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分地
正月元宵的米粉圆子刚吃完,村里人就瞅见米缸、菜坛到处都空了,尽饿得眼珠子转。
金水已撤了家昌的队长,换了他妹婿陈大水。大水外号“太水”。在地方土话里,大与太同音同义。两个报应,天天忙得屁颠屁颠喊开会。太水喊话用的是洋铁桶请家宝敲打成的土喇叭,哇里哇啦的外来户的桐城县口音,吵死人!
大水与金水一样,老家都是桐城县人,都是五十年代他家父母两担箩兜从桐城县挑到这雷岗,歇脚安家、落地生根的。这雷岗公社地处皖、鄂、赣三省交界,从三国以来就人口杂居,口音嘈杂难听懂。大致有楚国方言,魏国淮北北方方言,吴国长江下游的吴音侬语。本地最早土著人是说楚地方言,闷声瓮气,无高八度之扰人;大水的桐城话属吴音侬语,叽里嘎拉,常有声嘶力竭的高八度,吵死人!两个桐城泼妇吵架,半个雷岗村也能听得见,满口泼的全是粪水,听众听得都要堵上耳朵、红着脸开跑。一般,本地土著人不喜欢与桐城人等做亲家,免得吵死!
开会就开会。这时候邓小平三起三落,又从对面江西新建县的劳改农场回到北京了,政策已经有了松动。社员基本上的说话权还是有了。
华南佬发话了。“这种日子没办法过下去了,要饿死人了。民以食为天,不说吃肉吃饭,红苕总得有吧。做鬼也要当个饱鬼哦!”
家宝早就象“遵义会议”前一样,晚上与华南佬悄悄碰头,开了小会,象老毛推举王稼祥做大会发言,矛头直指当权派——严金水。最终目的,分田单干。
家宝说:“是啊!华南大哥说得好!管他上面政策怎么吹!老百姓总是要先把自已肚子搞饱!干部不也是先把自己肚子搞饱,自己一家老小喂饱了,再说开会嘛!”
“这……”金水欲辨无言。
“大家看见了,严委员也支持我们的。管他政策怎么变,我们悄悄分田单干吧!”家宝大声鼓动。
人群一片哗然。
家昌、香娥、春娥、国强、则宝、希贵都举手赞成分田单干。会场秩序大乱。
金水现在已有所觉悟,刚从学习班学习回来,本想整别人,结果反被整,内心酸溜溜地,也把握了政策方向和大局,飞扬跋扈的作风已大有收敛。
“这涉及到大是大非的政策问题,上面还没有精神下来,弄不好要判现行反革命,要抓去坐牢,大家尽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怎么办?”金水严肃地表明态度。
华南佬和家宝齐声喊:“我们不怕,为了不饿死全村全队人,我们不怕坐牢!”
“下面散会。晚上开小会,队委全部参加。华南佬和家宝作为群众代表也参加。”金水宣布散会。
华南佬和家宝心中暗喜。毕竟,金水已经让步,家昌也明显支持我们这一边、这一派。
家宝笑着对华南佬口努 口努 嘴:“毛主[xi]他老人家说了党内无党,不可想象;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嘛!从上面到下面,从古到今,派别斗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为了利益嘛!人无利不起早啊!就象你大年初一都要起早抢牛屎!哈!哈!哈!”
华南佬会意地笑答:“是啊,是啊。”
他不禁暗暗惊叹一向找他“取经”的家宝,已经进步得这样奇快。这学习班恐怕自己真该进一回。
晚上,风更刮得凶,象死鬼一样呼叫。家宝把窗纸加钉了两层“尿素”纸,还是噼里叭啦地钻进冷风来。雪粒子乒乒乓乓地下了一夜未停。
大家继续集中到金水家开小会。金水家婆娘菊花早早地给每人端上了一碗猪心肺面条。那味道鲜美无比。吃了碗里,大家还斜着眼睛看着锅里。
金水发话:“也不是我不敢为大家谋利益,我是老共[chan*]党员,一定要紧跟上面的政策,执行上面的决定。上面没有决定,我就不能决定。”
家宝说:“我们不管,老百姓只管肚皮要吃饭。”
华南佬说:“是啊!说来说去,说一千,道一万,就是这句话最实在,最迫切,我们老老小小张着口要吃的!”
“大家都晓得,生产队人太多,窝了工,太浪费了,瞎种庄稼,正月初三挑牛粪,大家有眼睛都看得见,牛粪都倒地沟里去了。这样种庄稼是要遭雷打天遣的!”华南佬说得唾沫四溅,愤愤不平。
“实在不行,先以试验养猪的名义,划30亩地出来做菜园,再划30亩做猪地,每家大概分到一亩地,种棉花,棉花值钱,比种水稻还强,卖了钱买米吃。”家宝出了个给众人下台阶的点子。
“我同意。”家昌表态。
“我也同意。”香娥表态。
“我没意见。”则宝表态。
“先试试看也不错,尝到甜头了,再干大的。对上对下都好交代。”一向坚定站在金水一边的周金毛也表示赞成。金水和大水顿时被孤立,象孬子一样半晌无言。“遵义会议”的情形也不过如此而已。
“你们要干,你们签字按手印,你们负政治责任。我不参与我不知情。今后不准乱说是我叫你们干的。我保留意见。”
“好。我第一个按手印。我不怕。”家宝说。
“我算第二个。”华南佬把手指伸向了印台。
于是,严家宝、严华南、严家昌、严国强、徐希贵、周金毛、倪香娥、倪则宝全部在分猪地的队委会决议上按上了鲜红的手印。记录人是倪则宝。严金水“缺席”。陈大水“反对”。这是七十年代末的一个值得纪念的冬天。这一次的胜利不亚于朱元璋领导放牛娃的农民起义,夺取了南京城。
虽然,上面制定政策的神仙们天天在打架,但你打你的,我干我的,严家宝、严华南等一干人迸发出了空前的劳动积极性,这回起早歇晚,拖妻带女,把个猪地用农家粪肥洒了个遍。也真天遂人愿,猪地种啥长啥。瓜菜也长得好,口粮解决了一半;棉花也长得好,看得家宝笑在脸上,喜在心里。这江边的黑土地,真是我们的亲娘,有她的奶我们就有奶吃。怪不得前朝的地主拼命的购田买地,你不哄她,她就决不哄你。真是给我衣给我米的亲娘啊。农人与土地就是鱼与水啊。家宝内心这么想。“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也其乐无穷。老毛这句话说得真他娘也有意思。”
三九四九,
冻死老狗,
五九六九,
行人甩手,
七九八九,
河边看柳。
…………
华南佬挑着牛粪,笑嘻嘻地一路哼着农谚走向猪地,他向家宝打招呼。
“小老弟,这回甩开膀子好好干啊!这回是公公‘扒灰’,‘自己干自己’的哟!”华南佬话虽说得露骨的坏,却一语道破真理、深入浅出。
“是啊!自己吃自己的有什么错?那些狗日的干部,看到就想吐他口水,他总想过吃别人的日子,哪有这个天理?!”家宝也笑着答话。
“这个老不死的,么事比方不好打,非要打‘扒灰’的比方。”华南佬的老伴淑霞也笑着骂他。不骂倒无所谓,正所谓到包公脸上描黑字是越描越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华南佬的新儿媳刷地羞红了脸,急忙借口去小解。
家宝家的二孬子江根也在打粪下窝窝,他一头雾水,问:“大大,么事叫‘扒灰’?是不是扒灰粪堆?”
气得家宝直骂:“扯筋死的,大人讲话娃儿只管听,不要问。扒你的妈妈×!”
春娥在一旁急了:“骂娃就骂娃,好端端的又骂什么妈
妈×?你家妈妈没得×?!”
她又说:“二孬子口也 ,比如说来日你长成人了,讨了个老婆,你大大丢了我不要,要与你的老婆相好,那就叫做‘扒灰’,懂啵?”
“哦。”江根似懂非懂。
“生活好了以后,饱暖思淫欲,‘扒灰’的事情就多了。”春娥也信口开河、目光长远预测着对两个臭男人说。
华南佬和家宝再也不搭讪了·通常疯起来乱说,男人是说不过已婚育多胎的婆娘们的。就说这大热天,家家户户老人们送婴儿到地头要奶吃,娘们一排排在地头,当着众人的面,齐刷刷地撂开衬衣,露出胀得奶汁直飞的双奶,甜滋滋地笑着奶娃儿。队长大水看到这场景,常用桐城话怪腔怪调地发感叹——“我们生产队的娘们,当姑娘家的时候还高傲起,奶子用长布绑了一层又一层,生怕哪个男人看男人摸的,一结婚下了娃儿就啥脸皮也不要了,就象老母猪娘——奶也不在怀里,脚也不在鞋里!”
“婆娘奶娃儿,哪个没见过嘛?你妈不也是这样喂你的?”快嘴娘们就要回击他。
更有过分的,七八个娘们互相递了个眼色,一齐丢开含着奶头的娃儿,悄悄冲上去就把大水按翻在地,顺势扒了他的蓝色土布短裤,脱他个现了棍是棍草是草的原形,象提着王八的四只脚,把他提起来,喊起号子—嗨嗬—嗨嗬,拿他的头有节奏地去顶另一老娘的裤档,叫唤:撞油 罗 !撞油罗!
模拟土法榨油的情景。吓得狗日的大水面如土色,拼命求饶。
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惹骚娘们。这奶水还一个妙处,凡是大人小孩被马蜂、蜜蜂蜇了一口,疼得大哭小叫,支撑不了,只要娘们衣衫一扯,奶汁一冲,就立刻减轻痛楚,消除过敏症状。
生产队集体劳动中,男疯女疯的事情,大多是很出格的。这原始的自然的表现多半是少儿不宜的。
家宝出点子搞的土地单干是叫“暗包”,明包是不可能的,政策仍然时松时紧。修鞋匠、泥水匠、木匠、铁匠、卖货郎都要按规定,与生产队订合同,每年年底交钱领工分、分粮食再分红拿现金。交的多,拿回的少,吃亏也要干,因为户口、身份在生产队。
家宝的蜂群眼看着一天天壮大了。本地蜜源——花不够采,他被迫随着花儿走,随着季节四处漂流,成了正儿八经的养蜂“专业户”,但仍然要交钱回生产队买工分。
家宝这时已俨然成了大雁一样的侯鸟,冬天来时,他就张罗国强、希贵用架架车拉上蜂群,赶轮船、坐汽车、转火车,往四季如春的广东、海南赶。
冬去春来,家宝载着更大规模的蜂群,带着满脸喜悦,还带上什么云南白药,避孕的套子和药,带上一叠叠南国风景的相片,带上好烟好酒,穿得洋里洋气地回村了。
“家宝发财了,肯定发大财了!”村里人奔走相告。严金水看在眼里,恨在心里,闷闷不乐,算计着如何将狗日的家产“没收”归队。他夜夜不眠,绞尽脑汁,抽了一根接一根的纸烟。
家宝又翻修房子了,屋基扩大了三倍,再也不用田里打的土砖,要选最好的窑厂烧的青砖,要盖青砖大瓦房。
看着家宝的房梁在噼噼啪啪地爆竹声中架起。它就象三座大山一样压在金水的心里。
“家宝,热闹啊,听说到广东捡了个金娃娃啊?”金水走过来,阴阳怪气地发话。
家宝满脸堆笑地递过“大前门”带过滤嘴的,给金水点烟,金水却把过滤嘴逮反了方向,忙调过头接火。
“哪里哟!就是靠辛勤劳动和老天爷天气好,开恩多打了几桶蜂蜜哟!”家宝谦虚地说。其实,在内心骨子里,家宝对金水之流这种靠当甩手干部谋生是不屑一顾的。
“没有违反政策,搞投机倒把,贩买贩卖吧?”金水充满疑惑地又问。
“哪里哟!雷岗这地方,屙屎不生蛆,有什么值钱东西贩得出去啊!”
说来也是,雷岗这地方有什么东西值钱呢?
金水说完又用猫眼斜眯着去瞟春娥,春娥这两天正享受性爱与金钱的沐浴,满面红光,水色更好,她仍然对金水决不正眼看,一脸鄙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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