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拂女夜奔的那一年，年方十八九。

或许古人寿命短，所以他们成人也早。十八九岁，对今天的孩子，还是青苹果的年龄，红拂女却已经从容地写好了自己的未来。

红拂女“有殊色”，更有胆识。夜访李靖，她“素面华衣”，从容语道：“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未有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路遇虬髯客无礼，李靖将怒，红拂女却“敛袂前问其姓”，以礼对之，与其拜为兄妹，为李靖得一良师。虬髯客后来说：“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略，从夫之贵，荣极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遇一妹。”这番夸赞，两个人都捧到了。不过在我这个读故事的人看，两相比较，似乎“一妹”之慧眼识人，更胜“李郎”一筹。

至于红拂女的胆略见识，似乎也在后来的卫国公李靖之上。李靖到长安，忙着到留居西京的权臣杨素府上献策。虽是义正辞严，批评杨素“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但其“聘辩”，无非还是希望这大人物能提携自己，走上仕途。红拂女夜奔之时，李靖还颇有顾虑，问：“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红拂女答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原来此时连杨素府中诸女子，都已看出大厦将倾，正各自纷纷寻前程。李靖此时来攀援，岂不糊涂？

事情果不出红拂女所料，“既数日，闻追访之声，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马，排闼而去”。一对有情人，安然脱险，扬长而去，也写就一段传奇。

十八九岁的红拂女，这份聪慧、果敢，如今的女孩子，有几个能比？

可话又说回来，正因为年轻，正因为近在身旁，红拂女指杨素“尸居余气，不足畏”，也忒小瞧了这位文武全才的权臣。杨素其人，年少时就有大志，不拘小节。及入仕，周武帝勉励他说：“善自勉之，勿忧不富贵。”杨素毫不客气：“臣但恐富贵来逼臣，臣无心图富贵”。这话绝非虚言，杨素一生，治军严明，将士为之所用，南平江左，北却突厥，史载其“战无不胜，称为名将”。他能言善辩，才艺风调，亦为一时之杰。《乐府诗集》卷二十一收录了杨素一首诗：

漠南胡未空，汉将复临戎。飞狐出塞北，碣石指辽东。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兵寝星芒落，战解月轮空。严鐎息夜斗，骍角罢鸣弓。北风嘶朔马，胡霜切塞鸿。休明大道暨，幽荒日用同。方就长安邸，来谒建章宫。

气势之恢宏，胸襟之豪迈，即便在中国历史上最富朝气的唐代，又有几人堪可比肩？

红拂夜奔，对当时处于弱势的李靖、红拂女来说，是大事，或许生死攸关。但作为强势一方的杨素，却未必肯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杨素府中姬妾上千，童仆上千，逃掉的恐怕也不少，若每桩都认真去追拿，我看他早都忙也忙死了，气也气死了，恐怕没工夫去想什么平陈、击突厥、平汉王的事儿。更何况，杨素本是性情中人，是懂得欣赏别人的人。按《隋书》的记载，李密、李靖等人，都深得杨素赏识。杨素举荐的官员，惩处了杨素的家人，杨素心中也毫无芥蒂。有位好开玩笑的秀才侯白，看到杨素退朝，戏言：“日之夕矣……”这是《诗经》里的话，下头一句就是“牛羊下来”。虽是说当时天色已暗，但也暗含着打趣的意思。杨素哈哈大笑：“以我为牛羊下来邪？”可见他本是一个懂得情趣的人，有气量的人。

还有那个历史上极其有名的故事——破镜重圆。故事说隋灭陈之际，陈后主的妹妹乐昌公主和丈夫各执半枚铜镜，为日后重逢之约。后来，乐昌公主果然沦落为杨素的姬妾，并深受宠爱。她的丈夫徐德言万里寻妻，来到隋都大兴城，也就是后来的唐长安城。每逢初一、十五，徐德言都会到市场上寻妻。终於有一天，在长安的市场上，他遇到一位老者高价叫卖半枚铜镜，正是妻子手执的那一半。徐德言拿出自己保存的另一半铜镜，合为一镜，赋诗云：“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乐昌公主得信后，潸然泪下，不思饮食。杨素得知此事后，为之动容，他很大度地成全了这对夫妻，并资助他们回到江南，携老终身。

杨素晚年，自知受隋炀帝猜忌，有病不肯服药，但求速死。红拂女或者因此称他是“尸居余气，不足畏也”，乃敢率性逃亡。

其实杨素是懂得放手的人。他放走自己宠爱的乐昌公主，成全一对有情人。他在富贵到达巅峰时，放弃自己的生命，留得身后荣名，也留给子孙一条生路。在那个以家族荣辱至上的时代，他走的其实很从容。

那么，这些背他而去的姬妾，又何必紧紧抓住？

很巧的是，杨素府中姬妾上千，留下名字的就只有红拂女和乐昌公主两个人。而这两个女人，都因为爱情，名垂千古。

杨素自己的爱情呢？好像没人知道，只知道他老婆郑氏是个悍妇。某日，杨素被老婆气极了，破口大骂：“我若作天子，卿定不堪为皇后！”郑氏毫不示弱，揪住这小辫子告到隋文帝那里。还好，皇帝和杨素关系不错，也知道这人无非率性而已，只是免了他的官职。其实爱情对于杨素，应该并不重要。走在权力与富贵道路上的人，还有更重要的追逐。

杨素其人，前半生功勋卓绝。后半段，大概因为跟那个有名的“暴君”隋炀帝混在一起的缘故，正史上说他的坏话很多。而对于唐人所修的《隋书》，但凡里头有对隋人的褒贬，我总是带着点疑心去看。一朝天子一朝臣，有些事真真假假，谁知道水分有多大。因了乐昌公主和红拂女的缘故，我跑去问专爱给古人翻案的老师，怎么评价杨素哪，能不能给这个历史上的“奸臣”也翻翻案？老师沉吟半晌，说“为人臣下，有弑君之疑，就这一点恐怕也没法给正面评价”。我心有不甘，腹诽：帮隋炀帝弑君就不对。若他是弑君后，自己当皇帝，再立一朝呢？不也就成者为王败者寇了么！　

我说的自然不算。《隋书》本传末，唐人给杨素作了最终的评价：“外示温柔，内怀狡算，为蛇画足，终倾国本”。

本文已被编辑[薄云残雪]于2006-3-14　20:40:38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