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都被一个浅显的问题所困惑。那就是:诗究竟是什么?这个中学生的常识性问题已经在众多的文本里阐释得清清楚楚。但我仍然疑惑不解。在读了詹海林的诗集《我的茅屋向着太阳》后我终于明白:诗,从言从寺,就语象而言,它应该是“寺庙里的语言”。肃穆、庄重、虔诚,抑扬顿挫,余音缭绕。只是这座寺庙不是嵩山少林寺或者西湖的灵隐寺,而是诗人们内心深处的神殿。“故事的页卷早已发黄翻开/都像寺院晨风/清冽而凉爽”《华南寺》。不言而喻,在充满欲望、聒噪和无限可能的后工业社会中,总有一些敏感的灵魂企图涉过尘世光怪陆离的风景,去登陆宁静、安详的心海岸边,以期完成生命本原的价值皈依。
当一切的追求像绵延不息的省略号
距离人生的春天也就不远了
桃李芳菲满园一只诗歌的蝴蝶虽然普通
却可以进入一朵花的内心
愿意为一朵花的生死流泪
飞翔的蝶翼,是多么的
纯净透明和柔软 《写诗的意义》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向精神家园靠近的姿态。在东方后工业经济生活中,某种竭泽而鱼的工业经济范式和短期利益最大化经济理念所缔造的现代城市文明,对于人性的挤压甚至勒索是空前的。无论是显赫还是卑微,无论是麻木还是痛苦,作为生存单元的个人,无不面临着世态炎凉的生存压抑和以邻为壑的深切孤独。“一个冬天消失/他把头颅挂上石榴树桠/等待闪着绿焰的磷火/把一树石榴花烧开《痛苦的诗人》。而在人类所有灵魂中,诗人无疑是最敏感的那个,因为敏感,所以才异常痛苦。“城市之夜”的眩目灯光和林立楼宇,使这位徜徉在珠江三角洲的游子踌躇万千。“辉煌的灯火,抱着别人的城市/他爱的幸福姑娘,依偎在/幸福人的怀里。半夜,一粒星星/照着一张舒适的大床”《城市的灯火》。当梦想与现实狭路相逢之际,突围的意义昭然若揭。诚然,工业理性正潮水般席卷着人性最后一息温存,随波逐流还是突围而去,这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
不知不觉就成了城市的主人
某一天驾车经过火车站汽车站
那个远去十年的日子
突然跳了出来
高声向我打招呼
原来它一直刻在
天桥下的水泥柱上 《陌生的城市》
我要修理好被老鼠咬破的箩筐
我要磨利生锈的镰刀
将一个成熟丰满的季节
收割到粮仓里 《我的茅屋向着太阳》
在詹海林的诗作里,你所能清晰地感受的是一种类似顾城风格的真切话语和情感幻象。没有纷繁的意向,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溢于情表的愤慨或者焦躁,只有一种经过内心省视后的坚韧意志和对精神家园的深情渴望。越过城市炙热的天空,在遥远的记忆尽头,田园乌托邦召唤着他筚路蓝缕的追寻信念。“热爱光明的河流/被黄昏刺穿心脏/一支暗红的血脉/滚滚东流”《夕阳西下》。这脉暗红的血流,不就是千百年来人们孜孜不倦的突围意志吗?当然,对于诗歌的社会作用没有必要夸大其辞。它不具备投鞭断流或者点石成金的神奇力量,更不是阿里巴巴的“芝麻开门”咒语,甚至还不如某些气功理论那样立杆见影地深入人心。充其量它只是一些敏感灵魂孤独或者痛苦的梦呓和聒噪,丛生或绵延人性和人格尴尬的星星之火。但不能忽视它对人类心灵潜移默化的影响乃至感召。在冷漠的“城市之夜”的巨大压力里,咀嚼着屈辱与陌生,遥望地平线一头的家乡,通过对童年记忆的亲切回顾,田园乌托邦就这样在他的笔下依稀可辨:
我听到了梯子和水桶打架的声音
一只猪呼救和一箩筐谷子跳舞的声音
一个女人和几个女孩哭泣的声音
后来,都被风叼走了 《关于一座村庄》
柔软如少女腰肢的麦苗
一地的翠色扫去冷冬的灰暗
清明的蜻蜓
摇着透明的翅膀飞来之时
太阳倒下来的油漆
把旷野染成金黄 《消失的麦子》
遥远的乡村正在柔软的牛背上等待她吹笛的牧童。对乡村田园的眷念,如果仅仅停留在对炊烟和鸟语花香的无限缅怀,那么,这种隔岸观火的情感很值得怀疑,至少是一种矫情,根本无法塑造真正意义上的生命价值的心路历程。没有负担的跋涉是无谓的跋涉。在“怎样都行”的达达派隔代遗传的中国伪先锋派诗歌旗帜下,从网络中充斥着的大量的用尚未驾轻就熟的汉语语境和囫囵吞枣的西方概念所苦心经营的巨大思想迷宫里,我们可以一目了然窥见缺乏生活底蕴和价值关怀的诗歌作品无人问津的尴尬境况。一方面是类似于直白的、俗不可耐的市民口语,肆无忌惮地蹂践着诗歌审美价值。另一方面是诘屈聱牙的、故作姿态的哲学训诂,别有用心地颠覆着诗歌美学。在没有旗帜的网络时代,谁都可以成为旗帜。这无疑令众多蜷曲在生存阴影里的卑怯灵魂蠢蠢欲动。摩罗曾经愤怒道出:“卑怯的灵魂总是卑怯地徘徊”。在此,我痛苦地认为:诗歌是形而上的生存体验所喷薄出来的情感凸现。而这也是詹海林异与众多的伪先锋派之处。
坐在黑暗和寒风怀里的村庄
水角井,那位老头的糖果摊
桔黄的煤油灯,吃掉了我的压岁钱 《关于一座村庄》
那些弯曲的小路
那些疲倦的风
那些劳碌的乡亲
他们拥挤着走向黄昏
走向一间破旧的房子 《关于一座村庄》
乡间的小路飘溢的不仅仅只是张明敏歌唱的《乡间的小路》中所讲述的诗情画意,还有黯淡的煤油灯、破旧的房子以及捉襟见肘的生活窘况。正是源于这种对乡村现实生活的亲切回忆和对都市生存压抑的痛楚反刍,詹海林籍此触摸到了对生存形态的深度把握和突围理念。如果说,从乡村黯淡的风景出发,投奔到都市怀抱,是一种生存境遇的突围。那么,他的诗歌创作就是一次对生命体验形而上的心灵突围。不过,第二次比第一次突围更艰难、更具色彩。在乡村景观与都市实存的缝隙中,詹海林以突围的态势彰显其独特的诗歌品格。
在当代诗歌创作实践中,究竟什么样的风格和手法更能让阅读者产生同频共震的感染效应?这一直是诗人们头顶挥之不去的阴影。一块石头与一片树叶落在清澈的湖面所溅起的水花截然不同。而哪一颗才是叩响人们心灵之钟的石头?毋庸置疑,在网络技术高度速进步的今天,依借着网络的快捷和宽容,那些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的网络诗歌公社的诗人和亚诗人们,无不面临着古代诗歌经典语境和汉译诗歌哲学深度的双重压力。在城市压抑和乡村风景的缝隙里,詹海林以类似于天真的执着,运用传统的比兴手法,书写自己凝重、沉著而不乏睿智的风调:
我能感觉到
蛙声和诗歌何等相似
同被世俗的媚眼抛弃
深深无奈 《蛙声》
还是不要量了
量了,徒生烦恼
还不如把尺子插进土中
让它长成一株火红的石榴花
照亮阴雨天气时颓废的心情 《一把尺子》
当篱笆上的红茎子草
流泪的手指触碰到太阳的笑脸
我新的一天该开始了 《我的茅屋面向太阳》
在这里,你看不到印象派的浓墨厚彩,也看不到象征主义的意象迷津。只是飘逸着空灵飞动的比喻和通感,字里行间,回旋着真切的感情。显然,他触摸到汉语古典诗歌中“咏物言志”以及“兴发于此而归于彼”的表现脉络,借一生活喻体,对其特征和形象作入乎其内的描绘,而又依于物不拘于形地赋予自己情感的丰富色彩。这种新颖的喻象和简练而富韵律节奏的句式,所营造的内在空间感昭显着的诗歌的美学张力,使共鸣的诗歌创作企图在耳熟能详的阅读过程中由然逼近。
突围的向往和理念,无疑是詹海林诗歌话语纲领,构筑着他生命体验的形而上根基。在此,我坚持认为,源于生活的诗歌写作理念绝对不是对生存状况的机械刻录,而应该是对生存状态体验后的内在精神彰显。在众多的聒噪声声中,我聆听到一个微弱而固执的声音,掠过欲望的天空,梵语一般清澈而又虔诚。我不知道究竟会有多少灵魂能在突围的心路历程涅磐。你?我?或者詹海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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