着头,象是正在以水为镜,精心梳妆的少女,长长的柳丝仿佛是少女的长发,一直垂到水里;又像是知己的故友,在和我们一起垂钓。
这里的河沟水渠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水草,凡是陆地上有的形状,甚至连你想象不到的形态,也应有尽有。绿紫红篮,千姿百态。最奇特的是这里的水域里生长着一种特有的五彩鱼,成鱼最长只有五六厘,小头小嘴,鳞细如粉,胸鳍背鳍都不太长,尾巴剪型,椭圆型扁扁的身体,身体厚不足五毫米,宽宽的身体最宽处将近两厘米。背部,从头到尾,是淡淡的青灰色,而宽宽的腹部是银色的。最神奇的是,在这银亮的细鳞上泛着彩虹般的色采,随着视角的不同,五彩的光晕幻化着迷人的斑斓。它们总是躲在茂密的水草里,捉到它们非常容易,你只要把岸边的水草猛地收紧抬出水面,它们便被水草缠困住。跑不掉了,把它放到事先备好的罐头瓶里,瓶子里放着就地取材的水和各色各样的水草,带回家。看着游动着的美丽彩虹,非常惬意。可惜这色彩,会越来越淡,一个月后,就几乎看不太出来了。
同样,这里的河沟,水渠和池塘里到处都有白条,鲫鱼,鲇鱼,泥鳅,黄鳝,螃蟹,甲鱼,青蛙,河蚌,田螺,毛虾,等等。起初我们摸鱼,抓黄鳝,逮青蛙是以玩为主,收获的也不多,所有的收获都给了老家是南方人的小伙伴,他们的父母每次都高高兴兴的教我们怎么收拾和烹饪,还美美的做上一顿丰盛大餐,请我们吃上一顿,在那个食物供给制的年代,能吃的东西,对于我们正长身体,整天都觉得饥肠辘辘的少年来说,那可是最大的诱惑。我们几乎每周三下午和星期天,都去捉鱼,尤其是文革停课期间,只要不是前一次累的起不了床,几乎是每隔一天去一次。后来,觉得收获太少,就开始制作工具。做抄网、围网来网鱼,做黄鳝夹夹黄鳝,做叉子叉青蛙,用竹筛筛毛虾,用自制的铁丝笊篱捞河蚌田螺。那时,我们不断的改进着自己的各种工具,改进着捕捞工艺,共同协作。生产能力得到了很大的提高,这使我们进一步领悟了历史书上“从猿到人”的真谛,亲身体会到了会不会制造和使用工具,以及制造出的工具使用起来是否实用的重要性,那时,我们戏称自己是新石器人。
收获成倍的增长,这也成了我们每个小伙伴家的日常大餐了,这不仅为父母减轻了生活上的经济困难,又能丰富家里的饭桌,给正在长身体的我们增加了营养。这样家长们就开始支持我们,还给我们配备了手电筒。但这也就成了我们的工作任务,而不是去随心所欲的玩了。黄昏以后,是最好的捕捞时段,也正是我们最饿最累最渴的时候,因为到了那时,带的水和干粮,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吃完了。只好喝水沟里的水,饿极了,就拔根嫩芦根放到嘴里嚼一嚼,再奢侈些就是由南方的小伙伴把刚捞上的鱼虾加工一点。那里是很潮湿的,根本找不到能引火的干柴做烧烤,只能洒点盐,拌点醋,捏一捏生吃了,也幸亏那时候没有什么污染。那里当然还有我们又害怕又讨厌的蛇、水蛇、蟾蜍、蚂蟥、蚊子、和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讨厌水生昆虫和爬虫。更可怕的是碰上自称是民兵纠察队的骗子,他们专门等在路口,看到我们满载而归时,便上来给我们扣一大堆上纲上线的帽子:“资产阶级尾巴”,“挖社会主义墙角”等等,威胁要逮捕我们,没收我们的东西。起初,我们以为他们真是纠察,被他们骗走了好多东西,后来发觉他们是冒牌的,他们也是来捞鱼虾的。我们采用调虎离山的方法,引开他们,把他们的自行车藏到附近的水底,他们发现自行车不见了,就顾不上我们的东西了。
而最头疼最累的就是如何把收获的东西带回家,常常是半夜两三点,我们走到半路,实在走不动了,几乎都是十步十步的数着步子往前挪着走,就只好派人先空手回家请救兵,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去叫家长的。一旦家长被人举报参与摸虾捉鱼的事,那就是上纲上线的问题。何况那时大人们天天加班加点也非常累。那时没有几家有自行车,来的车子只能把货物带回。每当大人们骑上自行车把收获的东西接走。我们空手往回走时,我们便觉得无与伦比的轻松和惬意。
越来越接近灞河大堤了,可是眼前的景色也使我越发的感到不安和陌生。茂密的芦苇丛没有了,湿地、草滩、水塘、水渠都没有了,那映水梳妆的婀娜垂柳也没有了。眼前只是一片泛着白花的盐碱地,东一块,西一块的种着稀稀拉拉的小麦和油菜。那绿波灵动,柳烟缥缈的长河没有了。孤黄的大堤光秃荒裸,我疑惑的爬上大堤,眼前的景象使我久久得呆立在原地。干涸肮脏的河床满目疮痍,那美丽的沙洲也没有了,到处都是挖沙取沙遗留下的深坑,一股褐色的污水飘浮着各色垃圾,在河床底部和深坑里汇集渍流着,大堤的护坡两旁,全是垃圾,从护坡一直堆积到干涸的河床。几株枯槁的残断柳桩从垃圾覆盖下拼命的伸探着脖颈,顽强的孽发出几根细黄的柳枝。河风吹起,各色的塑料袋携带着恶臭满天飘飞。……
都消失了;美丽的风光消失了;我怀念的天堂消失了;我怀念天堂的激情消失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也一定和这美好的风光一起消失了。只有美好的记忆尚存我心底,我要精心呵护这美好的记忆。我要远离这罪恶、这罪恶造成的肮脏。不能让这罪恶再掠走或弄脏我这唯一的证据。
——这里曾经是那样的美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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