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槛外人”妙玉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第五回《妙玉曲》）。妙玉，大观园栊翠庵里带发修行的一名道姑究竟有怎么样一种精神风貌，让她有如兰花般美好的气质？又是怎么样一种思想境界，令她的才华可以与神仙媲美？妙玉这个人物，留给读者太多的想象和思考空间，也令她的身上有种谜一般的光彩。

妙玉在所留的八十回真本里真正出场的只有两次——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及七十六回妙玉续《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其余的四次只是别人谈话中提及。妙玉在前八十回里始终是神龙见头不见尾。大凡《红楼梦》里，主要人物出场时,对其父母,兄妹乃至祖辈都作一个交待，而对居《金陵十二钗正册》第六位的妙玉，对其出身，不肯多说一句，只在第十七至十八回里交待：“本是苏州人，出身读书仕宦之家”。惟一对妙玉的过去有所了解的人是岫烟。岫烟（邢夫人兄嫂之女儿），言谈举止超然如野鹤闲云（宝玉言），家贫寒，曾租住妙玉庙里的房子，有十年之久，所认之字皆妙玉所授，与妙玉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见六十三回）。一个仅与妙玉有半师之分，言谈举止就超然如野鹤闲云，可以想见妙玉更是有怎样不凡的气度。从岫烟口中得知妙玉最为欣赏的两句诗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解读妙玉，首先要从这两句诗说起。妙玉认为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除了这两句，皆无好诗，所以自称“槛外人”，也就是说只有这两句诗说出了妙玉的心声。这两句诗与《好了歌》里“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道出了同一种心声：无论你生前是贫穷，还是富有，或是风光无限，最终只是一个“土馒头”。究竟是怎样的经历令妙玉能置身“槛外”，看透红尘，俯视众生？

从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妙玉第一次出场时的言谈举止看，她绝非出身一个普通的“读书仕宦之家”，其中最让不解的是：当宝玉打趣妙玉给他喝茶的杯子是俗物时，妙玉答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呢。”就连汇聚天下珍奇的大观园里都没有的宝物，妙玉成堆的宝贝从何而来？这些宝贝是世面上买不来的，唯一解得通的是，只能是祖传。那么妙玉的祖上也一定是：非“侯”即“王”。如果说妙玉祖上不是侯爷就是王爷，那么一个家势显赫的才貌双全的女子为什么要带发修行，遁入空门？对于这一点，书中有两处提及:其一是在第十七至十八回由于大观园园内修有道庵，林之孝家的（管事的头）向王夫人举荐妙玉时有过介绍：因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只得自入空门，方才好了。又提及妙玉师父的遗言：“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其二是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妙玉送来贺贴，落款是：“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正不知如何回贴，偶遇岫烟，从岫烟口中得知妙玉出家皆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这两处,也让人费解:如果妙玉仅仅只为躲避病害栖身于空门,就毫无称奇之处，但事实并非如此。既是家势显赫，为何又“不合时宜，权势不容”呢？如果说妙玉只是如湘云一样，因父母早逝而家道中落，那妙玉也没必要遁入空门，远走他乡。这里可以作一个大胆的设想：妙玉的父母极有可能是宫廷权利斗争失势的一方，而妙玉作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才会“不合时宜，权势不容”。妙玉是迫不得已，为“避祸”才带发修行。正因为妙玉看遍了人间聚散，她的人生经历过大起大落，她才能站在较高的角度冷眼看大观园，这一点在七十六回可以证实：妙玉续《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最后十三句诗里预示了大观园里黛玉、宝钗、李纨等几个主要人物的结局，也预言了大观园的没落。作为有着“通灵顽石”之称的宝玉，他似乎从妙玉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宝玉的现在是妙玉的过去，妙玉的现在是宝玉的将来。他们两人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并不是后续的四十回里所说的那样：宝玉在妙玉那里独乞得梅花和妙玉给宝玉送贺卡，是妙玉对宝玉有非份之想,并由此断定妙玉是个“假正经”。

“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尽管妙玉是繁华落尽，身处逆境，但仍然不改她的傲骨，对权势不阿谀、不逢迎，有主人的帖子,以礼相待方才入住大观园。更值得人称道的是妙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品性，宝玉见妙玉要把那个刘姥姥饮过水的杯子丢弃于门外，便向妙玉讨去送给刘姥姥，让她卖了也可以度日，妙玉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若我使过，我就是砸碎了，也不能给她……”（见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虽说刘姥姥有着下层劳动的人民质朴的本性，但她毕竟代表着一种“俗势力”：为得到施舍，对贾母等极尽巴结，阿谀奉承，甚至不惜自损形象，称自己为“老母牛”。这对于洁身自爱的妙玉而言，是最不能容忍的。如果她能同流合污，就不会“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了。知晓了这一点，她的带发修行就不难理解，遁入空门并不是看破红尘，而是妙玉为独善其身，对俗势力所作的一种抗争。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七十六回妙玉续《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妙玉的“雅趣”在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的第一次亮相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一件珍奇茶具，经刘姥姥之手后，便弃之如草芥。品茶的杯，是绝世的器具，煮茶的水，是五年前梅花上的雪窖藏而成。妙玉的雅趣”是一种“曲高和寡”的雅，一个人思想境界愈高，痛苦就愈深，如站在世纪之巅的尼采，活着的时候，无人可交谈，所以他只有疯掉。妙玉与宝玉，如伯牙与子期，对妙玉而言，在有生之年，得到宝玉的认同与赏识，何尚又不是一种结果呢？一篇文章，能引起别人的共鸣，体会到的是一种愉悦，“高山流水”的思想，能有人赏识，得到便是莫大的幸福。

“君子比德如玉”，中华民族历来把美丽、端庄而有内涵的女子比作玉。玉的本性是柔中带刚，刚而不狂，妙玉，名副其实。无论遭遇什么诱惑、打击和灾难，都能够自始至终坚守自己的本性，这就是女人最为宝贵的一种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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