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一个雨雪天，我去医院探望一位朋友。坐了没几分钟，听到一片嘈杂之声，是从楼上妇产科病房传出来的。我上去看个究竟，妇产科医师办公室地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婴儿，表情呆滞。我问了一下情况，原来这孩子一出生，就患有脑瘫，大夫的意思是放弃治疗，即使以后治好了，也是白痴。他不同意，说这是他的孩子，倾家荡产也要治！就在十分钟前，孩子还不满二个月，大夫宣布孩子不治身亡。过了一会儿，那汉子突然醒悟了什么，冲着大夫跪下了：“大夫，我儿子身上还有热乎气儿呢。救救我的儿子，求求你了！”可能是这样的生离死别见得多了吧，大夫并不为所动，两手斜插在衣兜里，淡然地说：“他一点儿生命体征也没有了，那是余温。”大夫挥挥手，示意把孩子抱走。汉子更紧地抱住孩子：“儿子，我的儿子，你别走，别走啊。”野狼般的嗥叫冲出病房，在寒冷的空气中颤抖。接着，他的眼泪蓬勃而出，势不可挡，脸上横七竖八的泪水和鼻涕，边哭边诉：“儿子，你还没有名字，你还不会叫爸爸妈妈，你咋就狠心走了。既然这样，你何必来到这世上……”

他的妻子从病房出来，蹲在他面前，抚摸着他的头发，母亲一般温柔地说：“别哭了，啊，这孩子是骗我们来的，他和我们有缘无分。听话，别再哭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再给你生！”

男人听话地站起来，抹抹眼泪，跟妻子走了，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一个大男人，为一个注定除了拖累不会带来任何好处的婴儿，竟然如此失态、如此放肆地号啕大哭，我心里生出许多感慨。是啊，看着妻子的肚子日益凸起，他心里一定充满期待，在那段日子里，他是多么幸福，他可能会为未来的儿子设计一百种、一千种人生道路，唯独不会想到他的儿子象颗流星一样划过，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那位妻子带给我更多的是感动，也许她的丈夫对她并不是很好，可能还会经常责骂她，甚至打她；还可能不关心她，甚至漠视她。我相信，孩子死去，她的痛苦并不比丈夫小，孩子是在她的肚子里，伴随着她的心跳，一天一天长到了九个月，就像太阳冒红了，喷薄而出了，却刚一出世就陨落了。可是，当灾难降临，妻子却能本能地表现出一种母爱，这种不仅表现出对儿子，也表现出对丈夫。这种母爱像涓涓细流，虽不起眼，经年累月，就能穿透世间任何冷漠和痛苦，她能使懦夫变成勇士，也能使屠夫立地成佛。

我突然想到了妻子，想到妻子生孩子时的痛苦。那天我守在她的身边，她头发被汗水浸透，一捋一捋耷拉下来，嘴唇都咬破了，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在我的手腕上攥出了五道鲜红夺目的指印。当儿子的第一声啼哭穿过黎明前黑暗的时候，妻子笑靥如花，脸上洋溢满幸福的光芒。从一刻起，我忽然有些明白什么是妻子，什么是母亲。

这个故事让人心酸，我再讲个轻松点儿的。还是我妻子生儿子的时候，和妻子同病房一个来自乡下的孕妇，她男人护理她。女人爱说，男人木讷，和待产孕妇说话还会脸红。女人已经过了预产期，还没见动静，医生给她用了催产素。傍晚时分，催产素见效了，孕妇的呼叫声惊天动地：“哎哟哟，我的亲妈哎，疼死我了……咋这疼哩。这哪是生儿子啊，生总统，生主[xi]也不能这疼啊。”她忽然意识到了罪魁祸首是谁：“都怨你呀，都怨你，都是你造得孽哟。哎呀呀……你这个流氓呀，图一时舒服，害老娘受这份疼啊……”男人忍不住反驳一句：“你消停消停吧，那个女人不过这一关哩……”女人接着骂：“放你的臭驴屁呀……哎哟我的妈哟……你咋不生生看呐……哎哟喂，小祖宗喂，你咋就跟你娘过不去呐，要疼死你娘啊……”男人说：“忍忍就过去了，啊，我也替不下你，我要能替下你早就替你了……”女人一把向男人抓去，抓的男人满脸金光灿烂：“你说的咋这好听呢……人家结婚，十八辆小轿车接，还到城里照婚纱照哩……哎哟哟，你哩，弄了一台出租车就把我骗到你家了……我跟你可倒了十八辈子霉呀。买了个耳坠子，还是有机玻璃的哟，你这个无良贼呀……哎呀呀，我苦啊，在你家牛马一样干活啊，还要给你生娃呀……”男人嗫嚅着说：“那咋办哩，等你生完娃儿，我再弄十八辆小轿车接你一回？”女人狠狠往男人脸上啐了一口：“哎呀呀……还有脸说……俺一个黄花大闺女，让你糟践成这样了，你还想让俺转着圈儿丢人呐……哎哟哟，我不行了，不行了……你个死人，还不快去喊医生……”

两个小时后，孩子出世了，是个儿子。女人被推进病房，脸上阳光灿烂。男人喂她喝了两碗小米粥，又吃了五个鸡蛋，体力渐渐恢复了。她抓着男人的手问：“俺是不是骂你了？”男人说：“骂得好。你生娃这么辛苦，我又帮不上忙，还不该骂！”女人笑了，轻轻抚摸着男人的脸说：“说啥傻话哩，女人不生娃生啥呢。哎哟哟，你脸上咋这么多血道子呢。哎呀，我抓得吧？你老疼了吧。我这婆姨咋这么混蛋呢，抓汉子的脸，让你咋见人呢……”男人憨厚地说：“不咋，过两天就好了。只要你们母子平安，把我的脸抓成烂葫芦也行。男人，就是难做人么……”

是啊，他们有了孩子，太阳在他们的呵护下横空出世。从此，一个完整的家诞生了；从此，他们将共同抚养这个孩子，让他在爱的阳光雨露下茁壮成长。因为有了儿子，他们才真正拥有了亲缘关系；因为儿子的血管里，流的是两个人的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