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知不觉划过,已步入初秋。纷飞的细雨,给寺院披上了一层云雾缭绕的外衣,愈发显得神秘与幽静。
母亲带领我们兄弟姐妹,冒着如丝般飘散的细雨,来到这座虽然不大,但已逾越千年的古刹祭奠父亲。
寺院建在山脚边,一条悠长的峡谷从它的门前逶迤而过。这条峡谷平时是安静的,暴雨过后,就会浊浪排空,万马奔腾,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峡谷上架着一座木桥,不知道有多老了,似乎进入了风烛残年,颤颤巍巍的。这座桥没有名字,我想莫非是奈何桥?恍惚之间,看见孟婆站在朦胧烟雨间,笑嘻嘻地注视着我们,端着一碗迷魂汤,颤巍巍的……
母亲显然已经轻车熟路。很快,她指导我们在大雄宝殿跪下,大师领着他的弟子,超度父亲的亡灵。梵音响起,从大唐盛世传来,跨过千年岁月,至今没有停止。神秘、庄严、慈悲,我辈凡夫俗子无法领悟其中的真谛。也许,只有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菩萨才能深知个中三味?她居高临下注视着我们——滚滚红尘下的人们,安抚着迷失的灵魂,或者让灵魂悄然离去,在梵音中涅槃?
父亲在梵音中向我们走来,他离开这个尘世已然二十五年了。他依然背着那个药箱,撩开眼前的烟云,跋山涉水,向我们微笑着。二十五年,人生已经一个轮回了,不知道他是否进入轮回之中?他对那个曾经陌生的世界应该十分熟悉了吧?他的微笑里含着几分叮嘱、几分超脱、几分忧郁、几分飘逸、几分祝福……时间凝固在二十五年前,他还是那个慈爱的、微微笑着的医生、丈夫和父亲。
滚滚红尘渐渐离我们远去,缥缈的往事云烟般随风而逝,尘世间的一切,无影无踪、无痕无际。带来的一颗心空阔辽远,在茫茫的天地间飘荡。
思绪被最后的磬声震醒,给父亲做的佛事结束了,光线暗了下来。我们在大殿外焚化了纸钱。我的那一颗心又回到了尘世。我还是滚滚红尘中的凡夫俗子,有着凡夫俗子的忧愁、烦恼、寂寞,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也无法不让我感动。我无法超凡脱俗,一如我无法进入空灵的世界。
雨仍然不绝如缕地下着,带着秋天特有的忧郁和深沉,淋湿了门前的白杨树。不论严寒酷暑,白杨树一直忠诚地挺立在门前。莫非,它就是菩提的化身,归隐在这深山古刹,修心养性?
我们被安排在客房住下,静静啼听雨丝叩响玻璃的声音,似乎雨丝也想停住脚步,进来与我们作伴。窗户无情地把它们阻在外面,雨丝被撞痛了,留下道道泪痕。
淅淅沥沥的声音越来越小,雨停止了,空气还湿漉漉的。
举步出门,天空依然布满阴霾,檐角还往下滴着水。一只老鹰已经迫不及待地飞出来,笔直地落在屋檐上,用尖利的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它显得很安详,灵魂在梵音中涅槃,这里就是他的精神家园。
一间屋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这是慧圆师傅的僧房,慧圆师傅抬起头,对我和气地笑了一笑。慧圆师傅很年轻,二十四五岁,长的清秀飘逸,眉宇间似有仙风道骨。墙壁的镜框里是一张慧圆师傅黄山佛学院的毕业证书,旁边斜挂着一支长笛,长长的流苏水一样垂下来。桌上一方木鱼,一摞经书覆盖着黄绫,有一册半摊开在慧圆师傅面前。慧圆师傅给我沏了一盅香茶,双手合十向我问好。看起来,我打扰了慧圆师傅诵经,略坐了坐,便告辞出来。
僧房又传出慧圆师傅的诵经声。我难以想象,他如此年轻,怎么能保持住清澈明净的心境,安心相伴古寺青灯?他那年轻的心扉是否曾经被有缘人扣响过?红尘中的喧扰是否会在他死水般的心底掀起微澜?也许,他前生有未了的情债孽缘,注定要在此生与佛相伴,在因果轮回中了断情债孽缘?
走出寺院大门,白粉墙上写着“佛光普照”、“阿弥陀佛”八个大字。墙里,梵音阵阵,慈悲庄严肃穆寂静四大皆空;墙外,红尘滚滚,富贵荣华功名利禄如蝇逐臭。墙外蛙声开始此起彼伏,与墙内的诵经声奇妙地组合到一起。
梵音声中,你会抖落一身风尘。曾经迷失的灵魂,曾经被功名利禄渲染的心脏,在这儿得到了片刻的宁静、片刻的净化。佛光普照,照得也是有缘人啊。
富贵荣华如花,转瞬即逝;功名利禄如雾,云开即散。梵音令我激动,激动的本身,说明我还是一颗凡心。梵音真正进入我灵魂深处的那一天,就是佛光撒进我的心中的一天。从那一天开始,我将与青灯为伍,与佛相伴。
西边的天空裂开了一道豁口,晚霞如火,美得令人心碎。我回屋躺在床上。天,眼睁睁地看着光线一点一点地暗淡下来,黑暗来临了。蛙声停了,诵经声停了,万籁寂静。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万丈红尘中,我是什么?生活是什么?生命又是什么?无论你是富贵还是贫穷,无论你是显赫还是平庸,都不过是滚滚红尘的匆匆过客,最终将灰飞烟灭,什么也不会留下。
这个世界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我们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但是,即使是梦幻,我们还是要好好地活着,把这场梦做好,尽管,梦总是要醒的;尽管,结局是早已注定好了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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