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有拜保保的认亲习俗，干儿干女管男的叫保爷、女的叫保娘。说拜了保保就能顺顺悉悉地长大成人。尤其是病痛多的孩子。

母亲说，我小时侯身体很差，象干豇豆一样瘦。所以拜了好多保保，当然也就有好多个保娘，其中富保娘有，穷保娘也有，据说还有个叫化子保娘哩！但我，记忆最深最清晰，她的形象至今还悬挂在我灵魂上空的却只有一个保娘。她姓李，是我杨保爷的妾，俗话说的“二房”，更俗叫的“小老婆”。这怪难听的！

记得，我三岁时，我们家从市中心前往比较偏远的城乡结合部的狮子湾。住在一排小青瓦平房里。房子前面是潺潺流淌的马跳溪，后面是青翠的小山冈。房子座北向南，一排三间正屋，一头各有一间偏房。我们和保娘家分住两头。他们在西，我们在东；中间的房子开着双扇门扉，较宽敞，可能有二三十个平方米罢，是我们两家共用的“堂屋”。堂屋里摆着两张四方形饭桌，一道门进出，同时抹桌子摆碗吃饭，谁家碗里盛的是干是稀、是好是孬，一目了然。谁家哪一天吃好点的菜肴都要铲一些起来端到另一张桌子上去，真是“两户无猜一家亲”，惹得街坊邻里们艳羡不已。

记得，迁去刚迁居狮子湾不久，我年仅三十多岁的父亲就患霍乱症离开了我们。主心骨倒了，我家的处境即每况愈下，贫困就像撵不走的狗一样死赖在我家了。保娘的家境要好一些，时常接济我们。每到逢年过节，保娘家就要送一大块宝肋肉、一口袋米什么的给我们……

杨保爷娶了两个妻子，我们分别叫大保娘和保娘。大保娘叫邓淑贤，是岩上乡间的人。她勤劳、简朴、忠厚、善良，但蓬头垢面，衣着邋遢，让人见了总是很不舒服。可她很喜欢我们，从屋前屋后的地里掰回的嫩包谷，总要烧一两只给我们吃。她生了两个儿子，大的比我大，小的比我小。我们之间称兄道弟，十分亲热，在一起玩，也从不“过孽”。

我更喜欢亲近的保娘叫李孟贤，她的头一个男人背叛了她，她嫁到杨家已是“吃二道饭”了。那时她才二十几岁，高挑的身材，丰满的体态，稍嫌长了点的脸庞白生生的笑眯眯的。她衣着漂行，整洁，特别是她最爱穿的一件阴丹士林旗袍，把个颀长绰约曲线优美的尤物般的胴体勾勒得尤为可人。她说话做事，一颦一笑都另人产生好感甚至是激动。我非常喜欢接近她，总觉得她特别好看，让我见着悦目；还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儿，使我嗅着舒心；尤其是她叫我的乳名“三三”时的声调儿，如同浸了蜜糖一样地甜滋，叫我心头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来：是亲近？是幸福？是安全？是爱她？是被爱？还是其他的什么？我也说不清楚；而我说得清楚的是她美丽、善良、贤惠、很疼爱孩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保娘一生中没有生过孩子，所以她忒疼孩子了！

有一回，我和弟弟去山上打兔草，由于贪玩，天已黄昏，一看背篼底都没有遮住，连忙胡乱地扯了些草赶回家来。母亲生气了，要打我们。保娘见了，忙跑过来一抱保住我，帮我们说情，并耐心地给我们说：“三三、幺弟，快给娘认个错儿，以后出去做事，要快去快回，不要让你娘挂欠才好，啊！”我直点头。她叫我快去给我娘认错；但我好不想离开她温暖的富有弹性的怀抱啊！

我六岁那年，见大保娘的大儿子大沛哥要去对门小学念书了，我就在母亲跟前哭闹着也要同大沛哥一道去念书。母亲搂住我直是落泪：“儿啊！我们家一天才吃两顿稀饭，那有钱供你读书哟？你大姐都退学了呀……”保娘听见了，走过来，用她圆浑柔嫩的手拍着我的肩膀说：“三三，你想读书，是好孩子，等你保爷回来，我跟他商量商量看，啊！”我哇地一声扑在了她温暖的怀里哭了……

当天夜里，一向慷慨的保爷在他的娇妻我的保娘的撺掇下，二话没说答应了给我出学费，使我在第二天就跟大沛哥一道走进了学校的大门……第一次在正二八经的“学堂”里，捧读我国古代圣贤们的一些经典著述；拿起“毛家女子竹家郎，走路又乖巧，说话又在行”的毛笔来描红涂黑，操练承传中华民族文明的汉字……这可是我人生旅途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的一件大事啊！不是么？一个成天价不是帮母亲做事就是和邻居的小伙伴们疯玩的野孩子，终于有机会走进人们一向认为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文明殿堂接受人类文明的熏陶了啊！即便，在我三岁时，我的母亲业已教会我背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之类的唐诗了。

现在想来，由于保娘的撺掇，使我得以跨进学校的大门，对于我知识的增长、对于我兴趣爱好的形成、对于我终生志向的选择是有着多么重大的初始意义啊！

冬日的晚上，我母亲喜欢去保娘房间里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摆龙门阵。我、大姐和弟弟也跟了去，同保娘一家挤在一起，热乎得如同一家人。任凭寒冷的北风吹舔着薄薄的窗纸嚓嚓作响，任凭房间里的煤油灯火呼啦啦地跳，保娘总爱操着圆润的嗓门儿，教我们拍着手唱儿歌：

斑竹桠，苦竹桠，

对门对户打亲家。

张家儿子会写字，

李家姑娘会剪花。

大姐剪朵灵芝草，

二姐剪朵牡丹花，

三姐剪不来，

丢落剪刀纺棉花，

纺一根，哭一声，

打湿罗裙高高扎，

打湿花鞋万千针……

母亲就教我们打佛曲子。什么：

观音菩萨嘛坐石哟岩，

一根茨菰嘛掉下哟来，

茨菰死了根还在，

我娘死了嘛不回来哟，

佛也——南无阿弥陀！

有时，保娘教我们借着灯光，将手比合做成灯影狗、兔子、龟或狼什么的，在蚊帐上打斗，很是有趣。有时，她会扬起她那白嫩的手，揭开条桌上那对青花瓷坛的盖儿，取出几根鸡骨糖、几枚金弹子抑或一大把炒红苕干儿来，分给我们和她家的两个孩子吃。我们一个个吃在嘴里，甜在心头。有时，我也会翻翻条桌上保爷的一大摞书什么《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好多好多。当时心想，长大了我也要买很多很多的书，放在书架里。

那时没有风扇，当然更没有空调。夏天，保娘喜欢到我们房间里睡午觉。因为我家有一铺“凉栈”是斑竹做的，那是还没有生我大姐时，我父亲从母亲的老家南溪县大观乡山里做回来的，黄亮亮的，很凉快，很柔软，如将两根板凳稍稍架远一点，放上凉栈，就像今天的席梦思一样的富有弹性了；而我母亲为了全家四口人的生计，一天忙到晚，是没有时间睡午觉的。于是总邀请保娘过来：“他保娘，这边来睡吧，凉快啊！又没有外人。”保娘也十分乐意。不知为什么，每当保娘在我家午睡时，我总有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感觉在鼓捣着我的心，走路，做事也就轻手轻脚的了，深怕吵醒了她。

那些年的夏天没什么防暑降温的设施，所以也就感到十分燠热。三伏天，保娘在家时，总喜欢只穿一条裤衩，身子的其他部位几乎都全裸裎在外。今天看来似乎有点儿不可思议，但当时倒没什么，觉得非常自然。也许是这座房子里只有保爷一个真正的“男人”的缘故吧？所以，只要保爷不在家的时候，我的母亲有时也将白布汗套儿领下的扣子解得低低的。有一回，我从保娘睡的凉栈旁边经过时，我的视线在保娘的身体上驻足了，我望着她美丽的睡姿，望着她雪白的胴体，心跳突然加快了，我真想上前递出嘴唇去……这时，保娘突然翻了下身。我下意识地匆匆跑出房间。啊！我都怎么哪？我回味着，忽然觉得她像我见过的有一个人，像我曾经在一本什么书里看见过的一幅色彩浓重的画上横卧着的luo体女人。但我不知道那画上的女人是谁？知觉她很美。后来，我曾好几次梦见过一个美luo体女人躺在丝丝绒毯子上，高雅而美丽；但，我不知道她是我的保娘还是画上的那一位？

当我知道这画上相貌美丽的身材苗条的心境宁静的女人叫维纳斯，她是司爱司美的女神，而那幅画是威尼斯艺术大师乔尔乔内的杰作《睡着的维纳斯》时，已是我上高中时的事了；而这时保娘已不再去我们房间午睡多年了。

那一年，杨保爷做事的盐井，卤水枯竭了，关门了。保娘家的生活也就急剧地贫困下来，几乎和我们家一样了。于是，保娘那嫋嫋娜娜的玉体那柔柔嫩嫩的双手也就加入到了我母亲的行列——帮人洗衣浆裳、做小生意。保娘和我娘共同策划在我们家门口的马路边上搭起了一座小小的茅草棚，冬天炸浑水粑卖，夏天卖凉糕。我原以为女神似的保娘什么也不会，没想到这一姣美的身躯竟然也能担承各种粗活儿，而且她做的粑、磨的凉糕、点的豆花儿什么的都忒好。

一个炎热的周末，我在市里读书回来，见堂屋里气氛怪异，凄惨惨的，正张惶时，保娘走出房间来，哭丧着脸说：“三三……你大保娘已离开我们走了……已经送火葬场了……”说罢她双把眼泪直淌。我也潸然泪下了。

后来，我结了婚，赓即有了孩子。保娘抱着我的儿子爱呀亲呀，如象自己的亲孙孙；我儿子也总缠着她“婆婆”前，“婆婆”后地叫个不停。即便，保娘已全然没有了年轻时的风韵，她的皮肤不再白皙了，身体干枯了。由于她过去的丰满这一下子瘦下来后，使她的皮肤凭添了许多皱褶。惟有她的肚子特别大——她患肿瘤已好几个年头，已站立不怎么稳当了；可她还常常移动脚步，穿过堂屋，来到我们的房间门口，倚着门方，看我的小儿子，嘴里总叨念着“真乖！我的小孙儿真乖！”随后，她又下意识地用干枯的手摸摸自己翘得高高的像即将临盆了的肚子，再默默地移动双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没过多久，我的保娘就被那个巨大的医生说是良性的肿瘤夺去了生命。对于她的死，我曾在心里责备过我的保爷和两个干兄弟：如果能去一个好一点的医院比如说“川医”看看，而不是只吃那些个草草药的话，说不定我的保娘还活着哩！因为她只比我至今健在的母亲年长一岁呀！

我的保娘一生中没有生过孩子，她却最爱孩子，不管谁家的孩子，她都爱。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她爱我，爱我们姐弟仨；当我们有了孩子，她爱我们姐弟仨的孩子。遗憾的是我们这些当“孩子”的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报答她啊！俗话说：“干儿干女酒肉亲，没得酒肉不相生”，而我和保娘之间的“相生”决不是“酒肉”所能粘合的啊！

有偈语云：“心外无佛，佛外无心。”其实，世界上的神原本也是人，人们信奉他，他也就成了神；大家信奉的是大家心目中的神，个人信奉的则是这个人心目中的神。

我不知道，海外众女神中的那个司美也司爱的维纳斯是不是也司爱孩子，但我知道爱孩子也是一种爱，而且是更高尚的爱；因为那是没有欲望的爱啊！我也知道我们中国的神有一个爱孩子的送子娘娘；可是，她们都确乎距我太过遥远了，太过虚幻了。惟有我的保娘更靠近于我，更亲近于我，她佑护过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是她率先点燃了我的人性的“原欲”，享受了爱的幸福，同时也绾下了迷惑的“结”，也是她解开了那个恼人的“结”，使我没有迷失在下意识里，而是安全地越过了危险的俗话说的“童关”，而一举长成了真正的“男子汉”……

我想，如果不是佛转法轮，前缘今结，怎么会有我人生旅途上的这一段良美之际遇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