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本来不会忘记,也并非一定要写出来。可如果是为了更放心的忘记,就两样了。去年的冬天一直持续到现在,似乎还看不到消亡的征候。对春暖,我也没有特别的期待,不过,它从来不因我的期待而提前。经历过,会觉得刚刚过去的冬季尤其长些,让我本来寒凉的血总也不见解冻。所以,有的朋友总说我一直停留在秋千上,随风飘荡,高高低低,看不清周遭的景象。于是,一场葬礼就显得势在必行。但我不确定,掩埋是否就真的可以让刻骨的过往腐烂。如果腐烂,是否会变为更彻底地渗透,肥沃心田之后长成亭亭的树。还是不想还没发生的果,索性让因更加周全。然后,撕开一个全新的局面。
故乡的春节只是一味地灰,不见一片雪,我在那样湿润阴冷的冬雨里寻找着故去的关于年少的亲切。不见一个故人,似乎所有的与我相关的人物都随自己的迁移而蒸发。怀念原来是那么疲惫的情感,所引发的遗憾总是特别地深重。因此,我选择到一个全然陌生的都市去温习一个阔别的人。城市于我们总是遥远,我们之所以关注,必然在其中藏匿着我们心尖常年不曾更改的容颜。似乎一切与之相干的事物都会入心,那么枯燥的气象预报,都让人忍不住被一个相关的城市名称触动地抬起没精打采的头,比如深圳,比如南京,比如宜昌,比如重庆……
春运是一场可怕的迁徙,人们像没有翅膀的候鸟朝一个温暖的方向飞,我是其中一只,那么艰难地在狭长的队列后等待售票员施舍一个移动的座位。我从来没有对一个座位如此热衷,在椅子上坐得太久,会连站得欲望也一并失去。我和一群人乘一辆客车朝同一个方向奔驰,听上去如同我们在奔驰,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可以飞翔。转念,或许飞翔是一种比奔跑更疲惫地靠近状态。车窗外的黑夜飞速朝后奔跑,我一寸一寸朝南京靠近。凌晨在一个车站歇过一回,司机把一车的人都轰了下来,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缩着。那对为了坐在一处硬跟我换位子的恋人,在迷离的夜风里对我微笑,让我一会儿回到靠窗的位置,下半夜终于可以打个盹,却觉得自己拆散了别人。原来,我们很多时候都会显得多余。次日清晨就到了南京大桥,司机硬说过不了桥,把我们像一堆垃圾一样丢在了桥底下。我找了一辆绿色的出租开往汽车站。令我肃然其敬的是,这位口齿不太清晰的师傅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解了沿途的景致,诸如雨花台,中山公园,他以为我只是一个独自起程的游客,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找这样一个古老的城市消解一下生命的沉重。而我,只是过来看望一个人,一个如红梅一般坚贞的女人。不过,我享受司机的那份友好。
和我的故乡一样灰冷洁净的城市,不太高耸的陈旧的建筑群,处处昭示着历史。我不喜欢历史,可我喜爱陈旧,陈旧的,往往是亲切的,一种可以触摸的亲切。建筑上每一道残旧的破痕,都留着被岁月抚过的寂静与温顺。浩淼宽阔的江水将血脉在这个城市交错成湖泊,滋润着悬在断裂的近代史中渐渐苍老的辉煌。
到了雯的居住地,我在电话里只是说了个大概的位置,她就急切地挂了。生怕在那样喧哗的车站,自己被来往的人潮淹没,让她再也寻不见踪迹。六年,于时间只是一个简单的数据,于分别,却是个漫长的过程。一个人,别过六年,该发生怎样的转变?只有经历过才懂。
她远远地将电单车停靠,摘下白色的头盔,顺顺头发,抬起头,与遥远的我目光相遇,那么熟络,仿佛久别从未发生,只是接一个归来的爱人。我定定站在寒风里挪不动脚步,怕轻微的声响都会惊醒一场关于相逢的美梦。那一团红色的火焰在远处热烈地燃烧,我搁浅在原地,正一正斜跨的皮包,目光稳定地盯着那个梦里的人,直到她戴着笨厚手套的手朝我急切地挥舞。别得太久,走得太累,实在不必急于眼底的靠近。这个她生活的城市一瞬间变得浪漫而温情。我向那件深红的羽绒服移近,从容而舒缓,全然忘记了途中幻想的热烈与急迫。连一个拥抱也不曾。她只问,冷吗?饿吧?给你买早点吧?我摇着头,贪婪地捕捉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到风霜与更改。通红的脸颊,呼出的温暖的白汽在我的双眸氤氲。微陷的眼窝,仿佛盛装过太多的泪水。她招呼我坐在后座,拉着我冻木的手塞进她肥大的衣服口袋,我的双手在那一刻如此贴近她的身体,她明显地消瘦了。她曾经如此耿耿于怀自己的微丰的身材,如今终于清瘦如此,我却眼眶有些湿润。她约是觉得我的身体在发抖,摘下头盔戴在我的头上,任冷风割伤她的脸。我贴紧她的后背,听得见她心如鹿撞。如此生疏的躯体又如此熟悉。我闭着眼睛,随她穿行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身体微微地战抖。我在害怕什么?仅仅因为寒冷?我不得而知。
她的家人是冷漠的,我是一个迟到的客人,延迟了六年的造访变得暧昧而尴尬。我不介意,只要她在,我不在意任何扎人的目光。长途的颠簸,彻夜的无眠,都让人没有胃口,我草草吃过东西。她提议让我小睡一会儿,可我毫无倦意,只想这样平静地凝视着她,看她来回进出,为我张罗一切。
春节刚过,拜年的客人络绎不绝。她的姨妈对我颇有好感,我们一起吃过一顿晚餐。说实话,吃不惯南京的食物,可吃饭可以拉近彼此的距离,雯不停为我夹菜,说着生疏的乡音。直到我微笑着说,我一个人的碗里几乎已经盛了三个人的菜。她才羞涩地停止了殷情。饭毕,她带我去她姨妈的别墅,因为她的表妹独自在家里做功课。我将手放进在她的口袋,随着电单车在夜风里穿行。忽然,天空中有烟花炸响,一星火花冲上漆黑的夜空,炸开成一朵灿烂的菊花,瞬间凋零,朵朵绽放,在浓黑里湮灭,夺目而闪亮。单车穿过烟花,仿如穿过最灿烂的年华,礼花在身后炸响,猝然绝美地盛开,一声声催放心花遍野。
别墅里的表妹独自守着一豆灯在用功,因为智力先天不足,学业很是吃力。她领我过去,就是帮忙表妹答英文试卷。她就端坐我身旁,相隔不过一寸,偶尔会凑近我询问一些忘记的单词,很多年没有如此亲近,心头忍不住微微一荡。那些流逝的深情似乎陡然苏醒,温暖而忧伤。
那晚,因为家里的房间不够,只好将我安排在她的房间,她自己就留宿在姨妈家。我睡在心爱人的床上,搜寻着她遗留的气味,依旧觉得一丝不真实。那晚,我睡得塌实,而我本来择床而眠,竟就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沉睡。
次日醒来,她说昨夜就已经替我把行程安排好,还说要做我的向导,游览这个江苏的古镇——高淳。我陪她买了一件牛仔毛领大衣,铜纽扣,扣起来要花好大的力气,我就自告奋勇地帮她一粒一粒扣好。她突然泪莹莹地歪着头凝视我,以后你不在身边怎么办?谁来帮我!我不敢回视,假装埋头整理自己的袖口。抬起头来,彼此又装作若无其事。
高淳的民俗古街并不繁华,多是明清的黑瓦白墙,疏可行马的青石街蜿蜒在喧哗的商厦中间,抵抗着苍白贫乏的现代文明。江苏古民宅格局巧妙,藏富显拙。走进去,天井晒进一地天光,迂回曲折,别开生面,愈深入,愈觉得别有洞天,原来开阔掩在狭窄之后。露天的庭院当中一树腊梅寂然盛开,梅香盈室,满屋生香。江南人竟是如此消受退隐的人生,躲在这繁华市井的一隅,磨灭太过充溢的智慧。我在这一处陈毅居住过的古民居里徜徉,任寒凉的冬天的日光泼洒了我一身。好似退回了百年,身边络绎穿行忙碌的仆人正张罗着主人悠闲的奢华。青砖,雕梁,枯墨山水,格子窗,高背靠椅,在这个悠久的古镇里一站就是几个世纪。而身边的璧人看我张大着嘴巴微笑不语。她看得太多,一切显得平凡,才会如此淡定。我独自惊叹着,赞美着,抚摩着。可以触碰的风化过的历史是那样温暖而平滑。
邻旁有座寺庙,挑出的飞檐多出许多气势,张扬着宗教的仁慈。我和她买了两把香,在红烛上点着,青烟袅袅地飘。金墙红柱,雕栏玉砌,尤见当年此地民生富庶,慷慨捐建。撞一声锈迹班驳的大钟,嗡嗡震耳,憋着劲让你醍醐灌顶。城边更为高大的民居随处可见,高墙之下也不过一人半高的双开黑漆木门,把屋外的人对比地那样胆怯。护城湖就在边城,烟波碧浪,清风吹皱的湖面里溶解粼粼耀眼的日光。沿岸的杨柳依然碧绿。淡绿色芬兰木板铺展的无人的渡口,踩在上面嘎吱作响,让人忍不住跳跃。她只温柔地盯着我,任风吹乱自己乌黑的长发,双手矜持地插在牛仔大衣的口袋,招呼我当心,仿佛我不过一个顽皮的孩子,偶尔诉说分别的六年寂静而汹涌的时光。
次日,我们出现在南京中华门的街头。地铁在隧道里呼啸而过,我将她大衣的帽子替她戴好,伸出一只手捂住她一边的耳朵,怕冷风灌入,另一只手抓着横竿。她缓缓将头靠在我身上,左手迟疑地覆盖在我为她挡风的手背上。那一刻,我们彼此都闭上了眼睛,享受片刻的宁谧与温情。隔了六年,你的手掌依旧温暖如初,她说。我沉默。出租车驶向中山陵,茁壮挺拔的法国梧桐站立在曲折的车道两旁,枯萎了叶子的并不茂盛的丛林被风刮得簌簌直响。自始至终,我们静若处子,只是双掌温暖的叠握,彼此各自望着萧瑟的窗外,免得点燃太多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情感。
中山陵的走道笔直宽广,我们雇了一个年轻的导游。当地的女子,红色职业套装外罩一件粉红的大衣,言行舒缓有度,听久了并不流畅的南京人的普通话,她的声音倒也亲切。走了不到十米,大块的雪片砸下来,漫天飞舞的雪絮瞬间迷了人眼,无遮无挡地盖向这座华妙的陵园。我抬眼看见宝蓝色的屋檐在郁郁葱葱的山间庄严地耸立,冷凝的血开始奔腾,建筑本身被设计者灌注了灵魂。好看的导游的解说不曾听太真切,却记住了铜鼎被弹片砸过的凹坑,它见证着屈辱,持久沉默地站立成一个如此苍凉的姿势,与几百级青石台阶冰冷地对峙。
对于国父奢侈考究的寝陵,我并无太大的热情,这个失败到底的悲情伟人用执着成就了一世英名,被另一个更悲情的政治人物虔诚地供奉,在如此悠远广阔的龙脉上筑建了自己的宫殿。他在中国近代史上苍白无力地开场,却近乎完美的谢幕。我携着阔别了六年的爱人瞻仰了他高大的汉白玉塑像,也完成了我们或许最有纪念意义的重逢。
明孝陵住着明朝的贫民皇帝,曲径通幽。除开历史的公论,这个皇帝总算留了这一处世界文化遗产。被白雪覆盖的陵园里有一片宽阔的梅林,腊梅的暗香趁你不备,铺天盖地,鹅黄的花瓣在洁白的雪地里优雅地绽放,让你在惊愕里深沉地感动。这一缕冰凉的幽香,被素洁的雪地衬得格外动人心魄。我与她紧握着手在雪地的腊梅旁完成了一个仪式,这次留影不同于以往简单的纪念,而是注定会到达彼此心池深处的沉淀,成一片恒久锁定的香魂,甚至重过一次生死相许。越是无声的语言,越是深切。我们只是彼此含笑,再次扫视这片淡定清丽的花阵。
别过导游,我们在这片辽阔的雪海里纵情迷失。雪林里掩藏的红墙绿瓦不过一些别致的点缀,闪动的快门留驻了我们放肆的笑容。她抓了一把积雪砸在我早就湿漉漉的黑色外套上,留一个清晰的湿痕。我叠着她踩过的脚印一步步丈量着爱的长度。幸福一直在弥漫,在上涨。我们谁也不提不远处等待的离别,似乎不提起就可以让分别延迟。这场大雪似乎是对我们阔别的六年最艳丽耀眼的弥补。我在茸茸的雪地上聆听着她清脆的笑声,为了填充更加漫长的离别。我们总是那样身不由己地旋转,像这一天飞舞的雪花,偶尔相遇,然后各自随风朝着不同的方向停留在永不重合的冻土。
翌日,母亲让我陪同买菜,说要红烧鲜鱼为我洗尘,尽管这个洗尘来得晚了些。我依旧荣幸。雪还未化,被路人踩得泥泞。我扶着这位养育了这么善良的女儿的伟大母亲,在泥泞的雪地上小心翼翼地走,脚印吱吱地欢快地响,她漫不经心地讲述着她的青春年华,我恭敬地听,真实地感动。我们两个不同时代的曾经如此遥远而陌生的人此刻竟如此亲近。是怎样的缘分,让我远走他乡,去接近这么顽强而慈悲的老人。
离开南京的前夜,她的母亲忽然将我唤到厨房。母亲告诉我许多老人家自以为最实在的真相,她说孩子不过是为了报答才嫁人,她说我是个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早该在六年前赞成女儿嫁给我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婿。可惜我迟到了六年,六年让一个刚烈的女子欠另一个男人太多。我又何尝不是亏欠,却连一个偿还的机会也没有。爱是不是真的只是一笔前世今生的宿债。
雯大清早跑遍了几乎所有的早市,只为买两封新鲜的白糕,按当地的风俗图个吉祥。除开谢谢,我始终无语,所有的语言都苍白,直到母亲流满泪水地看我的背影跨出这个刚刚熟悉的门槛。公车上,雯一直斜倚着我的肩膀。快到站时,她好似下了莫大的决心,睁大秀丽的双眼,如果多年以后,你我都再次单身,我们一定要在一起生活。我用力地点头,与她勾指为盟。那些从未兑现的誓言与诺言,都是怎样殷切地期待。或许,这样的期待就是我们风雨无阻走下去最关键的支点。
我们再次乘坐同一班地铁,看窗外斑斓的霓虹灯流转,好似看到了漫长的六年全记载在这个时光的隧道里,一点点飘忽地在眼底沉陷,冰凉的泪水无声地奔流,对面的孩子怜悯地看我,再看看靠在我肩头美丽的大姐姐,若有所思。玄武湖的湖水太浓,如我心,荡漾的都是压抑不住的激越,要怪就怪风,一旦将轻波吹动,就不管它何时平复。湖前的火车站太过华丽喧闹,容不得一个平凡的旅客忧郁疲惫的眼神。她匆匆跑去购买站台票,背影坚定而落寞。火车的晚点让我们略为欣慰,苍天也眷顾每一次刻骨的别离。为她最后一次扣那粒难扣的铜纽扣。我望着她,以后就得自己扣了,可不能让别人看轻了你,你从来都是独立而刚烈的。她点头不语。只有一个克制的拥抱,我就头也不回地闯进了车厢。之所以不回头,是害怕不舍的脆弱。透过车窗看见她轻轻地挥手,轻轻地行走,我的眼睛又一次匆匆地湿润。六年才重逢,再会又是何年?
火车上漫长的黑夜里,满眼都是南京永远不曾停顿过的白雪。车窗外开始了春暖花开,我却不知道这个封存进记忆最深层的冬天何年何月才会换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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