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四年了。在他生前，我不太理解他，觉得他太迂腐，只关心自己的工作，对孩子并不太关心，由着他们疯长。自己做了父亲之后，才明白父爱如水，点点滴滴都渗透在了心底。

（一）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住农村，父亲在甘南藏族自治州医疗队工作，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只要他一回家，母亲就把两个姐姐支出去，给父亲做白面条吃。我像只小狗似的磨磨蹭蹭地依偎在父亲身边。

父亲坐在小矮凳上吃面条，乘母亲不注意，将卧在碗底的鸡蛋拨进我的碗里，还冲我眨眼睛，不要让母亲知道。其实，母亲早已看到，不说而已。

经过了几十年的岁月冲刷，这件小事总是忘不掉。父子的感情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沉淀了下来，成为了永远的记忆。

（二）

七岁那年的夏天，一天傍晚，我背着风筒布做的煤兜去矿上拣煤，和我一起去的还有好几个小伙伴儿。就在我们准备往回返的时候，天降暴雨，很快山洪暴发。离我家大概一里路的地方有条泄水沟，平时是干涸的，山洪一旦爆发就波涛汹涌，冲得石头像木块似的翻滚。

父亲下班刚一进家门，母亲就吩咐他去找我。天渐渐黑了，面对那条翻滚着巨浪的山水沟，年龄最小的伙伴哭了。就在这时，看到了手电的光亮和父亲的呼喊声，我的心里好激动，好幸福。

（三）

上小学的时候，肚子里闹蛔虫，很厉害。父亲开了一些“宝塔糖”给我吃，这药不难吃，甜甜的，我吃得津津有味，可惜不顶用，反而惊扰的蛔虫在肚子里翻江倒海，课都上不成。后来，父亲自配了一种药，非常厉害，服用了不一会儿，肚子就痛得满床打滚，大汗淋漓，把衣服都濡湿了。妈妈吓哭了，父亲背着我就往医院跑。

山路难行，父亲跑得气喘吁吁。我趴在父亲宽阔的脊背上，肚子奇迹般地不疼了，只觉得很温暖，很安全。

（四）

父亲喜欢下象棋，水平一般，不过在我们那一片还算是鹤立鸡群。受他的影响，我很小就会下象棋，而且在年级小有名气。父亲有的时候还和我切磋棋艺，很有礼贤下士的风度。

一天傍晚，父亲下班后，他的棋友有事外出，技痒难耐，便拉正在写作业的我要杀两盘。母亲的脸色很不好看，父亲只当虚无。

可能是母亲的态度影响了父亲的情绪吧，那天父亲的棋很臭，被我连赢三盘。父亲表情讪讪的，很难为情的样子。母亲忍住没笑，脸憋得通红。

现在想起来，心里还充满温情。

（五）

大姐风湿性心脏病，很重，上初二的时候就因病辍学了。按照当时的医疗条件，大夫断言，这孩子活不过十八岁，更甭说结婚生子了。父亲就是大夫，深知这个病的凶险，可是他就是不愿意相信。一有时间，就钻进书堆里，寻找能够治疗大姐病的药。有大夫劝他：“算了吧，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你丫头就是这个命！”父亲不管别怎么说，还是按照自己的方法给大姐治病。

父亲给大姐配过多少剂药数也数不清了。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父亲听说刺猬能治大姐的病，就进山抓刺猬。那是个很寒冷的冬夜，父亲回来冻得嘴唇还在发抖，手被扎得鲜血淋漓。他笑着从笼子里抓出刺猬，对母亲说，快。烤了给兰儿吃……

这就是我的父亲，为了自己的女儿，能够冒着刺骨的寒风进山抓刺猬的那个汉子。

不知道是父亲的偏方起了作用，还是父亲的诚意感动了上苍，大姐五十七岁了，还活得好好的。她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如今也都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

（六）

文革中，父亲因为是“国民党残渣余孽”被关进了起来，母亲让我给他送饭。

关父亲的地方离我家有七八里路，中间还要翻一座山，饭送去后就冰凉了。父亲接过饭放在暖气片上没有吃，对管教说要出去和我说句话，管教同意了。父亲出来什么也没有说，从贴身的口袋了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的手心。

一颗棒棒糖，是关在一起的“地主分子的孝子贤孙”送他的，他怕管教发现给没收了去，一直藏在贴身的口袋里。

那颗棒棒糖拿回家后，我们兄弟姐妹一人一口很快就吮光了，但是那种甜，已经渗透到了我的心底。

（七）

下乡返城后，没有工作，成天窝在家里，心情很郁闷，愁眉不展。父亲一位老乡在局机关劳资处当处长，母亲让父亲去找找。父亲平生不求人，看我要死不活的样子，硬着头皮拉我去了劳资处处长家。

劳资处处长态度很和蔼，声音也很亲切，说出的话却寒气逼人。大致内容是“根正苗红”的孩子尚且还有没有解决工作的呢，何况像我这样的！言下之意父亲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我们很快从劳资处处长家出来。受此侮辱，父亲拉着我的手在发抖。天已经全黑了，月明星稀，夜风很凉爽。父亲忽然环抱住我的肩膀，狠狠搂了一下，霎那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八）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工种不是很好，装卸石灰，整天灰头土脸的，加之父亲的“历史问题”，找对象就成了老大难问题。父母托人说了很多人家，听完情况介绍，面也不见就结束了。父亲听说有一家的姑娘家庭成分高，不挑家庭和工作，人老实就行。这户人家离我家有二十多公里，父亲在一个周六的下午到去拜访人家，母亲满怀希望等待父亲的胜利凯旋。

夕阳西下的时候，父亲回来了。父亲平时走路腰板直挺，很有气势，部队锻炼出来的。那天的步伐却是无精打采的，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母亲说，完了，又没说成。

父亲一生可能有很多没有办成的事儿，但他都是在以自己的全部身心地去办。

（九）

今年清明节给父亲上坟，培完土，烧完纸，我和弟弟坐在坟前聊天，自然地就说起到父亲。突然，我儿子哭了，声音很大。我急忙问他怎么了，老大的人了还哭。儿子抽抽噎噎地说：“我想我爷爷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呢。”

我不由地鼻酸。回家把这件事儿说给妻子听：“父亲去世两年多了咱儿子才出生，他竟然想爷爷都想哭了！”

父爱如山，父爱也如水，涓涓细流，绵延不断，源远流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