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礼物山鬼

发表于-2006年03月15日 中午12:05评论-1条

北方,偏僻的山村。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从大山入口处伸进来,像长长的巨人的舌头,路边零星散落的人家在傍晚时炊烟袅袅。路的尽头是梅花鹿养殖基地,群山起伏延绵不断,也不知道山那边是哪儿。

鹿场占地面积不大,一条弯弯的小河绕过,一片沙滩,杨树林。东侧是个池塘,春天有小蝌蚪,夏天涨水时会有红色肚皮的青蛙藏在石缝里。鹿场后院有口摇轱轳的古井,常年长满青苔,年久失修的亭子住着蝙蝠,阴森森的,对着古井喊一声,很久才会听到回音。没人喝这井水,听年长的村人说:文革期间,一个苦命的女人把私生子仍在井里,所以每到天刚放亮时,井口处都能听到婴儿的哭声。

冬天,大雪覆盖整个山村,偶尔几声犬吠鹿鸣,闲散的空气四处飘荡。 

这二十里山路的延伸,让承载我和小妹的山村变得额外偏僻寂静,也许象地毯一样卷起来,会拉近我和城市间的距离。八岁以前,不知道还有粽子这种东西,更别说屈原和《离骚》了。那年,家里买了辆自行车,黑色的大个子,爸在村子里骑来骑去,就是“奔驰”的感觉。以后每到星期天,爸驮着妈、小妹和我去几十里外的爷爷家。一辆自行车,驮不了3个人,爸先驮我,骑上四五千米,放下,让我坐在路边,回头再去驮妈和小妹,骑上超过我四五千米,放下,再驮我,如此反复,傍晚时再骑回来。成长的日子,甜蜜快乐就这么被全部提前预支,洒满了山村的每一寸土地,让人想念。

爸是个稍微有些文化的理想主义者,敢想敢干。80年代末那段光辉岁月里进了城,赚钱买了大房子。转眼负债几十万,又卖了大房子,别说还债,生活都是问题,一个月搬几次家。逢年过节n个黄世仁堵在家里。

我真佩服爸妈那样的逆境中竟能活下来,昔日耀武扬威的的大老板,在大河套筛沙子靠苦力讨生活还债。夏天被太阳扒掉几层脸皮,秋冬季河套是大风口,手干裂成一条条芝麻纹出血,钻心的疼。

爸开始酗酒。有饭必有酒,家里烫着喝,上街到商店凉着喝,屋外干活藏着喝。邻居开出租车撞倒我家院墙,墙缝里掉出100多个袋装白酒的外皮。有一年正月,爸喝醉半夜回来,大门反锁了,他跳墙时被墙边木桩夹住脚倒挂在墙上。

整整10年的劳作。2000年时,倡导维持生态平衡,防止水土流失,监督员巡视在河套上,训斥着这些淘沙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保护着全民最长远的利益。其实,我们这些人哪里知道环保,规划之类的国策,淘沙卖钱生活是大事。日子长一些,再说逆来顺受的惯了,便不再有开始的强烈抵触情绪。环保是精神和物质文明发展的一个重要标志,早晚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会明白这一点的。有些人就是不识时务,闹事儿,被刑拘了。爸也被刑拘了,用手铐铐在派出所走廊里蹲了一夜。不过不是因为这事,爸做过大事也识大体。可正是做大事时借了叔一万块钱填充周转资金,赔了本多少年也没还上。叔起诉了,正好派出所有他同学,爸就这样光荣的做了一回囚。

家里负债的第三年,我读高三,负担不了学费,离开学校到宾馆做服务员。那个年代,星级宾馆选服务员象皇宫选秀女般,要求特别高,我初试就落选了。还是混得好的亲戚托人送我去的 。

在宾馆工作的好处,就是每天接触机关政要,名流商贾。不管是运筹帷幄的领导,才高八斗的文人,还是名车靓女的商贾,都足够让我这只土包子在他们的光芒四射中武装武装自己。

大堂那旋转门,感应门,那电梯,迷宫一样的客房,进去都出不来。穿着讲究的男人搂着美眉,我还以为他爱人真年轻!餐桌上的鱼翅、基围虾、山珍野味,嗅觉都失灵了,还以为最好吃的美味是盐沫烤鹿肉呢!厨房泔水桶里,四肢健全的鸡,大半条的鱼,冷荤拼盘,白酒啤酒,再加三星酒店厨师的手艺,猪交好运了!渐渐的,我很不情愿再把自己当作穷人。

利用工作之便认识了在大公司工作的常利,一米八三的大个,高高的鼻梁上架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喜欢打篮球,在档案室工作。年幼时父母离异,母亲怕再婚孩子受气,带着他和姐姐生活。

他为人厚道,本份,有学问,有固定工作,对我关怀备至,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所以,相识的第三年冬天,我们结婚了。以后庆祝结婚纪念日时才发现,结婚那天竟是西方的情人节,无形中巧合更是甜蜜的理由。

相濡以沫的第六年,儿子洛原降生了。常利和婆婆特别高兴,洛原为这个沉默已久的家庭带来更多的交流话题,更多的欢笑和融洽。常利每天下班回来都抱着儿子在屋子里转,笨拙的换着尿布,满足的不得了。

上帝从来不会把幸福全给一个人。适逢公司精简人员,常利中标了。真是“愁云惨淡万里凝”,下岗是件大事,尤其从白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夜之间变成无业游民,弯儿转得过急,常利病倒了。

他是比较容易受伤害的男人,开导很多日子心情才稍好一些。都闲在家里心烦,条件也不允许。洛原周岁后,我出去找工作,在一家小型对外贸易公司做财务。常利放不下架子找工作,做生意又没本钱。经常找朋友喝酒搓麻将,或研究研究彩票。开始怕他闷坏了,工作的事急不得,又不能什么都不让他做,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怕伤了他自尊心。可慢慢的事情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他以彩票为营生,说中了奖买别墅名车,周游列国,不用我抛头露面找工作。看着几百万的大奖在常利渴望的眼神中花落别家,自己却连十块钱也没中过。

他开始感叹上天的不公平。

入冬的一天,我下班接洛原回家,屋里没开灯,婆婆在厨房张罗晚饭,他黑着脸躺在床上。我以为生病了,伸手探额头,正常,他却把我手推开。

问了半天,他才说:“上个礼拜,下雪的那天晚上,叫你买六块钱的彩票你没去!我找你爸借六块钱他也不借。五百万,五百万的大奖,就是我叫你买的那个号,一字不差……”

“没有这事,你记错了吧?”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用手指着我:“五百万,我会记错?你他妈的就是希望我穷一辈子!”摔门而去。我喉咙发紧,真想拿东西砸他头,可婆婆在场,只能忍了。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托人找了份工作,又和朋友去了次外地,回来告诉我:“火车上有一老太太拿枪顶在我头上,问我是不是常利,要崩了我!”他总有让人吃惊的本事。

我好笑的问:“你改写小说了?”

他对这句话出人意料的在乎,严肃地说:“全世界的人都不理解,我以为你会理解。我差点就死了,你竟然嘲笑我?”我哑口无言,竟有些自责,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呢?

当天夜里,洛原高烧吐了满床,他靠在床头,喊他拿纸巾他充耳不闻。准备带洛原去医院,他却脱衣服睡了。三更半夜,婆婆陪我,第二天近中午才回来,他还没起床。

陪常利去很多家医院,诊断是过度精神压力导致的抑郁症,妄想症。没有治疗的好方法,只能是吃药,家人配合心理疏导。

为了稳定他激动的情绪,我辞职在家。发现他眼部充血,言行过激时,就强制给他吃镇静药。稳当半年后,情况更严重了。每天怀疑我有不轨行为,含沙射影地说谁的妻子看丈夫没能耐跟有钱人跑了。假话说上一百遍就成真了,经常和婆婆偷听我电话。我三天两头添伤挂彩,不是头部淤血,就是吊起胳膊,身上像花斑鱼一样。实在受不了时就躲到妈妈家。

“回去吧,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得认命,或许过几年就好了呢!”每次妈都是这句话。 

没办法,我经常给亲戚朋友打电话求助。开始还有人来观战,久而久之,这马拉松式的疲劳战术拖垮了所有人。如同狼来了一样,怎样的烽火狼烟也找不到一个人。不是他们不善良,是善良的心过于疲惫,敏感度降低了

洛原四岁那年夏天,罕见的暴雨,早晨至午夜一直没停。雷声震得窗子直响。时钟已滑过12点,常利没回来。我翻遍内心所有的角落也没找到一点担心的感觉。隐隐入睡时,楼道响起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我开始紧张,动作片又开演了。5分钟后,跌跌撞撞声停在门口,接下来是脚踹门,比门铃有威力。我用最快的速度去开门。

常利是整个人撞进来的,浑身湿漉漉。脚踏垫踩滑了,他险些摔倒,开口便是:“你他妈死了,才来开门!……滚一边去!”

我听话地滚回卧室。也许是滚得快了让他不满意,红着眼睛,身上滴着水爬上床撕我的衣服,我以冰冷抗拒。如此激动竟能感受到冰冷,他扬手一个耳光:“贱货,你能千人压万人骑,我怎么不行?”

我顿时眼冒金星,咬着牙说:“这出戏都演累了,换点儿有创意的吧!”

这话更刺激了他,抡起拳头象窗外的暴雨:“贱货,你老实告诉我,这野种是谁的?”

在他的暴力下,我无处可逃,也不再挣扎,哀大莫于心死。

如此的闹腾,洛原醒了,看到这样的场景号啕大哭,爬过来拽我,常利一挥手:“野崽子!”洛原滚下床去,没动静了。

我发疯似的,用不可思议的力量推开他,抱起掉在地上背过气去的洛原,搂在怀里手足无措,又拍又叫,半天醒过来。看见我在眼前,他反而不哭了,胖乎乎的小手为我抹去嘴角的血渍。泪水模糊了视线。

常利在这空档作了中场间歇,正准备爬起来。我赶紧把洛原安置在客厅,再用最快的速度套上衬衫,重要东西都放在包里,挂在门口。这是平时的应急预案,但今天天公不作美,预案没法实施,怕洛原感冒。

他终于爬起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平常我一打打你,你就跑,跑啊?今天怎么不滚了?”先是把洛原拎到门外,再把我推出去:“滚吧!再见!”他像绅士一样风度翩翩的关上房门。

惊雷,闪电,地动山摇,楼道口偌大的雨帘。除了怀中的儿子肩上的包,无一可遮雨之物。伸手探包,手机忘带了,站了半天,雨丝毫没有减小的势头。洛原高兴得拍着小手:“快点快点,叫出租车,我都着急上姥姥家了!”我儿子久经考验,练出临危不惧的本事来了。我脱下衬衫,从头到脚包住他,冲进雨里。

路灯关了,马路漆黑一片,只能靠方向感前行着,凭借偶尔的闪电辨别路口。路上的积水汪洋一片,排水井一时流量不够,黑暗中水流过脚背,象在溪中跋涉。闪电划过天际,闷雷在头上方炸响,洛原终于控制不住,“哇”一声大哭,小手紧圈住我脖子,不肯抬头。我不敢靠近路边的建筑、树和电杆,抱着洛原蹲在路中央。马路空荡荡地,没有行人,没有车辆……脸上流的是雨是泪已无法分清。

这风雨飘摇的午夜,电闪雷鸣。我和洛原就如同是洪水中蹲在树叶上的两只小蚂蚁。天地是无限大的分母,我们是无限小的分子,是不在上天视线中的生灵。

好容易走到荆河桥,河水轰鸣,寒意扑面而来,闪电中隐约看见,混浊的洪水翻滚,如野兽般奔腾咆哮,离桥面只有一人高的距离。恐惧瞬间吞噬整个身体,心吊在喉咙。我克制自己不把这危险又无助的信息投放给洛原,便努力平静并告诫自己:别再等了,水势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危险。因为恐惧,开始腹痛难忍,直不起腰,意识也变得模糊,怀中的儿子越来越重,却还明白父母家在荆河桥东,过桥左转200米。只要有一线光亮,就没有比回头路更艰难的!

我问洛原:“你害怕吗?”

洛原稚嫩地说:“妈妈,等我长成男子汉,就能保护你!”

衬衫早已湿透沾在他小小的身体上,依旧瑟瑟发抖。

妈开门时,已是凌晨三点,我抱洛原满身泥水神情恍惚的站在门口……事后才知道,有关部门早已发出洪水警报。

第二天,婆婆打电话来,说她昨晚睡得太实,不知我们走了。

之后的半年里,常利和他的家人竟然没打扰我和洛原。

我带着洛原找了份工作。

在临近一个穷县的幼儿园做老师,教大班语文,数学,日常英语,音乐。洛原送在小班,放学后再接回宿舍。刚去时他不习惯,我每天都在听洛原哭着找妈妈,很多孩子一起哭,我也能分辨出他的声音,孤独而沙哑。楼上楼下,终日受着煎熬,受不了时就偷偷躲到卫生间掉眼泪。

这个镇子,是十字形的街道,幼儿园在东路口的末端。初秋时,对面的庄稼地里是整片的向日葵,碧绿的海洋金黄的鱼。秋风吹过波浪翻滚鱼儿摆动,总让我想起以前在宾馆工作时,5号楼后侧有野生的荷塘。荷花开放的季节,清香盈盈袅袅。我最喜欢下雨时站在塘边,听雨敲打硕大的荷叶,嘀嗒着雨的乐章。

幼儿园的条件很差,师资力量不足。我班有26个学生,老师是我,保育员是我。其中有一个弱智低能儿,两个残疾孩子。就这二十几个学生,还拖欠着学费。这是个以农业为主的山区,冬闲时,很多学生不来上课。我挨家挨户去做思想工作,遇到通情达理条件稍好些的家长,学生第二天会来。不通情达理的,当时就给轰出来。 

元旦后,我没通过律师事务所直接向法院提交了离婚诉状,要求常利和洛原进行亲子鉴定,获得儿子的监护权。

起诉后,常利给我来了电话,要求我拿出三十万元赔偿他,就同意和我离婚,不然就杀了我。并且他家人也作了说客,最后给我冠上忘恩负义,抛弃丈夫的罪名。

进了腊月,幼儿园快放寒假了。园里要举办幼儿春节汇演,各班级开始积极编排节目,做准备工作,忙忙碌碌。这几日不太舒服,半年来经常腹痛,坚持服些消炎药,没当回事。 

正式汇演的前一天彩排。下午,同事发现我头发都被冷汗湿透了,要送我上医院,坚持到彩排结束,已高烧昏迷。

腹部长了肿瘤,需要住院手术治疗,时间定在第二天早上。和主治医生软磨硬泡,手术才推迟半天。我不想让班里的孩子半个月的努力排练因为我而没有机会上台,同时也不希望洛原因我没看他的表演而失望。

汇演结束,洛原寄放在园长家,说我有事出差,许诺过两天接她回姥姥家过春节。经历逼着他长大,他说:“我知道妈妈生病了要住院,不用骗我。你听医生的话,我会去陪你!”

镇中心医院,离幼儿园十几分钟的路。立春前的节气,风很大,天气也不是很好,总象有场雪要来。

天很冷,手术室也没取暖设施,墙面地面能触摸到的一切,冰凉入骨。我躺在手术台上,两眼直视手术台上方圆圆的,强光的,手术室才用的那种灯,它是温暖的吗?耳边听到的,是护士整理手术器械叮叮当当的声音。其实,她在我的视线中晃来晃去,我假装看不到,可越看不到时耳边的声音越高倍清晰。心里也越不听使唤的揣摩护士的动作和器械种类。四肢被牢牢固定了,冷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侵蚀了每个细胞。我重重的闭上眼睛,医生的脚步在耳边响起。

腹部一阵冰凉,刺鼻的消毒水味,接下来的事谁都想得到,我开始紧张。护士交到医生手中的第一件器械应该是麻醉针,因为我能感觉到针扎到腹部挑起表皮推注药水,疼!针穿透皮肤时象用针缝被褥而棉花潮湿了,又艮又涩。

医生拔出针说:“换大一号的针头。”

我意识中心颤了一下,护士发觉我的异样,冷静近乎冰冷的告诉我:“别害怕,小手术!”

医学也包含几何学吗?这大一号的针头在腹部仅有的面积上做了个六角形或者八角形的推注,记不准了,因为疼痛感随之降低。

找到病灶区,第二件器械是手术到了吧?会切多深?会出血还是不会出血?我无聊又理智的分析。

“再切大一点,深一点,来,把这块脂肪切除,对,就这。”

“这瘤还挺怪,估计能有鸡蛋大,这周围的结缔组织应该全切除,不然会继续生成。”

“如果全切除变成个大洞,将来就难看了。”

医生过于冷静幽默的交谈,迅速瓦解了我的理智。胃象有千百只老鼠在啃咬,一股气流涌到喉间,想吐,我下意识的伸手堵嘴,但四肢动不了。血液好像凝固在胸腔以下,窒息的感觉顿时扼住喉咙。我已无法再判断接下来的第三件、第四件器械是什么。

时钟静止了,耳边没有了叮叮当当声。不知是我的过度恐惧跳过了这段,还是医生的动作变得轻柔小心了。总之,我已无法判断自己在清醒与昏迷的那一边。

终于,有个声音若有似无地说:“这瘤直径65毫米,特别坚韧,内部是巧克力状深蓝色的凝固物,无法直接判断属性,通知家属送做病理切片。”

真冷,外面是不是下雪了?早晨天就阴沉沉的。对了,外面哪有家属啊?只有同事在前楼帮我办手续,我试图说话,但发不出声音。

麻醉剂估计要失效了,因为我又可以估计了。腹部表皮是缝针的感觉,还是又艮又涩,叮叮当当声又回来了。

“很成功!”

说什么呢?是切除的成功?是缝合的成功?是合作的成功?还是统统都成功?

护士收器械,医生走了,我没判断出成功的含义。同时,也没发现四肢的束缚解除了。

护士叮咛我,手术刚结束,动作慢一点,等家属到了再起来。我听话的点点头,其实我知道自己起不来。医务人员都走了,最后的小护士出去找家属。

很久很久……手术室的门再没响过。这象停尸房一样的冷。是不是把我忘了?最后的一丝自尊心支撑我想坐起来,平常无法形容的简单今天却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艰难。

第一步成功后,我顺下双腿测试,地上有一双拖鞋,如果跳下去,可能会摔倒,站起来就更不容易。我小心扶住床边氧气设置,看准拖鞋慢慢往下滑,接近地面时,因身体的拉直刚缝合的刀口撕裂般的疼痛,眼前一黑,掉下去了……当眼前再次出现星星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是站着的,长舒一口气,没倒。

四肢冰冷,象赤足走在冰面上,又像踩在云端里,血液象血压计的水银柱迅速下降,大脑的氧气瞬间被抽空,呕吐的感觉翻江倒海似的朝上涌,刀口的疼痛让我直不起腰。手术室的门把手没有进来时那么凉了,门好重好重,我是用整个身体倚出去的。门弹回去后因贯力来回扇动,叽叽嘎嘎溢出生命的张力,这是我唯一听到的声音,竟象风铃般悦耳,冲淡心中浓浓的孤独感。

下雪了,走廊的窗外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比手术室还冷千百倍,我蜷缩着身体靠住墙面,这是最近的依靠。走廊变得好长好长,没了尽头。整栋楼空荡荡的,没有脚步声,变成了坟墓。电话在衣袋里,我摸索着掏出来,手抖得像帕金森氏症,拨不出准确的号码,只能放弃。牙齿紧扣在一起,松不开,我倚着墙慢慢蹭……等待是什么样的焦渴和漫长被等待的人知道吗?

终于,看见楼梯扶手了,心里稍有些喜悦,到那总会有人的。从手术室到楼梯象是经历了这十年的成长岁月,耗尽了生命的全部能量。触到楼梯扶手的刹那间,我内心的强大支柱轰然倒塌,寒冷与身体的疼痛让我蜷缩成一团,蹲在墙角象被遗弃的小狗,全身抖在一起……

雪花仍在漫天飘舞,象万千只蝴蝶安详的、从容的飞。我是孤独的旅人,从遥远遥远的地方徒步走来,又要往遥远遥远的地方去,好累好困,但痛苦的感觉渐渐远了……

楼下匆匆又微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声音飘过来:“园长,园长,我找到妈妈了!”

洛原飞奔过来,趁着还有最后一滴理智的血液,我想抱住他,但冰冷的身体和空洞的心都如同患上了肌无力……

手术的第三天下午,接到法院民事诉讼庭的通知:因为春节已近,我的案子推迟到正月十一上午开庭审理。

术后步履蹒跚时,就捧住法官送我的这束黑色的幽默,娇艳如玫瑰。开庭那天是情人节,也是我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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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简竹 | 荐/简竹推荐:
☆ 编辑点评 ☆
简竹点评:

语言娴熟,叙述生动,期待更好:)

文章评论共[1]个
李德省-评论

透过圆润的文字,看到生活的真谛。期待了!
  【山鬼 回复】:我是茶吧?你闻到苦涩的清香,我尝到清香的苦涩! [2006-5-11 23:37:51]at:2006年05月11日 中午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